劲风(一)
劲风(一)
纪炅洙怎么也想不到,国庆节第一个来他们家的外人,是纪建桥。 来的只有他,没有他出生证上的母亲邢敏,男人穿得光鲜亮丽,身后跟着管家和律师,那排场让纪炅洙合理怀疑他是来让他签订断绝父子关系书。 纪炅洙有点头疼,他熟悉这种感觉,他大概是要犯病了。 丁伯出门迎接纪建桥,他早年是呆在邢家的,周全了礼数才上楼叫纪炅洙,有点无奈地:小纪,还是下来一趟吧。 纪炅洙跟父母关系不好,每次见面都是要劝上许久,意外这次纪炅洙开了门,少年倚在门口,烦躁地捏着眉心,他终究还是得懂事:让他早说完早走。 纪建桥不会无缘无故来看他,但他父亲的身份让他做不出直接压榨儿子的举动,况且他身上的确流着他的血,因此笑着问他最近过得怎样,缺不缺钱之类毫无用处的问题。 纪炅洙难得没发脾气,但也没给好脸色,平平淡淡地答完,低着头截话:直说吧,不必绕弯子。 纪建桥哂笑一声,他还是摸得清少年的性格,知道他跟他们这些搞钱的不是一道,但也没有难堪:你马上就要高三了,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不是高考吗?纪炅洙自觉荒唐,我又不是邢家的继承人,没义务去你们公司磨练吧? 你是我家的儿子,怎么就不是继承人了?我跟你妈只是觉得该给你更高的自由度。纪建桥说着自己都不信的漂亮话,他脑子有千万个拉拢纪炅洙的办法,你要是没主意你想不想去学医? 纪炅洙是斗不过他爸爸的,可他到底有他的基因。 少年往沙发上一靠:为什么? 学医有很多好处,医生待遇不错,济世救人,有一技之长,再说学医稳定,你将来直接进医院 我问的是,为什么专门劝我学医。纪炅洙不太耐烦,他没纪建桥算计人的歪脑筋,打直球吧,说不定我还会考虑。 我们家就是学医的,你爷爷最近总念叨着要找个人传承衣钵。纪建桥态度温和,带点试探,带点感慨,要不是突然有病人,你爷爷就跟着我一起来看你了。 这句话是真的,但纪炅洙对父亲的印象都寥寥,更不要说爷爷了,因此压根就不信,他在邢家始终是个备用的棋子,有万一就拿来用,没有就放弃。 纪建桥家是中医世家,他属于中产阶级,他们家养出了自以为然的清高,只是断在了纪建桥这,因此纪廷谦非常瞧不起下海经商的纪建桥,但再瞧不起又怎样,他就纪建桥一个儿子。 年轻时还能靠着自己在手术台上恪守家训,老了就越发忧虑,直怪自己教子无方,辱没了家里传下来的规矩,找一个继承人成为他最要紧的事。 为此他一个长辈肯放下脸面主动联系多年不见的纪建桥,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纪建桥是被长辈放逐的不孝子,他本就愧对父母,如今关系破冰,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膝下不尽孝的道理。 但邢家的继承人他是不能动的,思来想去他不还有一个儿子吗? 纪建桥当然不会对纪炅洙和盘托出,但纪炅洙会猜不到? 他眼里浮出些不会掩饰的冷嘲和轻蔑,纪建桥装看不见,依旧在笑:说起你爷爷,那可了不得,早些年他是北京协和骨科的主任医师,现在快退休了,就专心带博士生,你要是考上医科院,说不定还是你爷爷当你导师呢。 纪炅洙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医科院?学医都不行,还要考医科院? 你爷爷想亲自带你,毕竟你半道入门,要学的东西很多,他老人家也是怕你吃不透。 所以其实说那么多:你就是想要我考上医科院,报临床八年制,来继承你们家老爷子的遗愿? 他话说得不好听了,但神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那代表抗拒和愤怒他不屑在这样精明会玩手段的商人面前掩饰情绪。 纪建桥不乐意儿子不留余地的拒绝,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晓之以情的方案以失败告终,他冲律师使了个眼色:当然,这个可以另说,我们夫妻这些年的确没有好好陪在你身边,我跟你母亲最近也在商量这件事,虽然法律上我的确不用在你成年后履行义务,但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我们也在想办法补偿 他递向纪炅洙合同的那只手被纪炅洙摁住,少年低着头以此来挡住眼神里的黑浪,地心引力下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部分神色。 然后他开口了:你不如一开始就说这是个交易。 他面无表情地把合同拿过来,上面明确地写了双方的义务,纪炅洙负责考上医科院,进北京协和,把纪廷谦那一身固执的所谓家族精神传承下去。 邢家给的好处白纸黑字,北京市区的一套房产,一笔在他名下的千万信托基金,各种不动产和保险,除了这,合同里甚至把条件宽限到只要考上,毕业和以后升职称的科研论文可以暗箱操作,以及纪廷谦可以牵线的大多资源。 光邢家承诺的好处就洋洋洒洒好几页,条条逻辑严谨,这明显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即使后续翻脸不认甚至买通司法机关,敢把违法的款项写进合同里也够自损了。 当然,因为要求对方的周期漫长,故协议也规定,一旦中途纪炅洙改变主意脱离协和,则协议立即失效。 严格来讲,这是个对纪炅洙没坏处的交易。 邢家开出的条件是真的诱人,故纪建桥完全有信心纪炅洙会答应,虽然他的确考虑老爹比考虑便宜儿子的成分多,也做了个几乎权衡双方利益的 当然是双赢。满足了纪廷谦的执念,摘开自己的风险,以邢家的名义赔偿,比起到时候安排一个不知心思的成年人跟兄弟勾心斗角,花一点小小的代价把对方从家族里择干净还留个宅心仁厚的脸面,不亏。 纪炅洙第一反应就是头疼,他某一些神经被调动的很厉害,纪炅洙明白这种感觉,这种情况下他往往处于两种极端,不管哪一种都容易冲动,做出他正常情况下不会考虑的决定。 他得在情况可以控制的情况下遏制,语调就有些赶人的冷漠:我算知道你们肯养我这么多年是为什么了,还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要是个普通人我都觉得这价码开得足够高,但我凭什么就为了这些条件赔上后半辈子?我有说过我想学医吗? 这不是筹码,小纪,这是我们为你考虑的一条路,你也不用非得答应。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微顿,依旧含笑,老爷子找个人继承衣钵,这不就是在选继承人吗,你的确要比你那个天天斡旋权贵圈的弟弟更符合医生的品行,这也是我跟你母亲觉得适合你的比较稳妥的退路。 这个时候纪炅洙必须承认他还是长得太规矩了,出身背景像个空架子,支不住同阶级里套路连环的话术,这种此之蜜糖彼之砒霜的强迫买卖被包装成了互利互惠,实在叫他厌弃又心凉。 纪建桥话无论漂亮成什么样子,翻译到纪炅洙这里无非:我们家需要个应付人的,得你来。 他等于一辈子被邢家控制,从出生,到成年,到死亡,从物质,到精神,纪炅洙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智能AI的模样,被完全设定好了出厂到销毁的每一步程序,就像他一般。 纪炅洙突然站起来,他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有没有失控,纪建桥西装革履的模样在他眼前开始扭曲变形:我没法立马答应,你也没权利要求我立马答应,我可以考虑,然后你可以走了。 他脚步有点虚浮,是犯病了,但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背脊挺直的正常人的样子,纪建桥暗暗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少年可不就像老头子那被旧社会荼毒迂腐又破规矩多的清高模样?他这时才有一点纪炅洙是他儿子的实感。 但他不急,他等着纪炅洙点头。这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