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庄逸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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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庄逸宫(下) 傍晚,昙妃在庄逸宫前的小花园中徘徊。盛夏来临,园中草木旺盛,蚊虫也多,他走了一会儿便不堪其扰,准备到别处转转。刚走出去,就见昀皇贵妃坐在步辇上往这边行进。 昀皇贵妃也看见他了,等来到他身边时吩咐停下来,居高临下地问:“你怎么舍近求远跑这儿赏花来了?” 昙妃稍一屈膝,答道:“本是要见太皇太后的,但他老人家正在用晚膳,我便在此等候。” 昀皇贵妃算算时辰,也觉得可能来早了,于是走下步辇,对昙妃说:“我也是来探望的,咱们一起等吧。” 昙妃不置可否,跟在昀皇贵妃身后亦步亦趋,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说话。 气氛很沉闷,就像这七月的天空,看着云蒸霞蔚,可实则闷得透不过气。 昀皇贵妃闲逛了一阵觉得这样下去太无趣,于是没话找话道:“你伤好了?” “谢皇贵妃挂念,已经好多了。” “真是可惜,要不是出了意外,现在就是你和皇上在行宫恩爱了。” “不可惜,有道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昙妃露出自信的笑容,“皇上坐拥天下,身边难免美人环绕,他身边是谁陪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想让谁陪,以及谁陪在他心里。” 这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昀皇贵妃懒得费心去想,哼了一声没了下文。他随意走动几步,稍一转身瞧见在不远处跟着的秋水手里抱了个黑匣子,看着不大,但却被紧紧箍在怀里,走动时小心翼翼。 他问:“你带了礼物?” 昙妃下意识看了黑匣子一眼,随意答道:“就是个小玩意,哄老人家开心。” 匣子并无特殊之处,体积又小,想来也放不了什么稀罕东西。昀皇贵妃嘴角一勾,不禁想起自己准备的礼物。不得不说,章丹很会办事,挑选的一套七宝玲珑发冠奢华庄重,各色碧玺点缀于金丝中,好似是用那神佛颈间摘下来的璎珞异宝重新编制而成。这样的礼物说不上有多实用,但华美是一定的,按照那位的性格,肯定会喜欢。 其实,他也有些舍不得,那些碧玺都是最上等的货色,是前些年瑶帝送给他的,他本想镶在一对儿金丝手镯上,可当时恰逢南涝北旱的时候,朝廷提出减税救灾的政策,瑶帝为了起表率作用让后宫之人节约开支,而他作为宠妃自然也不能太招摇,于是打造金手镯的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那一盒子宝石也就被收到库房之中。 后来没过几个月,瑶帝再也坚持不住朴素的生活,又开始大行奢靡享乐之风,给各宫美人的赏赐如流水,他得了更多的东西,便把手镯的事彻底忘了。 直至更后来的时候,他命人整理库房才又想起有这么一盒子宝石,于是重新做了个发冠,但因为东西实在太过耀眼美丽,超过品级规制,他不敢佩戴,只能再把东西收回库房,想着什么时候当皇后了再拿出来用。 现在,为了不至于和太皇太后撕破脸,十分有必要投其所好,而章丹也正是揣测出这点,从而挑上了这件七宝玲珑发冠。 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转出花园往庄逸宫方向漫步,昙妃始终走在他侧后一点儿地方,不卑不亢。 这一次,庄逸宫大门开了,行香子迎出去,在见到昀皇贵妃时前脚点地稍稍一顿,旋即后脚又跟上。 之前只有昙妃一人的。 他没有去请示太皇太后,脸上挂着笑,直接把两人全请进殿中。 此时,夕阳西下,闷热的一天快要结束,老天爷终于松口气带给人们一丝凉风,吹到身上格外舒适。可昀、昙二妃谁也感觉不到这股惬意,反而神经紧绷,神色严肃。 按说他们两人入宫早,之前也都见过太皇太后很多面,不至于紧张才对,但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没底儿,谁也猜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古稀老人真实想法是什么。尤其是昀皇贵妃,心虚得厉害,表面装作优雅端庄,可手心却不知不觉出了汗,虽然有了暄妃的消息,但他也明白,太皇太后在遭遇祸事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心态平和的。 殿中灯火并不太旺,正中垂下的琉璃吊灯本有上中下三层粗蜡,但此时只点了一层,致使整个大殿格外昏暗。加之夕阳已经快落没了,再也照不进殿中,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的身影极其晦暗,以致昀皇贵妃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庙中谒见某位佛祖。 他看了眼旁边的昙妃,后者已经拜下去,他也跟着跪下,端庄恭敬地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心怀敬畏。 太皇太后让他们平身走近些,仔细瞧了瞧:“前几天回来时赶上下雨,也没顾得上说话,如今倒是能好生聊聊天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淡薄,生冷得丝毫听不出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愿。 太皇太后让他们坐下,摆上茶水糕点,又道:“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你们俩倒是保养得当,一如我最后见时那样风姿绰约。不像我,一天不如一天。” 昙妃接口:“我看您精神矍铄,气色红润,定能长命百岁。” “我原也是这么期望的,但现如今有人可不这么想。”太皇太后说这句话时一直望着面前另一个人。 昀皇贵妃被这目不转睛的直视盯得发毛,强自镇定:“前几天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是司舆司的孙银……” “行了,”太皇太后慵懒地打断他,脸上阴晴不定,“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用不着学舌。” 昀皇贵妃已经从陆言之处知道太皇太后看过供词的事,因此并没有在此事上多纠缠,马上改口:“至于司舆司其他人,我准备把他们全部罚入浣衣局。” 太皇太后原本已经想通了,打算把其他人再关上一阵,挨个敲打一番,然后重新发回司舆司做事,陡然听皇贵妃这样处置,思绪慢了半拍,一时没有说话。 这时,昙妃道:“为什么要罚他们?罪魁祸首既然已经认罪自杀,其他无辜之人理应无罪释放才对。” 昀皇贵妃不满昙妃的质疑,却不好发作,不咸不淡道:“这么大的事,司舆司里难保没有其他人知情不报的,与其一个个揪出,不如索性一起罚了,震慑那些包藏祸心的人。” 太皇太后道:“说得好,确实只有重罚才能抑制,请问皇贵妃你如何处理阿瀛,他也是司舆司的一员,听说还是孙银的助手,是否也投入浣衣局?” 昀皇贵妃心道真糟糕,竟把这茬忘了。要早知这阿瀛是个烫手山芋,真不该答应夏太妃的请求把人藏在碧泉宫,就该一见到真人马上乱棍打死。 可夏太妃当时怎么说的呢? “这位阿瀛很重要,他先在你这里住几天,务必不要让他牵连进去。” 当时昀皇贵妃很是不解,太皇太后的人能闯夏太妃的永宁宫搜查,就更不会把他的碧泉宫放眼里。 然而对此,夏太妃却不这么看:“这你就想错了,太皇太后能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却不能在明面上真对你怎么样,你可是现今皇上亲封的皇贵妃,是这后宫之首,他就算再不喜欢你,也得顾及皇上的脸面,至少在这种次要之事上不会为难你。” 思及这里,昀皇贵妃又有了些底气,对上那双灰蒙蒙的眼珠,答道:“虽然阿瀛也是司舆司的一员,但出事之前就已经在碧泉宫帮我做事,实在是不知道孙银的歹毒心思。更何况孙银已死,其他人又去了浣衣局,司舆司肯定是要补足人手才行,这个时候让一个熟悉流程的人接管,最好不过。” 太皇太后玩味道:“这么说他还因祸得福了?” “阿瀛办事稳妥,忠心耿耿,绝不会如孙银那样因琐事而记仇报复。”昀皇贵妃心中忐忑,可腰杆却挺得直直的。 太皇太后一副看破红尘不说破的模样,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反而问昙妃:“听说你现在也协理六局之事,你认为这些人该如何处理?” 昙妃一直抱着看戏的姿态,突然被问起,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在司舆司这件事上昀皇贵妃从没跟他商量过什么,他也不愿卷到这场纷争中来,一切由着对方做主处理。 他的眼神迅速在太皇太后的衣襟上扫过,绣着祥云图案的茜色衣缘入眼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底下人做事不尽心者十之八九,全罚入浣衣局倒也不是冤枉他们。不过赏罚之事理应做到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那阿瀛虽在碧泉宫做了几天工,但到底是没有借调文书的,人事关系还在尚寝局司舆司,所以还是应该一并罚入才对。” 太皇太后露出满意地笑容。 昀皇贵妃淡然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阿瀛曾得皇上赏识,说他办事可靠,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将他借过去用几天。不如等我将此事禀告皇上,让他来定夺。” 太皇太后道:“罢了,一个宫人的去留也至于劳烦皇上,就按你说的做吧,司舆司也确实需要个熟手掌管。但要是阿瀛出了什么问题,你这个做保人也要担责任。” 昀皇贵妃点头称是,然后拿过章丹手中的锦盒,岔开话题:“许久不见您老人家了,这是一点心意,希望您能喜欢。” 太皇太后看了眼锦盒里的七宝玲珑冠,阴郁的脸逐渐有了笑颜,这礼物确实很合心意。“真漂亮,只是我戴着未免艳了些。”他说。 “怎么会呢,您皮肤白皙,最能衬托这流光溢彩,要是换了别人可都驾驭不住。”昀皇贵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冷笑,这老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要是真戴出去,怕不是得被人说一句老妖精。 昙妃也拿出小黑匣子,里面只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似玉非玉,闪闪发亮。他呈给太皇太后:“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矿石打磨而成,名为北极之月。” 太皇太后接过,拿在手中摩挲,石头被雕成弯月模样,极为光滑,触感冰凉舒服,握在手里清凉到心,一时竟舍不得松手。昙妃又道:“这矿石也是极难得,原石需从深海中开采,因为吸收了千百年的海洋精华而格外莹润,您时常把玩着能舒心怡情,益寿延年。” 太皇太后听了频频点头:“那我可是要天天带身上,时时刻刻都拿着,也好借它的光长命百岁。” 昀皇贵妃腹诽,若一块破石头就能长命百岁那还要什么御医,都去采矿好了。 昙妃紧接着又呈上一叠纸:“这是今天下午我去探望应常在时他交于我的,也是份心意。” 太皇太皇翻看之后,感慨:“他这孩子真有心,特意为我抄了平安经。可造化弄人,偏巧他就受了伤,他这是把我的灾祸都过到了自己身上。”说着,眼角滴出几滴泪。 昙妃道:“老祖宗平安无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您健康无恙我们小辈儿们就心安了。” “应常在好些了吗?” “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好好休养数日即可痊愈。” “那就好。”太皇太后对昀皇贵妃道,“应常在算是有大功之人,你打算给个什么赏?” 昀皇贵妃愣住,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公开赏赐过任何妃嫔,因为无论品级如何,他们这些人的身份都是一样的,全是瑶帝的美人。所以,他能以礼物的名义赠送给其他人一些东西,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称为赏赐。可现在太皇太后提出来,他也不能直接说不知道或没想好这类的话,因为从太皇太后的表情中他能明白,必须得给应常在些东西做奖赏和补偿才行。 “几个月前各国朝贡,新进了几匹金丝绡……” “应常在是替我挡了灾的,难道我就值几匹布?”太皇太后有些不乐意。 “还有西域送来的夜明珠和自鸣钟……” 自鸣钟是近些年从外邦传来的东西,外表形状各异,里面有个表盘刻度,看时间准确又方便,每到特定时间还能发出悦耳的音乐,是当下显贵们最喜欢的玩意儿。然而,这等精巧东西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文,他嫌弃道:“你执掌内宫就拿不出什么实用的?” 昀皇贵妃被问住,这宫里的东西大多华而不实,大家也都是图个新鲜有趣,谁也不指望真干些什么。太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在暗示什么呢。 他瞅了昙妃一眼,后者显然也没明白。“赏赐之物多半就是这些,不知您可有别的建议?”他试探地问。 太皇太后道:“应氏乃丹阳名门,只做个常在委屈了。” 昀皇贵妃恍然大悟,这是要晋封。可他更为难了,这种事根本不是他说了算的。“晋封之事需报于皇上,由他下旨,我不敢做主僭越。” “我当然知道这套流程,不过你身为六宫之首,向皇上提个建议还是可以的吧。” “那我尽力而为,但皇上心思莫测,万一……” 昙妃插嘴道:“请老祖宗放心,我和皇贵妃一起上书建议,皇上应该会予以考虑。” 太皇太后微笑:“我看就封个嫔吧。” 昀皇贵妃想说有违祖制,却听昙妃一口应下,他再三权衡,最终什么都没说。 等他们从庄逸宫出来,已是银月高悬。昙妃一门心思往前走,昀皇贵妃和他并肩而行,说道:“你倒是会讨他欢心,还说什么小玩意儿,分明就是价值连城。” 昙妃放慢速度,说:“皇贵妃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这块石头可不就是个小玩意儿,倒是那发冠,做得华丽非常。” “发冠再好也不能常戴,反倒是你那石头可以时常把玩,睹物思人。” 昙妃坐上步辇,笑而不语。 昀皇贵妃道:“你刚才答应得干脆,我却想问问,你要怎么跟皇上说给应常在越级加封?” 昙妃失笑:“不答应又能怎么办,你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个不字?” 昀皇贵妃当然不敢,他恨恨道:“既然你胸有成竹,那这事你去办吧。”说完,吩咐起轿,先行而去。 昙妃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心中盘算应常在的事到底该如何运作。 嫔…… 他冷笑,一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也妄想一步登天,真是笑话。要依着他,做个常在已是抬举了。当然,信他还是会写的,而且一回去就写,至于内容,可要好好琢磨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