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摇落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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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摇落玉秋 荣元量听他不肯表态,只能勉强道:“眼下只能如此了,那么咱们明日一同面圣。” 卢亚军微笑点头道:“定北王有军功在身,我和平南王老哥儿俩可就跟定你了。” 萧在雍起身虚行了半礼,说道:“小侄岂敢。” 三王又聊起关中近来音信隔绝,不知贼军有何动向,若是火狮子趁着京师风云动荡,伺机在中原发兵作乱,那朝廷愈发顾不得了。 看看到了中午,荣元量命人摆上酒席,三王这才放下国事不提,分主宾坐下用饭。 卢亚军笑道:“今儿个怎么不见世子殿下?” 荣元量只道:“他这几天身上不自在,我叫他好好静养着,不许出来见客,免得过了病气。” 萧在雍关怀问道:“世子生什么病了?” 荣元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没什么要紧,就是小孩子家贪玩,在外面着了邪风。” 喝了几杯酒,卢亚军又笑道:“世子今年也有十八岁了?还没娶亲罢?” 荣元量说道:“他还小呢。” 卢亚军捻须笑道:“孩子们看着还小,其实一眨眼就长大了。譬如小女如今也十七了,想一想仿佛昨天还能抱她在手里,今天就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 荣元量神色一动,说道:“令爱不是前年就嫁到了苏州展国公府么?” 卢亚军说道:“那是我大女儿。如今十七岁的是我小女儿,现在家里跟她娘姨们一处学女红针指呢。这孩子老实孝顺,我原是最舍不得她的,但她年纪一天天大了,我也不能白白耽误了她。只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实在太难。” 荣元量已明白卢亚军的意思,分明是想把小女儿许给荣世祯,暗道:“你女儿嫁给我儿子,再鼓捣出小的来,以后你的外孙就能继承云南,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真好。” 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又见萧在雍在旁边喝茶,他便微笑道:“只可惜定北王年纪不太对,否则倒是十分相配。” 萧在雍笑了笑,只当会错了意,说道:“是啊,我的斐宗、斐宁年纪都还太小了。” 卢亚军听出荣元量的拒绝之意,心下有些不快,面上仍是笑道:“瞧我这嘴,越老越没个把门儿的了,当着两位老少鳏夫的面儿,却只顾着说儿女亲事,该罚,该罚!”说罢,自斟自饮了一大杯酒。众人也就拿别的话岔开了。 酒过三巡,荣元量请卢、萧各到后屋更衣歇息。萧在雍宽去孝袍,便命左右都退出屋子,他独自横在榻上歇卧,忽听得后门珠帘响动,屏风上影影绰绰印出一个人影,一个少年低声唤道:“在雍?”是荣世祯的声音。 萧在雍微微一笑,说道:“我在这里。” 屏风后绕出一个容貌秀美、身材矫夭的锦衣少年,正是荣世祯。但见他目光清亮,神色焕发,笑吟吟走到萧在雍面前,说道:“我在后面等你好半天了,你们在前面吃了多少酒呀?这会子才下来休息。” 萧在雍一手撑着太阳穴,仰头看着荣世祯,微笑道:“你父王说你病了。” 荣世祯侧身坐在萧在雍的身前,笑道:“哪儿呀,父王说这几天京城太乱,自打我从四皇子那儿做客回来,父王就不让我出去见人了,可把我闷坏了。” 萧在雍伸手揽住荣世祯的窄腰,荣世祯就势伏在他温暖宽阔的怀中,两手吊在他颈子里,抬起脸来让他亲吻。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搂在一起喁喁细语。 萧在雍说道:“宁东王方才想把他的小女儿说给你呢。” 荣世祯好笑道:“亏他想得出来,云南与江东相隔岂止千里,他女儿要是嫁过来了,以后爷娘想见一眼都不能,他也真能狠下心来。难道宁东王府执掌江东一省还不足够?又来图谋云南,真正是得陇望蜀。”随即想到他和萧在雍相聚时日也无多了,一想起此事就发愁,反正是无可奈何,索性也不多想了。 萧在雍说道:“所以你父王当场就拒绝了。” 荣世祯说道:“就算我父王答应了,皇上也必定不喜欢。想我在辽东多住几日,都能惹出那么多唇舌,休提两王联姻做儿女亲家了。” 萧在雍说道:“更何况你已经许给我了。” 荣世祯伸手捶了他的胸口一下,笑道:“那我怎么没见你三媒六聘来求婚呢?难不成你招一招手,我就跟你家去了?” 萧在雍微笑不语,伸手插入荣世祯黑油油的头发,指腹轻轻按摩他的头顶。 荣世祯又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又嗔他道:“你把我的冠儿碰歪了。” 萧在雍低声道:“一会儿我给你梳头。” 荣世祯小声道:“这可是你说的。”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仆人来报:“前厅已经重整宴席,平南王请定北王出去喝酒。” 萧在雍答应了一声,两人方才起身整装。因说起明日三王要一同进宫为四皇子作保,荣世祯担心道:“我近来不得出去见人,但想四皇子肯定很不痛快。他为人心高气傲,如今外面把他说得那么不堪,叫他如何自处?你和我父王能为他说情,那就太好了。” 萧在雍说道:“你放心,皇上不会动四皇子的。” 荣世祯说道:“这我知道,否则让二皇子一党独大,于朝政有百害而无一利。” 萧在雍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微笑道:“这话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荣世祯笑道:“大家心里都明白,却听不得别人说出来。反正我只说给自己人听,又有何妨?” 他转身要从后门溜出去,忽然一只手被萧在雍牵住了。荣世祯回过头来,萧在雍深深望着他,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深深印下一吻,低声道:“祯儿。” 荣世祯闻着他身上的成熟男子气息,心中一阵情潮涌动,微笑道:“怎么了?” 萧在雍眼神深邃,半响方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我出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第二日,三王果然一同进宫面圣,为四皇子作保求情。皇上传出口谕:“应麟纯孝善良,朕从来不疑。”于是把一干服侍人等都问罪处置,又令那徐老太监告老退居,不再服侍四皇子,也是为了避嫌。 宁东王略提了一句,可让四皇子代替小皇孙去守灵,到城外去避一避风头,皇上只道:“此乃多事之秋,没了孝哀太子,朕如断了左臂右膀,他们兄弟三个还是留在朝中辅佐国事为好。” 皇上虽然没有迁怒四皇子,但四皇子毕竟名声受累,又无法辩白。那二皇子虽在闭门思过,但他的亲信们在城里热切奔走,着意接纳朝臣亲贵。朝中很多人为二皇子说好话。中秋佳节越来越近,皇上也就解了二皇子的禁足。于是朝中上下观其风向,私下里又说皇上还是属意于二皇子。 这些天,荣世祯为父王约束,不曾出得王府,只听人说,卢亚军的小女儿与三皇子定下了亲事,只因举国还在为孝哀太子服丧,所以说定了明年再完婚。朝中亲贵都送去了贺礼。 这一向京城暗潮涌动,展眼到了八月十五,皇上恩赏诸位宗室亲贵在宫中赏月领宴。御花园中,丹桂溪畔,露天设下宴席,众人冠带齐整,早早入席等待。 不久听见大内太监传道:“皇上驾到——”天子仪仗列队而来,皇上下了轿子,由太监扶着,高高坐上宝座。 众人起身叩拜谢恩,荣世祯隐约瞥见那皇上生得尧眉舜目,形象威严。待得礼毕,皇上赐座,众人坐下身来,谁也不敢再抬头窥看天颜。 皇帝环顾四周,只见三位皇子、三大藩王都在座上,皇亲国戚团聚一堂,却唯独没有了孝哀太子,他心中十分伤感,坐下用了几盏淡酒,便早早走了,吩咐珉亲王代为主持宴会。 大队宫人簇拥着圣驾离去,席上方才松散活泛了些。虽在丧期之中,席上并无奏乐歌舞,但见一轮明月升上旷朗夜空,照得天地间银辉明亮,桂香细细,溪水淙淙,风清气爽,甚应佳节。 道、奎两位皇子带头下来敬酒,众人谈谈说说,有的吃酒行令,有的观花玩水,好不热闹。 荣世祯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荣元量低声道:“你做什么?给我老实待着。”萧在雍坐在隔壁席上,也侧头看了过来。 荣世祯笑道:“我去瞧一瞧四皇子殿下,不行吗?” 荣元量看向萧在雍,萧在雍却又收回了目光,兀自与其他宾客寒暄,荣元量便道:“罢了,快去快回。” 荣世祯便走到对面席上。高应麟今天穿着朝服,正站在几棵老桂树下望月亮。荣世祯走到他面前,笑道:“这里好香啊,你可真会找地方享福。” 高应麟低下头来,两道冷峭目光隔着横斜桂枝,直直射了过来,数不清的绿叶金蕊缭乱闪烁,唯有他雪白的面容在月色下冰清水冷,一丝不乱。 荣世祯把酒杯递给他,微笑道:“我来请你饮了这杯酒。” 高应麟接过他手中酒杯,默默一饮而尽。 荣世祯说道:“我这些天都不曾出门,但外面的事情我都知道。” 高应麟垂眸不语。 荣世祯见他神情萧索,低声道:“大家都明白你的委屈,日久定能见人心。你须得自解烦恼,不要太往心里去啊。” 高应麟转头望向远处席上,道、奎两位皇子跟卢亚军站在一处,舅甥三个你说我笑,其乐融融。高应麟因低声道:“他们怎么对付我都无妨,我早就习惯了。但他们这回利用小皇孙……我大哥只留下这一点儿骨血,他们却也不放过。” 荣世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高应麟的手。高应麟的手略动了动,并没有抽回去。荣世祯在他手上握了一握,便松开了手。 高应麟问道:“你们是不是要回云南去了?” 荣世祯说道:“父王还没吩咐下来,但我私心揣摩着也差不多了,总不能在京城长住呀。” 高应麟沉默不语。 清风吹动桂树,纷纷扬扬落下一地金桂香雨。荣世祯面露微笑,俯身掬了一捧桂花,送到鼻前细闻,抬头笑道:“真的好香呀,你也闻一闻。”站起身来,把手伸到高应麟面前。 高应麟低头一闻,只见他那雪白的手掌捧着金灿灿的桂花,每一根手指都晶莹如玉,指尖馨香缭绕馥郁,他低声道:“嗯。” 荣世祯笑了笑,转手把那捧桂花都倒进了自家腰间的荷包。 高应麟皱了皱眉,说道:“你入宫赴宴,还要夹带宫里的桂花?” 荣世祯笑道:“你快报官捉拿我罢,可别放跑了偷花贼。”回头看向席上,正好撞上萧在雍的目光,因彼此递了个眼神,心下都了然。 高应麟又问道:“你手臂的箭伤怎么样了?” 荣世祯回过头来,笑道:“我是怕了你了,你看归看,别再冷不丁给我压一下子了啊。”当即撸起袖子给他看,那伤疤已经落了痂,长出粉红色的新肉。 高应麟点点头,说道:“等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荣世祯答应了一声,高应麟就回到席上。 那边萧在雍站起身来,荣世祯则往花园深处走了十数丈,转过几丛太湖石假山,来到无人僻静处。只听得靴声橐橐,有人跟了上来。荣世祯说道:“谁?”那人低声道:“是我。” 荣世祯笑着转出来,只见萧在雍一身重孝,神色温润俊雅,沐浴在月色之中,宛若瑶池仙君。 两人并肩行走,萧在雍随口问道:“你刚刚和四皇子说什么了?”荣世祯说道:“我跟人说话,你也要管。”萧在雍笑了笑。 荣世祯忽然停住脚步,一脸严肃道:“在雍,我有样东西给你。” 萧在雍说道:“什么东西?” 荣世祯便一只手捂住荷包,另一只手掏出那一捧桂花,紧紧握在手里,说道:“你把手伸出来。” 萧在雍侧头看着他,无奈一笑,伸出手来。 荣世祯作势要把手里东西递给他,忽然伸臂一挥,把那一捧桂花都洒在了萧在雍怀里,接着咯咯一笑,转头就跑。 萧在雍一把拉住他胳膊,笑道:“站住了!” 荣世祯这才回过身来,笑着拉住他的腰,凑近一闻,只觉得他的白衣染上了甜美桂香,令人醺醺然如饮美酒。 两人不便同时离席太久,私下里说了几句悄悄话,又一前一后回到了席上。荣世祯回头看向萧在雍,萧在雍向他微微一笑,暗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荣世祯知道他衣服里佩着翡翠孔雀,不由得心中一阵柔软,向他笑了笑。 忽然荣元量重重咳嗽一声,荣世祯连忙低眉垂首,恭恭敬敬上来为父王斟酒布菜。 月在中天,众人宴饮愈酣,那些年老熬不住的宾客,渐次起身来告退。珉亲王拿大杯上来挽留,众人正推让辞谢之时,忽听得当当几声巨响,仿佛是东华门上撞响了铜钟,声传里许,震动心魄!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宫外出了什么事,又远远看见一簇宫人举着灯笼,领着几个武将急急忙忙打花园前走过,一路往皇帝歇卧的西宫方向去了。 众人都不走了,个个忧心忡忡,彼此低声议论。唯有高应麟独坐席上,不与众人来往。 荣世祯低声道:“父王,这是怎么了?”荣元量说道:“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不然哪个敢敲东华大钟?” 荣世祯心头突突乱跳,又看了一眼萧在雍。萧在雍兀自斟酒独酌,神色似有如无,不慌不忙。 又过了片刻,几个太监慌慌张张奔到席上,跪地说道:“启禀诸位大人,前线飞檄传来军情:庆州总兵冯鹏翔不战而降,叛投贼军,如今庆州府一十四郡县全都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