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下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西南片区向来有色金属资源、生态资源丰富,但近些年也探出一些山区煤矿储量大,也有个千万吨。一家煤矿集团试采过几次,最后不了了之,这次当地大公司曲田矿产收并当地大大小小的私人矿产,也准备一并将这个资源丰富的宝地开发。 乌舍镇是当地比较偏僻的村落,靠山而居,山里地下都是煤,村民一半以上都是以前放炮挖煤的老手。近些年新修国道,煤矿公司看上了这里。 一辆小奥迪就行驶在h市山区新修的公路上,路标上写着「乌舍镇前行三公里」,周边的树林绿意盎然,有种原始张扬的自然野意。 展正义单手行驶,一只手拿着烟,时不时吸一口,用手挥散遮挡的烟雾。 放在旁边的手机里传出声音:“展总,什么时候到?等着和你吃个饭呢。” 展正义打了个弯,瞄了一眼导航,应了一声:“快了,十分钟。”瞄了一眼副座上的文件,扫过标题,「矿务局关于西南山区煤矿资源开采事宜的通知」。 森林里弥漫雾气,让本就被森林遮挡的阳光更难以到达地面,这一片地区就像是被放进了开水壶里。展正义只能放慢些速度,在连鸟叫声都很少的林子里,电台的音乐都显得过于刺耳,还带着些信号不好的断断续续。 已经临近中午,高大的亚热带树木宽阔的树叶将阳光挡了个七七八八,雾气给视线里色调渡上了一层灰绿,没有夏日的气息,倒有些阴凉。 他打开车窗,用力将烟屁股甩出窗外。 一两句「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从车窗里钻出来,渐渐远去,亮着火光的烟屁股落在地上弹了几下,安安静静地落入森林里。 越靠近矿区人烟越稀少,新修的员工住宅区孤零零地立在山和山之间,像是森林里的伫立的灰色怪物,水泥墙干干净净,和杂草丛生的小路格格不入。 展正义路过瞄了一眼,还可以,离工作地点还挺近。 矿区的轮廓已经能看到了。高大的器械从林木间探出来,像是某种异类文明的标志。 选矿广场上堆着黑色金字塔一样的煤堆,地面分布着粗大的电缆。展正义把车停在办公楼附近,熄了火锁了车,下车一看,大门还挺气派。 一块大石头,红字黑底,曲田矿山有限公司。 门口站着个人,老远就跟他挥手。光头长脸,淡眉毛,是之前见过的矿长。 两人握了握手。 “马矿长,好久不见。” “展总也是,辛苦你开这么远来这深山老林了。员工们今天有福气,见见咱们总经理。” 马玮带着他过了楼去员工食堂,粗粗一看坐满了,大都戴着安全帽,食堂中间的位置挤满了人,那里放了个老南京电视机,正在放还珠格格。 马玮一边领着他走一边介绍:“这是掘进一队,黄帽子是队长,那边是机电的,再那边是通风的、防冲的……” 队长、组长都起身跟他们打招呼。马玮满意地点点头。 有些人悄悄抬眼打量着展正义。 展正义一身西装,身高腿长,头发梳得板正,尖头皮鞋比瓷地板还亮,那气质扔在他们这些在刚从煤矿里钻出来的一群员工里,都能发光。 展正义也在打量他们。煤矿工人脸上身上大多都有些脏,吃饭的指甲盖里都是煤渣,吃完起身座位都黑了一圈。最近才重新开工,工作服磨损还不多。 走完这一圈,马玮又带着他往上走。 “不是吃饭吗?”展正义问。 “咱在上边吃,都已经给打好饭了,待会边吃边跟几个负责人聊聊,方便。” 展正义跟着马玮上了二楼。 二队的队长扭头看了看上楼的背影,嘀咕:“领导。”他看了看聊天打趣的员工,问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老杨你徒弟呢?” 男人嗦了一口汤,发出美滋滋的声音:“待会儿就来,说是检查一下抽水的,觉着有点慢。” 队长嬉笑道:“你徒弟不比你勤快多了。” 刚说着,门口就走进来一人,看着有一八几,身材壮实,步伐稳健。脸上有些脏,但不难看出男人五官英锐,浓眉深目,二十来岁的样子,眼神坚定沉静。脏兮兮的外套挂在肩上,穿着统一发的灰绿色员工背心,贴在他身上就变成紧身款,胸肌腹肌肩颈肌,身体线条都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充满一种天然具有吸引力的男人味。 “远麟!这边!”老杨喊了一声。 年轻男人视线锁定了他们,步伐坚定地往这边走来,把衣服放在空位置上。 队长说:“快去打饭吧,待会儿肉没咯。” 年轻男人点点头,加快步伐赶去窗口。那身板是男人也会欣赏的健壮。 看着徒弟弯腰跟窗口的人讲话,老杨自顾自感慨道:“哎,怎么就找不到对象呢……” 其他员工笑起来:“杨师傅,你担心人小高干什么啊,长这么帅肯定不愁找媳妇。” 杨定辉今年四十七,老婆都生两个了。一到这个年龄就是喜欢吹牛侃大山。 “他,”杨定辉摇摇头,一脸不以为意,“太闷了,小姑娘不会喜欢的。” 夜班倒完,高远麟和同事坐罐笼出了地面。 登记了今天的工时和工作量,洗完澡换上常服,从大楼里出来已经是满天繁星,森林里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 同事跟他唠嗑: “最近好几个矿场出事了,我看这些矿老板是不把人命当回事儿啊。” 高远麟不知道怎么回应,就一律点点头嗯一声。他目送同事骑上自行车回村,自己则步行回员工宿舍。他有个室友,人不错,就是懒了点,他得回去给室友做饭。 大马路很宽,水泥比泥地要硬实许多,也比井下要工整许多,但高远麟走在上面走着,不知为何却没有踏实感,心里一跳一跳的。 月光照得世界灰蒙蒙的,高远麟抬起头,只觉得今天月亮实在是亮堂,离得太近,像是被地球吸过来的玻璃珠子。 高远麟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歌,记忆很模糊,似乎是歌词比较模糊多变的童谣,他慢慢哼起来,只记得其中几句。 宽大叶片在夜风中颤抖,瑟瑟作响。 高远麟独自在宛如前后不见尽头的马路边行走,月光照得天上地上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他很快就到了。 因为是大公司,直接豪气地建了个员工宿舍,条件很不错,有厨房、独立卫生间和小客厅,甚至还有个阳台。开了宿舍门,姜行钊正躺在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高远麟习惯了他咋咋呼呼的样子,看到他这么安静还有些不舒服,他问:“饿了么?这就做饭。” 上周去镇上采购的菜还没吃完,高远麟打开冰箱看了看,准备随便做个炒饭。 姜行钊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没胃口,不吃了?” 高远麟探头问:“怎么了?”谁不吃饭都不可能是姜行钊不吃饭。 姜行钊说:“今天在井下支护抽水的时候,我去上厕所,看见角落里一个不干净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恶心死我了。” 高远麟笑了笑:“常有的事。”死老鼠之类的,井下太黑经常会看错。 姜行钊回忆了一下,一脸青白:“都死成什么样了。” 高远麟不信他,他最喜欢吹牛,转移话题道:“我做好放冰箱,饿了就自己热。” 姜行钊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树影投在窗扇上随着风动张牙舞爪,高远麟就在小小的厨房里做饭,他没有开灯,今夜月光格外皎洁。 宿舍里有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最便宜的那种,信号不好,但是两个人都不爱看,倒是每月送过来的报纸高远麟一天就能看完。 今天姜行钊突然开了电视机,声音模模糊糊传进厨房里,倒是让他觉得更有生活气息。 炒饭香味很快迸溅出来,勾人食欲。 姜行钊在床位上喊:“小高,把电视关了。” 高远麟没理他。 高远麟炒完饭,自己拿不锈钢饭盆装了一碗去外面吃,抬头看见电视里正放着矿场事故。 姜行钊在里面虚弱地喊:“小高,我好难受啊。” 高远麟问:“来吃点?” 姜行钊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次传过来,这次倒是有力气了许多:“你能喂我吗?” 高远麟认命地端着炒饭进去,他闻着一股怪味,姜行钊是越来越不爱卫生了。 他坐在床边,拉过一个凳子把饭放在上面,掀开了姜行钊的被子。 一打照面高远麟心惊了一下,姜行钊的脸实在是苍白得过头了,活像褪了色的牛仔裤,透着一股衰败的死气,高远麟急忙轻轻拍着他的脸问:“你哪里不舒服?” 姜行钊睁眼看他,下一秒就挣扎着起身,扑在床边,张嘴哇的一声就开始吐东西。 一股呕吐物特有的酸味袭来。 高远麟吓了一跳。他回过神立马拍着姜行钊的背给他顺气。 姜行钊吐完,已经奄奄一息,在高鹏的帮助下去厕所漱口,回来继续躺着,更没有心思吃饭了。 高鹏清理了水泥地面,拿墩布仔细拖了拖,再直起腰子时,姜行钊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 高鹏也去洗漱,关了灯轻手轻脚爬上上铺。 一天的疲惫在被窝的治愈下慢慢远去,月光在这一方空间里投下皎洁如水的银光。 半梦半醒间,高鹏发现自己置身矿道中,前后不见尽头,一片黑暗,只有一盏矿灯挂在头顶摇晃,放出微弱的光芒。 前面是姜行钊的背影。他手里提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粘稠的组织从表面滑下,掉在地上,渐渐摊开,变成无法描述的一团糊状混合物。光是看着就仿佛能闻到那浓烈的臭味。 姜行钊扭头,眼睛像是死鱼一样附着着白色粘膜。他笑了笑,走入了前方的黑暗。 矿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高远麟睁开眼,大脑懵懵懂懂,伸了一个懒腰后掀开了被子。他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挺奇怪的梦,但是忘了内容,只记得心悸的感觉,大概是个噩梦吧。 姜行钊居然比他先起来了,已经洗漱完从厕所里出来。 高远麟看见姜行钊,心里说不出的担忧,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睡了一觉好多了。” 高远麟还是不放心地观察他,下意识多看了看眼睛。 姜行钊笑兮兮道:“我要吃面,小高,我要饿死啦!” 听到这话高远麟才放下心来,走进厨房煮面。热油溅开,鸡蛋被煎得滋啦乱叫,香味很快就传到外面,姜行钊叫嚷着多煎会儿。从一顿简单的鸡蛋面,开始他们在地下又苦又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