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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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玉鸾经历过同等苦难,知道这种痛苦无法排解。当年自己只是孤身飘泊,如今曲雪珑却不止要支撑整个曲家,还要保护年幼的妹妹。 多少人对曲家虎视眈眈,想要曲雪珑死无葬身之地。 曲雪珑凝视着玉鸾,凝视了很久很久。 玉鸾总觉得,就算身处在温暖的书房里,曲雪珑的身体,他的眼神,甚至他的魂魄,也是那麽冰冷,彷佛任何东西也捂不暖那种与生俱来的冰冷。 其实玉鸾根本给不了曲雪珑太多温暖,但他还是想要把自己仅有的一切也给予曲雪珑。? 至少玉鸾的心尚有温度。 这一点点的温度,是曲雪珑给予他的。 曲雪珑看了看玉鸾手抱的琴盒。 玉鸾没有说话。 他是特地带着樱笋前来的。 樱笋价值连城,如果卖出樱笋可以稍为解除曲家的燃眉之急,玉鸾当然愿意把樱笋还给曲雪珑,但 这句话自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 曲雪珑却只是淡淡地道:「可以弹一曲吗?」 残烛暗,小屏弯,疏雨轻敲檐外竹,洗尽落英遍地,枯叶翻浓,馀香栖苦。 秋雨下了一整夜,玉鸾弹了一整夜,曲雪珑也听了一整夜。 缠绵一夜的琴声似魂消梦峡,泪尽啼湘,诉说着分离的无奈,诉说着命运的无常,如同一抹幽魂留恋不去。 雨雾弥空,四檐成韵,反覆着哀凄的哼唱,溶入了玉鸾的琴声里。 开不了口的心意,难以言喻的眷恋,被凡人创造出来的言语在情感面前总是显得那麽贫瘠,那麽空泛。 唯有琴声,足以传情,足以达意,不经雕琢,不经思索,只发自心底。 花漏初迟,混沌的夜色染上鱼肚白。雾气沉绵,朦胧的晨曦照亮了层波渺渺,翠山苍苍。? 玉鸾的十指早已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就是离别的时刻。 再晚一点,再久一点,再多留曲雪珑一阵子。 最後一个琴音在清风轻寒中飘零着,玉鸾刚要强忍痛楚再弹一曲,曲雪珑已经抬眼看着他。 帘影沉沉,一缕芳香渡,二人对视着,曲雪珑的容色沾上几分枫落晓霜的冷意。 玉鸾知道,留不住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大约是听到琴音停了,守在外面的下人才敲响房门。 曲雪珑应了一声,夕雾便捧着洗脸盆进来,她身後的婢女则捧着薰香的衣袍。她先向曲雪珑行礼, 再向玉鸾行礼,对於玉鸾还留在这里也没有感到惊讶。 曲雪珑向夕雾道:「先放下东西吧。」 夕雾颔首,她带着婢女放下东西,然後便离开了。 曲雪珑走下软榻,他从案头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再把洗脸盆端到玉鸾旁边。 他单膝跪在玉鸾面前,把玉鸾那双血流不止的手浸到温热的水里。 热水碰到伤口,使玉鸾疼痛得皱起眉来,但他没有缩起手,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曲雪珑。 今天之後,说不定再也看不到曲雪珑了。 曲雪珑亲自洗净玉鸾的指尖的血迹,他擦掉手腕上的铅粉,把捆绑时留下的伤痕清洗了一遍,甚至把那些玉鸾不曾察觉的小伤口也一一照料,动作极为细致爱惜,如同他曾经多少次为玉鸾清理去势後的缺口,再为那个缺口上药。 晓色初透东窗,碧幢影动,曲雪珑低垂的羽睫闪烁着清光碎雪,在眼睛下投落乌扇似的阴影。他专心一意地为玉鸾洗净伤口,如同工匠打造璞玉,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 玉鸾在热水里握着曲雪珑的手,只握了一瞬间,便又松开了。 曲雪珑的玉指沾上药膏,为玉鸾的十指敷药,再绞断丝帕,给玉鸾包扎妥当。 待曲雪珑为玉鸾的最後一根手指包扎之後,玉鸾终於忍不住抱着他的颈项,不断地呜咽着,泪水打湿了曲雪珑的衣襟。 不要走。 不要离开自己。 不要抛下自己。 但玉鸾什麽也不能说。 他只能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曲雪珑远去。? 曲雪珑没有推开玉鸾,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灵堂,新曦披落在他的容颜上,只带来一层表面的温暖。? 在玉鸾压抑的哭声中,画阁层峦外的灵堂逐渐亮起来,如同积雪溶化,依稀可见灵堂墙壁上挂着墨迹淋漓的「奠」字,这个字飘浮在秋日冰冷的空气里,彷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自由了。」 曲雪珑的语气很轻,彷佛在叹息着。 闻言,玉鸾仰首看着曲雪珑,清泪如薄露花痕。 曲雪珑似乎没有留意玉鸾的神情,他站起来,拿起放在窗下的绣荷塘鸳鸯锦盒,锦盒看来有着相当的份量。 他把锦盒放到玉鸾的怀中。 玉鸾略一犹豫,还是打开锦盒。 整整一盒的金条,金光闪闪,闪花了玉鸾的视线。 玉鸾睁大眼睛看着曲雪珑。 晓来微雨,曲雪珑低头看着玉鸾,他的瞳孔摇曳着流苍灰雾,只缓缓地道:「这笔钱足够让你赎身,也足够让你重新展开生活。」 这笔钱不止足够让玉鸾赎身和重新展开生活,更足够让他的下半生逍遥无忧。 玉鸾现在才明白,那双乾净的眼睛从来不含情欲,是因为曲雪珑不曾想过把自己纳为姬妾。 曲雪珑早就知道玉鸾会来的,所以夕雾才会叫门房留意玉鸾,他甚至把钱也准备好了。 所以,曲雪珑由始至终不过是一意的怜惜吗?还是曲雪珑以为,玉鸾求的从来只是钱财? 玉鸾笑了笑,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他的笑声有点沙哑。 曲雪珑不止处理了父亲的债务,送走了妹妹,还预备了後路让玉鸾自由。 然後,曲雪珑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承担一切罪责,从容赴死。 因为他根本对生存毫无牵挂。 玉鸾从未在曲雪珑身上看到欢欣,看到对於生命的渴望。拥有一切,失去一切,对曲雪珑好像只是无物。 他甚而觉得,就算曲家的亲戚今天前来瓜分曲家的所有财产,曲雪珑也不会在意。今天前往京城觐 见圣上,徒劳无功地挽救官银失窃一事,只是曲雪珑的责任所在,并非心之所想。 日出日落,云聚云散,生老病死自有天命,百年不过须臾之间,因此在这渺小的一生中的得失成败,也未能使曲雪珑放在心上吗? 玉鸾放下锦盒,站起来向曲雪珑道:「请让我为您更衣吧。」 云影拂霜,馀雨滴梧桐。缠绕粉墙的翠节红旌渐转颓丧,或许是因为开到荼靡,那花香也格外浓烈,彷佛要与北风同归涅盘。 玉鸾侍候曲雪珑脱去孝衣,穿上荼白色交领长袍。他沉默地为曲雪珑梳理长发,青丝逶垂铺地,如乌云蔽日,散发着清幽的槐花香。 紫檀玉钮妆奁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根发簪,玉鸾见过曲雪珑佩戴里面的不少发簪,当中的一根造工上乘的镶珍珠双鈎兰花银簪却是玉鸾未曾见过的。 玉鸾挑起那根银簪,插在曲雪珑的发髻里。 青鸾镜中的美人映风招袖,苍玉乌髻,淡眉秋水,一颦一笑皆足以倾国倾城,唯独缺了一分灵动。 曲雪珑站起来,玉鸾双膝匍匐铺地,垂下头来,无微不至地为曲雪珑理好衣摆,然後站起来,为曲雪珑再三整理衣襟。 最後,玉鸾没有什麽可以做了。 雾阁云窗,轻飞香篆,抓不住的薄烟正缓慢而不可遏止地消失着。 这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只属於他们的时光。 玉鸾知道,此时不说,以後也没有机会了。 在那一刹那,小黑炭突如其来地闯进玉鸾的脑海里。 其实玉鸾不是特别地想起某段回忆,他只是想起小黑炭的笑容,想起小黑炭最後那个绝望的眼神。? 那一年面对小黑炭被伤害时的怯懦,玉鸾不会重蹈覆辙。 今天自己要拿出最大的勇气,握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曲雪珑刚要转身离开,玉鸾却拉着对方的衣袖。 拉得很紧。 玉鸾直视看着曲雪珑,温柔而坚定地道:「我不会收下你的黄金的。」? 「你要是想为我赎身,就活着回来,亲自给我赎身。」 这句话说得比玉鸾想像中更要流利,流利得就像早已在唇边徘徊多时。 曲雪珑凝眸看着玉鸾,眸色非雾非云,轻蹙的黛眉宛若一抹烟雨。 「明年四月初三,是我挂牌子的日子。」玉鸾紧紧地抱着曲雪珑,靠在他的胸前,低声道:「我会 在醉梦院等你的,请你一定要来……接我。」? 自由对玉鸾而言早就毫无价值。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 拖着这样一副残躯,玉鸾注定不能成家立室,寻常男人该有的儿女满堂对他而言早就是天方夜谭。 他只想夜里醒来,有一个人可以陪伴着他。 玉鸾不要拿着黄金一走了之,他不要让曲雪珑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可以毫无眷恋地离开。 为自己赎身,带自己脱离炼狱,能否成为曲雪珑活着回到凤临城的动力? 过了一阵子,正当玉鸾快要失去希望时,曲雪珑突然抬手抚摸玉鸾的长发,他的抚摸极为轻柔,彷 佛玉鸾只是一连串透明脆弱的泡沫,稍稍用力便会烟消云散。 玉鸾的身体渐渐放松,他安心地依靠在曲雪珑的怀抱中。 若曲雪珑失约,等待玉鸾的将会是万人骑的悲惨命运。 但玉鸾愿意赌一把。 如果得不到曲雪珑的眷恋,那要自由又有何用,不如化身红颜骷髅,灰飞烟灭。 以前拥有一切的晏怜绪总是少了一点点的坚持。 现在失去一切的玉鸾却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了一朵未必结果的花。 要不金玉良缘,要不玉石俱焚。 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玉鸾绝对不会再度放手。 直到北映朝曦,曲雪珑才松开双手,转身朝着房门走去。他的身姿笔直,步伐优雅端庄,完全不像一个将赴刑场之人。 他始终没有回答玉鸾的话。 玉鸾站在原地一会儿,还是默默地跟在曲雪珑的身後。 打开雕花门扉,只见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绿檐前岩桂芬芳,如同金栗微淡黄,在竹里轩窗洒落一片疏影。 曲雪珑静静地站在廊下,仰头看着数行征雁,分破白鸥烟。他的侧脸轮廓深邃分明,一双灰眸映着水光融日。 终於,曲雪珑回身看着玉鸾,指尖宛若春风拂过玉鸾的脸颊,银簪上的珍珠映照着清霜雪光。 玉鸾还没有反应过来,曲雪珑已经在他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吻得很浅,如同羽毛在心弦上跳跃着。 「我会回来的。」 枝头桂子香浓,点亮了初秋的第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