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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一一七

    螺髻生香微湿,愁入柳眉如翠云黛蹙,粉汗凝桃脸,一双红唇宛如袖染嫣红。

    一丝口涎滑落下巴,玉鸾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角,全然不觉这动作有多挑逗。?

    未经人事的娇弱,浑然天成的媚态,毫无防备的信任—混杂在一起,诱使猎人拍碎醇香佳酿的封泥,恣意掠夺金浆玉露,让纯洁而淫乱的处子沦陷成人尽可夫的玩物。

    曲雪珑垂下羽睫,画幛鸯幕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玉鸾无力地抬起藕臂,指尖刚要碰到曲雪珑的衣襟时,曲雪珑突然站起来。

    曲雪珑俯身给玉鸾穿好衣服,把腰带系得妥当,严密地挡着那春光乍泄,然後他扶着玉鸾躺在床上。

    玉鸾还在眼神迷蒙地看着曲雪珑,曲雪珑却置若未闻,只是俐落地转身离开房间。

    玉鸾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

    鸟雀呼晴,水面清圆,粉荷艳鲜映日,嫩荫成幄下薰风正转林薄。

    明明是盛夏早晨,房间里却是清凉舒适,玉鸾依稀以为自己还是在晏府里,竟是赖床不起,还懒洋洋地在绣床上转了一圈。?

    昨夜那股把玉鸾拉往深渊的沉重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肚子饿得要命,手脚还是有点无力之外,玉鸾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在後半夜里,玉鸾再次梦见那些属於晏怜绪的过去。

    最不堪入目的,最痛彻心扉的,却如同附骨之疽般反来覆去地在玉鸾的梦里出现的那段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无能为力地看着父母身首异处—一如既往,梦里最後出现的是那个让玉鸾窒息的阴暗房间,那一刀把曾经的荣华富贵尽皆化为云烟。

    然而在这个晴朗的夏日里,那扭曲的恶梦如同堆积在角落里的灰尘,不值一哂。

    那是玉鸾首次作了那个恶梦之後生出这种感觉。

    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追悔,无法改写,却也无法再度伤害玉鸾。

    玉鸾逐渐清醒过来,他拚命地想要记起昨夜发生什麽事,记忆却如同水面的波影般被微风切割成无数碎片,任是玉鸾如何拼凑,也拼不出一个究竟。

    纵然实在是难以置信,但玉鸾的确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吻了曲雪珑,可是为什麽吻,吻了多久,最後  是怎麽结束的,却是漫无头绪。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那麽玉鸾的人生的第一个吻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细节化作乌有,玉鸾能够记得的只有曲雪珑的眼睛和嘴唇也非常美,美得使玉鸾屏息。

    想了一阵子,玉鸾猛地回过神来。

    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麽尤嬷嬷还不来找自己进行调教?

    玉鸾想要看清身处的地方,眼前却蒙上一阵若有若无的白烟,只隐约看见躺着的石青色三蓝绣瓜蝶缎枕,缎枕的花纹看起来极为陌生—

    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玉鸾又惊又疑地从床上跳起来,额头几乎撞到床架。

    绣床一侧放着铜胎掐丝珐琅翠蓝冰盆,雕成莲花的冰块已经溶化一半,白雾从冰盆里冒出来,宛若云蒸霞蔚,弥漫四周,所以房间里才会如此凉快。

    玉鸾多看了几眼,肯定此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自己昨夜侍候曲雪珑的小阁。

    明明还是同一地方,昨夜的浮华荒淫却已经化作露水无踪,但见暄风满箧,水槛临清镜,陈设幽静雅致,多以竹制品为主,光是看着这翠竹盎然已经足以让玉鸾身心放松。

    玉鸾正在竹帘後的内室里,竹帘外则是客人会面用膳之处—他心中顿时一惊,自己不但没有好好侍候曲雪珑,甚至还躺在本该让曲雪珑歇息的绣床上。

    他连忙弯身准备穿上鞋子,打算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里,然而绣床旁边只有一双精致的金齿屐,却没有自己的粗麻布鞋。

    直到此刻,玉鸾才後知後觉地发现不但自己的鞋子不见了,连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现在玉鸾穿戴整齐,里里外外穿的也是新衣服,珍珠白提花缎袍触感极为柔滑,想必价值不菲,而且他的身体乾爽,头发散发着淡淡皂角香味,大约是全身上下也被清洁了一遍。

    玉鸾知道曲雪珑很清楚自己顾忌身体残废,他一定不会让外人碰到自己的身体—一应该是在自己睡 着之後,曲雪珑纡尊降贵地亲自为自己擦身更衣。

    心念及此,玉鸾只想马上见到曲雪珑。

    玉鸾急急地穿上金齿屐,提起略显宽松的衣袍,正要站起来时,却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从竹帘外响起来。

    翠约苹香,微凉竹风拂来绿搏槐开,琴声宛若画卷般静静地展开流淌,如同雪飘远渚,泉鸣幽谷,映着繁桃杏影洒落玉箪。

    乍听之下,玉鸾先是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床上,他格外仔细地听了一阵子之後,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那是樱笋的琴声。

    玉鸾精於斫琴,听力极佳,光是靠着听力就可以办认出那是什麽瑶琴的琴声。

    传说樱笋乃是古时着名琴匠堕白子所制,专门为宫廷饮宴而奏响,琴弦偏於幼细,音色清雅鲜甜,能够奏出青帝花神之音,引来群花盛放,百鸟朝凤。

    玉鸾向来不喜杀伐金戈之声,偏爱霏靡之音,樱笋自是他一直极为向往的宝物。听说昔年凌帝抄宰相洛家时,洛家的宝物被监守自盗,当中丢失的就有樱笋,樱笋自此下落不明,没想到今生自己竟然有幸一闻樱笋之音。

    虽然尚未看见竹帘後抚琴之人的芦山真面目,但玉鸾却很肯定那人是曲雪珑。

    因为那是属於曲雪珑的琴声。

    有人说字如其人,其实琴声亦是如人。

    琴声本该寄意抒情,然而此际盘旋耳边的琴声再是精巧,却始终少了几分灵动跳脱,少了打动人心的感情,极为沉静冰冷,如同雪山无色。

    正如曲雪珑。

    一曲已罢,琴声馀韵萦绕,玉鸾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刚好曲雪珑掀起竹帘,正静静地看着玉鸾。?

    柳风斜倚,榆荚堆墙,曲雪珑站在镂空雕松竹落地花罩旁边,他身穿千草素色锦袍,乌发只以青玉簪别起来,手里捧着白玉错金碗,姿容娴雅高贵,彷若一朵欲绽未放的水芙蓉。

    漏花窗外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花落如雨,夏风吹起挂在墙上的神岳琼林图,二人久久相视无言。

    每当玉鸾想要放弃期待曲雪珑时,曲雪珑总会忽然出现,又给予玉鸾一丝希望,而玉鸾总是舍不得放弃那一丝的希望。

    那已经是他的人生仅剩的希望了。

    「早安。」曲雪珑的声音清淡,却带着说不出的柔和。

    玉鸾有种错觉,彷佛自己已经嫁给曲雪珑。夏景渐分,自己娇慵懒起,而夫君正在竹帘外抚琴作乐,等待自己醒来後一同用膳。

    「奴家见过曲少爷。」

    过了半晌,玉鸾才匆忙地站起来,盈盈福身。

    曲雪珑坐在床边,把盛着白粥的玉碗递给玉鸾。

    玉鸾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接过白粥。他本来只打算喝几口,免得在曲雪珑面前失态,但白粥熬得刚刚好,入口极为绵软,而且他一整夜没有吃东西,早就又饿又渴,一喝便停不下来,直喝得碗底朝天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玉碗。

    喝完白粥後,玉鸾窘逼地看着曲雪珑,曲雪珑却没什麽特别反应。他拿起玉碗,拉响摇铃,把夕雾 唤进来,吩咐道:「添些白粥。」

    夕雾退下之後,玉鸾想起昨夜那个唐突的吻,不禁脸颊发热,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曲雪珑。

    苦练绀霞琼壶是为了讨好曲雪珑,玉鸾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弄巧成拙了。

    虽然玉鸾记得的只有那个吻,但光是那个吻已是唐突佳人至极,玉鸾不难想像除了那个吻之外,自己一定还做了很多丢脸的事—偏偏自己却忘记得乾乾净净。

    玉鸾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时猜测为什麽当时曲雪珑不推开自己,一时又想着也许之後曲雪珑说了些什麽,一时更是想着会不会其实二人之间已经发生了什麽……

    绮窗外百花竞艳如碎锦繁绣,琉璃镶嵌象牙猩红画屏上独独画着折枝桃花,冰盆雪烟嫋嫋,不远处传来蛙叫蝉鸣,正是求偶的季节。

    半晌,玉鸾才细若蚊鸣地道:「昨夜……是奴家冒犯曲少爷了。」

    曲雪珑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刚才的琴,你喜欢吗?」

    面对着曲雪珑的神色自若,玉鸾的心渐渐沉下去,他开始觉得昨夜的吻只是一场过於逼真的绮梦而已,或者那根本不是梦,但是由始至终只有自己在意着这个吻,曲雪珑根本不曾放在心里。

    玉鸾自是没有胆子向曲雪珑求证此事,可是他实在难掩失落,便闷闷地点头道:「喜欢。」

    「认得出是什麽琴吗?」曲雪珑自然而然地调整缎枕,让玉鸾靠得更舒服。

    玉鸾坐在床上,曲雪珑则坐在床边,二人几乎是肩膀碰着肩膀,嘴里聊着这些轻松有趣的话题,彷佛他们只是以琴技交流的知音,无关欢场情爱,也不是银货两讫的主奴关系。

    林塘朱夏,绿苔绕地,还有比跟自己的知音一起聊天更美好的事吗?

    这种被当作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作出的平等交流,对玉鸾而言实在是太久违了,加上心里还牵挂着难得一见的樱笋,使玉鸾总算打起精神,他微笑道:「岳至上池厚六分,上池以下厚六分,至尾厚七分—此谓面薄底厚,木虚泛青,利于小弦,不利大弦,商弦琴音略哑,乃是因为琴腹里过於平整,这应该是堕白子所造的樱笋。」

    曲雪珑一直认真地聆听玉鸾的话。听完之後,他才点头道:「正是樱笋。」

    玉鸾扭头看着窗外的晴香万架,翠拥柔枝,刻意不看曲雪珑。他绞紧手指,有点不自然地道:「樱笋……怎麽会在这里?」

    「上次你吹叶子时,用的指法是堕白子为樱笋写曲子时独创的白鹇腾踏。」

    玉鸾讶然地回头看着曲雪珑。

    上次玉鸾不过是随手吹叶子而已,曲雪珑却从短短的一曲里看出他的指法来历,甚至由此猜出他喜欢什麽琴。

    回想起来,就是那场雨使玉鸾身陷七天七夜的炼狱,却也是那场雨使玉鸾和曲雪珑彼此靠近。

    玉鸾不悔。

    就算受尽磨难,就算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厢情愿,玉鸾依然不後悔和曲雪珑一同避雨,为他吹奏叶笛。

    玉鸾的嘴唇掀动,眼睛里泛起久未呈现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我可以看看樱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