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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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玉鸾咬得唇瓣快要出血了,但他也只能默默地拨开竹帘,躺在髹黄漆彩绘点纹紫檀木软榻上,再一点点地钻进锦地团花丝衾里,如同受伤的蝴蝶躲进蛹里。 他双手抱膝,蜷缩着瘦削的身体,抬头看见玉户帘卷,夜空如水无纤尘,一轮孤月散发淡淡光晕。 玉鸾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某个夜里,他曾经在这张软榻上跟曲雪珑彻夜缠绵,当时他放纵自己溶化为一滩绿波春水,只随着曲雪珑的指尖而泛起涟漪。 欢好之後,自己就是躺在这个位置,靠着曲雪珑的胸口,二人一同温馨地观赏月色如练。 玉鸾转头看着烛光隐约透进竹帘洒落青砖,竹帘的另一边不时传来算珠的清脆声音和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光是想到曲雪珑就在触手可及的不远处,光是听到他那柔和平稳的呼吸,己经足以使玉鸾感到安心,多天以来的惴惴不安渐渐放松,甜蜜的睡意也如同潮水般上涌。 玉鸾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他埋首在锦衾里,悄悄地呼吸那阵槐花香,突然很羡慕这锦衾可以夜夜包裹着曲雪珑。? 自己曾经也可以这样抱着曲雪珑啊。 满身浴血,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的小黑炭还是被拖走了,失魂落魄的晏怜绪则被下人带回书房里,但他哪里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只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想的念的也是小黑炭。 到了晚上,晏夫人来到红藕院跟晏怜绪一同用膳时, 晏怜绪一看见她就立即抓着她的衣袖,急急地问道:「小黑炭怎麽样了!」 彩釉青花炭盆里的炭火充足,晏怜绪的神色却白得发紫,牙关一直在发抖。鼓腿膨牙炕桌上的饭菜香味扑鼻,但晏怜绪嗅着只觉得反胃。 晏夫人握着晏怜绪的手,跟他一同在菱花窗畔坐下来。 晏怜绪眼泛泪光地看着晏夫人,他还没有追问,晏夫人已经柔声道:「我求了老爷很久,他总算愿 意让小黑炭在府中多停留三天,但三天之後,小黑炭必须离开晏府。」 「离开晏府……那小黑炭能去什麽地方?」晏怜绪脸色惨白地道。 小黑炭早已无亲无故,这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处? 「小黑炭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总能找到谋生之道的。」晏夫人提起滑落肩膀的紫披风,叹道: 「老爷说得没错,小黑炭就是个不安份的,竟然教会你做那些腌臢事,又带你去那些脏地方。」 说到最後,晏夫人甚至以薰香锦帕掩唇,彷佛提起那些事情也会弄脏自己的嘴。 晏怜绪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唇角,眼神闪烁,但他没有否认晏夫人对於小黑炭的指责,只是问道:「爹是怎麽发现……那些事的?」 「是老爷的朋友在那些地方看到你和小黑炭,而且……」晏夫人出嫁之前是个大家闺秀,这一辈子也 是循规蹈矩的端庄淑女,哪里说得出那些话,只转过脸看着炕桌上那双黄绿釉狮子烛台,含糊地道: 「他还说你们看了……那个……男风之事……」 毕竟晏老爷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断袖分桃之事,怪不得他会勃然大怒。 槛窗外夜色无边,梅峭上只剩得两三把黄,霜雪包裹着红蕾半坼,莓苔布满片石。 晏怜绪心里叹了口气,又问道:「秀茹的事呢?」 「那些在房间外守夜的婢仆又不是聋子,听到你和小黑炭的那些声音……」晏夫人厌恶地挥了挥手 帕,没有说下去,又长吁短叹地道:「我早就说过给你找几个通房丫鬟,要不是你拒绝了,小黑炭怎麽可以乘虚而入,几乎把你带坏了!」 晏怜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 晏夫人沉吟许久,低声道:「老实告诉娘亲,你跟小黑炭……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晏怜绪依然低着头,只颤声问道:「什麽关系?」 「就是……两个男人……那种关系。」 寒风拍打着脆弱的窗纸,窗框也格格作响,暖阁里一片死寂,只偶尔听到蜡烛燃烧的啪啪声,映照在墙上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直到此刻,晏怜绪好像才隐约明白自己对小黑炭抱着什麽感情,但那个答案却迅速遁入墙上那庞大的阴影里。 晏怜绪抬头看着晏夫人,把心一横,断然道:「当然不是,是他……主动缠着我而已。」 晏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立即鄙夷地道:「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是多麽恶心。男子汉大丈夫理应顶天立地,出仕为官,最不济也得孝顺父母,为家里开枝散叶。我听说那些……专门侍候男人的男宠跟娼 妓并无两样,不男不女,妖里妖气,没个正经,好端端的男人不当,偏偏去跟其他侍妾争风吃醋,当真是羞死人了。」 晏怜绪垂头看见炕桌上的饭菜早已经凉透,一层半透明的油脂停凝在竹筒香菇鸡的表面,更是使他食欲全失。 小黑炭这几天—甚至可能是以後—连一顿好饭也吃不上,而自己竟然坐在这里嫌弃眼前的大鱼大肉。 「之後我给你找个新的下人吧。」晏夫人安抚地拍了拍晏怜绪的手背,道:「本来老爷打算待你考完乡试再提起你的婚事,但现在家里出了这些丑事,老爷和我也觉得还是早日替你了结终生大事为妙。你会跑到那些烟花之地,一定是因为没有一个贤妻管束着你。」? 晏怜绪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反驳,但他转念一想,男婚女嫁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前那些故作伎俩的 拖延根本无补於事。既然是父母操办,那他们想必会替自己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自己实在没什麽需要担心的。 明明道理是如此清晰分明,为什麽心里却愈来愈空虚呢? 晏怜绪的沉默被视作默认,晏夫人给晏怜绪夹了一块香菇鸡,温和地说道:「以後你专心读书,别再想些不该想的,好好准备成亲,再考上状元,为晏家光宗耀祖。」 今天是玉鸾暂住雏凤轩的最後一天。 大雪初霁,碧天清峭,小庭外的冻梅更添几分幽香。画堂绣阁尽皆藏在雪地竹影後,只偶然听到积雪压断竹枝的轻微声响。 银钩只垂一面帘,然而窗前梅落却无人扫,只能任由疏香满地。 夕雾如常地坐在百步床边,沾满药油的双手正仔细为玉鸾按摩双膝,玉鸾则懒洋洋地靠着玫瑰红三多纹妆花缎软枕,百无聊赖地翻着琴谱。 敲门声突然响起来,夕雾擦净双手,小心翼翼地给玉鸾盖上薄毯,这才穿过圆光罩,打开房门。 玉鸾也放下早就无心的琴谱,抬头往房门望去。 只见橘如正站在房门外,把一份请帖递给夕雾。夕雾低头看着请帖,秀眉轻蹙,脸色不太好看,然後橘如说了几句话,夕雾微微点头,便把橘如送走了。 玉鸾牢牢地盯着夕雾手中的请帖,抿着唇角,心里揪得很紧。 那天午夜求欢之後,玉鸾早上醒来时,曲雪珑已经出门了。 曲雪珑的态度分明,之後玉鸾也没有再作纠缠,只是静静地躲在内室里养伤—现在橘如突然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麽缘故?那份是什麽请帖? 会不会……曲雪珑终於决定要把自己赶出曲府了? 心念及此,玉鸾的掌心立即冒出冷汗。他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如果曲雪珑真的要赶走自己,他早就做了,不用等到现在。 或者,那份请帖会是曲雪珑和他的未婚妻的婚帖吗? 不会的,若曲雪珑要成亲了,那必定是凤临城一等一的大事,婚礼不会办得那麽仓卒,一直住在雏凤轩的玉鸾也不会毫无听闻…… 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曲雪珑早已瞒着玉鸾订婚,所以一直对楼月璃和玉鸾的事视而不见的曲雪珑才会选择在温泉别庄里揭穿一切,回来之後名正言顺地把玉鸾逐出曲府,风光迎娶那个美娇娘。 片刻之间,玉鸾已经把自己的胡思乱想编造得几可乱真,甚至可以清晰地想像曲雪珑穿着新郎吉服的模样…… 「鸾夫人,您的脸色怎麽那麽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夕雾的关心总算使玉鸾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橘如已经离开,夕雾也合上门扉,回到玉鸾的身边。 玉鸾失措地看了夕雾一阵子,才鼓起勇气低头看着夕雾手中的请帖。 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婚帖—只是楼府的请帖而已。 又是楼月璃的亲笔,而这次他又把曲雪珑和玉鸾的名字像夫妻般写在一起。 玉鸾失宠一事早已传遍凤临城,楼月璃的消息何等灵通,怎麽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之前在请帖上把玉鸾的名字写到曲夫人的位置上还可以算是奉承,现在却是赤裸裸的嘲讽了。 但毕竟不知道楼月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所以玉鸾还是眉头深锁地翻开请帖。 为了庆贺曲清淮怀孕,楼月璃将会在楼府举行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宴请所有凤临城的老百姓,谁也可以进楼府分一杯羹,为楼夫人送上一句祝福。 身为曲清淮的兄长,曲雪珑自是在被正式发帖邀请的行列里。 玉鸾记得上次收到楼月璃的请帖时,是曲雪珑亲自冒雪来到海霞院里把请帖交给玉鸾的,那时候二人还是蜜里调油。虽然现在二人一同住在雏凤轩里,却有意无意地一直没有碰面,连这消息也要橘如代为传达。 他们之间,早就今非昔比了。 玉鸾心里酸涩,他看着请帖,半晌才哑声问道:「曲爷……意下如何?」 「橘如说,曲爷要给您作决定。」 玉鸾的指尖划过请帖上自己的名字,他沉思片刻,向夕雾问道:「曲爷出门了吗?」 「曲爷出门了,旁晚应该会回来的。」 朱门薄暮,晚窗外斜界残晖。 画帘开处,玉鸾握着一卷琴谱,斜倚金鹧鸪枕屏,默默地看着落霞下的坎烟袅袅。丹霞映照着他的面无血色,和那双本该宜喜宜嗔,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的眼眸。 他瞧着差不多是旁晚了,便披上白鹤雪氅,独自来到雏凤轩的花园里。 暮钟渐残,松影砌满台阶,曲雪珑正站在四雅漏窗灰黑薄砖墙下看着绮霞低映,宛若晚晴。 玉鸾远远地站在玉蝶梅的疏影下,藏在紫狐滚边锦袖里的双手抱着纯银雕花捧炉。 他等待了一阵子,曲雪珑才抬头看着他。 二人静静相视片刻,最後还是玉鸾主动走到曲雪珑的面前,盈盈福身道:「玉鸾见过曲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