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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七十四

    血池还在永无止境地蔓延,已经满溢到晏怜绪的双膝下,把他的衣袍染成大片血红。

    原来人的身上是有那麽多鲜血的。

    流了那麽多血,小黑炭会死吗?

    明明那黄荆棍是打在小黑炭身上,晏怜绪的心里却也很疼痛,疼痛得整颗心拧成一团。

    偏偏晏怜绪却开不了口为小黑炭分担。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如同无数毒藤爬满晏怜绪的全身,长成他身体的一部份,永难解脱。

    「总算你还不至於无可救药。」晏老爷神色稍霁,大步走到小黑炭面前,押着小黑炭的下人立即扯起他的头发,强逼他抬头看着晏老爷。

    只见小黑炭的艳丽容颜早已惨白如纸,紧咬的下唇成了一大团血肉,嘴角还在汨汨地冒出鲜血。

    虽然小黑炭被衣不蔽体地当众羞辱杖打,但他始终没有哭泣求饶,绿眸深处甚至燃烧着一团陌生的烈焰,完全不同於平日的温和顺从。

    晏怜绪鼻头发酸,忍不住想要替小黑炭求情时,晏老爷突然掴了小黑炭一巴掌。

    「啪」的一声之後的瞬间,整个世界彷佛也安静了。

    晏老爷掴得如此用力,使小黑炭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整张脸也歪到一旁,颈项诡异地扭转着。如非那些下人还在扯着小黑炭的头发,恐怕他早已经倒在地上。

    「婊子生的果然也是个小杂种!」晏老爷朝小黑炭啐了一口浓痰,那口黄绿交杂的腥臭浓痰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黑炭烙着鲜红掌印的脸上。

    晏怜绪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粗俗的行为举止,不禁惊呆了。

    正在此时,晏怜绪看见小黑炭的右耳里不断流出黏稠的鲜血,他立即尖叫道:「小黑炭!小黑炭!耳朵!」

    晏老爷对晏怜绪的叫唤置若罔闻,甚至使劲踹了小黑炭一脚,暴喝道:「把这小杂种丢出去!」

    小黑炭的头垂得很低,长发掩盖大半脸庞,隐约看见他面如死灰,双眸紧闭,两行鼻血沿着鼻子流下来,下巴几乎碰到胸口,彷佛颈椎已经断裂,撑不起这颗头颅。

    那些下人甫一松开小黑炭,小黑炭立即软绵绵地倒在血汨里,他气若游丝,胸口的脉动愈来愈微弱,那口浓痰依然刺眼地黏在他的脸上。

    其中一个下人抓着小黑炭的双腿,准备把他拖出去。

    晏怜绪刚刚想要扶起小黑炭,晏老爷已经冷冰冰地警告道:「你若是胆敢碰这小杂种,你也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作没有你这儿子!」

    明明晏怜绪的指尖距离小黑炭那瘦弱的肩膀只有半指之距,却还是硬生生地停下来。

    指尖不断地颤抖着。

    只差一点点而已。

    最後晏怜绪还是缓缓垂下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下人把晕倒过去的小黑炭拖走,动作粗暴得如同拖走一件垃圾,在漂亮精致的铺地上留下一行血淋淋的痕迹。?

    玉鸾在雏凤轩的内室里休养了几天。他倒不是为了留在这里而厚着脸皮装病,而是他的膝盖因为接连几次的摔倒冻伤,现在每走一步也是钻心刺骨的痛,大夫更特意吩咐他最近千万不要下床,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回到海霞院。

    曲雪珑没有开口阻止玉鸾留在雏凤轩里养伤,但这些日子以来,曲雪珑天天也在书房里歇息,除了一开始曲雪珑抱着玉鸾回到雏凤轩後的早上外,二人之後也没有再次见面。

    冬夜苦长,寒吹断梗,风翻暗雪。门庭小梅零落,雪欺残花。

    在落地镂空雕花圆光罩外守夜的夕雾已经沉沉入睡,辗转反侧良久的玉鸾终究还是下了床,他披上外袍,穿着青丝织履,强撑着膝盖的痛楚,一拐一拐地走到象牙雕花镜台前,藉着月华看清自己的容颜。

    髻鬟斜偏,眼圈深陷,下巴尖细,如此憔悴无神,连长袍下的锁骨也异常地突出来,跟一头无主孤魂没什麽分别。

    残留伤疤的纤细指尖由额头摸到眼角,滑落鼻梁,再来到唇珠,最後来到下巴。

    过量的媚药,过量的调教,过量的妆品,还有年少的身体残废,诸多东西加在一起造成的缺陷,在这 个平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丑陋。

    玉鸾蹙起长眉。

    怪不得曲雪珑只看望了一遍就不愿意再来了。

    这样一张脸,连自己看着也觉得恶心。

    色衰而爱弛。

    世事从来如此。

    毕竟,他是他的主,他则只是他的妾而已。

    虽然这里是曲雪珑的内室,但夕雾办事一向无微不至,就算玉鸾只是在这里暂住几天,她也特意把玉鸾常用的红木妆奁带到这里,方便玉鸾使用。

    玉鸾坐在粉彩开光花蝶绣凳上,打开红木妆奁,熟练地拿出妆品。

    暮云收尽,渌水映净月,轻寒吹散帘底香雾,鎏金长柄如意手炉里空剩下残烬宛如瘦雪。窗台上的白釉梅瓶里插着几朵玉蝶梅,玉蝶梅离开了梅树,只摆放了几天便呈现衰败之像。

    内室死寂幽暗如同冰湖深处,玉鸾正面无表情地对着青铜椭圆镜画妆,神态彷若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凄厉艳鬼。

    最近玉鸾满面病容,妆容不适合太浓,所以他只松松挽好发髻,浅淡地描眉画眼,唇脂也远不如平日浓艳。

    画妆之後,玉鸾久久地坐在原处,凝视着镜里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该找曲雪珑。

    可是,他很想见到曲雪珑。

    每天躺在曲雪珑的床上,盖着曲雪珑的锦衾,被曲雪珑的气息包围,看着曲雪珑曾经凝视的窗户—

    偏偏无法抱紧曲雪珑。

    现在,玉鸾最需要的就是曲雪珑的体温。

    霜蟾已升,素烟如扫,满庭暗香疏影,在湖面上洒落点点梅瓣。

    过了子时,曲雪珑便会打发橘如回耳房休息,但他常常一人在书房里彻夜不眠。玉鸾知道曲雪珑这习惯,所以到了子时两刻才敲响曲雪珑的房门。

    「进来。」曲雪珑的声音冷淡,跟平日对着其他人没有太大分别。

    玉鸾敲门的动作一顿。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如斯疏离的曲雪珑—自己早就习惯曲雪珑只给予自己的温言软语,柔情似水。?

    犹豫片刻,玉鸾还是开门了。

    银烛光华如一地梨花,朱樱流苏垂落绣帘,象尺只随意地放在冰裂琉璃窗下的月牙桌上。月牙桌的旁边是空荡荡的大红酸枝古币绳纹灵芝头琴桌。在许多年前,樱笋曾经静静地躺在这张琴桌上,直到. 曲雪珑亲手把樱笋送给玉鸾。

    曲雪珑正坐在案头前拨弄算盘,案头的一侧是堆积如山的卷宗。他的手指如春笋纤白,生来不该沾染烟火俗气,现在却是从善如流地拨动算珠。

    他瞥了玉鸾一眼,语气如常地问道:「那麽晚了,有什麽事?」

    玉鸾走到曲雪珑身边,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大胆地张开双腿坐在曲雪珑的身上,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想您了。」?

    曲雪珑总算正眼看着玉鸾,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淡淡的,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虽然张开双腿的动作使膝盖极为疼痛,但玉鸾依然努力地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还在忙,你先回去休息吧。」

    玉鸾全身僵硬。

    在二人初初在一起的半年时,玉鸾常常深夜跑来曲雪珑的书房里自荐枕席,百般勾引,他当然知道既然曲雪珑坐在书房里直至深宵,那自是事务缠身,但自己却偏偏想要撒娇求欢,想要确认自己的超然地位。

    那时候就算曲雪珑再是分身乏术,他也一定会好好地疼爱自己,把自己哄得睡着了,这才回去工作。

    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不论是床笫的甜蜜温存,还是价值倾城的瑶琴,还是旁人眼里风光万千的盛宠不衰,曲雪珑从不拒绝。

    他想要的,他就会给。

    可是现在曲雪珑却一口回绝玉鸾的要求。

    玉鸾眼眶一酸,脸颊羞耻得通红,却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抿着抹上檀脂来掩饰苍白的唇瓣,柔顺地靠在曲雪珑胸前,软软地道: 「那我就……抱抱你,可以吗?」

    曲雪珑的手里还拿着翡翠算盘,他依然碰也没有碰玉鸾,只是专注地低头看着帐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道:「你还病着,回去好好休息吧。」

    玉鸾的身体更是僵直。

    不知不觉,玉鸾早已泪凝双脸,泪痕如同渚莲柔光,招人爱怜。

    曲雪珑却甚至没有再看玉鸾一眼。

    玉鸾吸了口气,抱着曲雪珑的颈项,轻声哀求道:「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曲雪珑总算抬起头来,他注视着玉鸾,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道:「回去吧。」

    他的应答已经愈来愈简短冷淡,甚至开始逐客了。

    玉鸾知道再是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逼使曲雪珑说出更伤人的话,只好从曲雪珑的膝头上小心 翼翼地爬下来,但他的双膝实在酸痛无力,一不小心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刚好磕到之前的伤口。

    他背对着曲雪珑,疼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还是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不能让曲雪珑真的烦厌自己。

    玉鸾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每一下也是如履薄冰—他不想再次在曲雪珑面前倒下来,让曲 雪珑觉得自己在装可怜。

    他不能问,曲雪珑是不是嫌自己脏了。

    毕竟像曲雪珑这样的人,多少身家清白的女子愿意为他双手奉上纯洁的身体,他何必执着於早已不复往日美好,身体又被玷污的旧人?

    所谓的等到某个时刻才让玉鸾说出答案,或许不过是因为曲雪珑希望玉鸾知难而退。

    玉鸾心里的答案是什麽,对曲雪珑而言根本不重要。

    可是玉鸾不愿知难而退。

    只要一天曲雪珑不亲自开口把自己逐出曲府,自己就会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因为自己从来就是那麽厚颜无耻,总是利用曲雪珑的内敛含蓄,继而得寸进尺。

    当年如是,今天也如是。

    玉鸾从衣袖里抽出锦帕,把眼泪擦拭得乾乾净净,这才转过身来,柔和地微笑道:「我……我累了,可不可以在这里的软榻休息?」

    曲雪珑正好拿起雕彩云纹竹管毛笔,他只淡淡地瞧了玉鸾一眼,点头道:「可以。」

    玉鸾勉强维持着那个微笑,回身往低垂的竹帘深处走去,背影瘦小孤单。

    他的腰身很细,是很适合被抱紧的弧度。

    玉鸾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曲雪珑,等待着曲雪珑会过来抱紧自己,好好安慰自己。

    然而曲雪珑只是继续拨弄算盘,没有再看玉鸾半眼,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