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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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初雪纷飞,如银砾鸣窗。粉墙低矮,露痕轻缀红梅,足以净洗铅华,翘起的错金银四鹿双凤斗拱也铺上一层轻柔的雪白。 曲径宛若秋蛇,迂回通往小帘朱户,画阁里紫铜三足虎嘴香炉吐出麝烟如横雾氤氲,紫檀描金缠枝绣球花碧纱宫灯映落黛蓝光影。 暖阁的地龙正暖,玉鸾刚刚焚香沐浴,只松松挽起长发,斜插着一根十字镶绿玛瑙金簪,穿着一身瑠璃色绘羽浴衣。他安静地盘坐在叠席上,一板一眼地擦拭着红木两卷牙角琴几上的瑶琴樱笋,从轸子里垂下的红丝穗如同少女的金步瑶般轻晃着。 菱花窗格纤尘不染,玉尘散落朱栏香阶。一室暖风,无比惬意,玉鸾的神情却是愈来愈心不在焉。 此时,夕雾挑起镂空云水纹落地花罩下的棕红地对鸟对雁纹锦帘,盈盈施礼,微笑道:「鸾夫人,曲爷来了。」 玉鸾立即抬头,握紧瑶琴的尾端凤沼。他还没有站起来,曲雪珑已经踏进落地花罩里,他披着一身白狐滚边蜡白底绛紫暗纹斗篷,鹅毛似的的雪花散落肩际,一头青丝彷佛也被染白,愈发显得那绝美容颜的出尘脱俗。 夕雾知趣地为曲雪珑关上门扉,悄然退下。 玉鸾走上前盈盈福身,熟悉地亲自侍候曲雪珑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曲雪珑的披风湿淋淋的,全是溶化的雪水,冷得只穿着薄衫的玉鸾打了个哆嗦。他回头看着曲雪珑,略一犹豫,还是投进对方的怀里。 「你看起来很疲累,睡得不好吗?」曲雪珑柔和地抚摸着玉鸾那散发着幽香的长发。 玉鸾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温顺地靠在曲雪珑的怀中,看着花几上插在青釉石榴瓶里的朱砂丹桂。深秋已尽,再是温暖的香炉也留不着丹桂香馥,只落得花残香杳。玉鸾的睫毛颤动着,低声道:「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待会我叫夕雾找大夫吧。」曲雪珑的指尖撩起玉鸾垂落颊边的青丝。 玉鸾仰头对上曲雪珑澄澈的灰眸,很快便匆匆地转开眼神。他把曲雪珑抱得更紧,埋首对方怀中,细细地嗅着那栀子花香,抿唇道:「对了,我听说今天那个??楼爷来了。」 曲雪珑略略点头道:「他也是来自定屏城的,跟你是同乡。」 玉鸾垂头看着曲雪珑袖口绣着的藤纹,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二小姐跟楼爷真的是??」 「楼兄言辞模糊,说不定只是清淮一厢情愿而已。」曲雪珑摇头道。 玉鸾心乱如麻,他急急地问道:「二小姐什麽时候会回来?」 「楼兄需要赶回凤临城打理事务,清淮却还留在京城赏枫,现在她也应该已经启程回来。」 玉鸾脸色苍白,忍不住蹭了蹭曲雪珑的胸口,曲雪珑浅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道:「清淮会很喜欢你的。」 「只能这样希望了。」玉鸾强颜欢笑地回答。他抬头看着曲雪珑,主动握着对方的柔荑向琴几走去,微笑道:「要不要听我弹一曲?」 临月夜里,云涛无际,风雪未止,彷若碎玉沉空。 呼啸的风声在一墙之隔外凌厉肆虐,玉鸾始终难以入睡。在紫檀木喜鹊纹飞罩外守夜的夕雾早就睡得发出鼾声,她向来机警,不知为何今夜却睡得格外深沉。 终於,玉鸾掀起鲛纱床帐,悬在床帐四角上的银镂丝福禄香囊轻轻晃动,抖落艾叶浓香。 玉鸾点起床头的错银蛇纹烛台,赤脚踩在暖和的地毯上,手里提着烛台,一步步地来到高大的衣柜前。他把烛台放在地上,任由光晕如流水倾泻地毯,然後打开衣柜底部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以油布包裹的瑶琴。 璇花。 他已经四年没有碰过璇花了。 从玉鸾决定跟随曲雪珑那天起,他就想要丢掉璇花。然而四年过去了,璇花依然安静地躺在这里,如同那段他以为早已遗失,其实只是暂时沉没心湖深处的回忆。一旦微风吹拂心湖波澜,那段印在湖底的记忆就会浮现眼前,还是栩栩如生,清晰如昨。 玉鸾小心翼翼地拿出璇花,一层层地掀开残旧的油布。璇花不是什麽贵重的名琴,平凡的琴身上早就积满尘埃,本来琴身已经有好几道当年辗转流离时摔出来的裂缝,现在几年未经保养,琴身更是添了不少如同妇人眼角鱼尾纹的细纹,彻底成为一件无人问津的垃圾。 他以指尖抹去琴身那一层厚重的尘埃,被灰尘薰得打了几个喷嚏,连眼睛也被刺激得沁出泪水。 玉鸾抽着鼻子,安静地聆听着折尽百花的卷地北风。他沉思良久,这才轻轻地勾动商弦。 「嘶??」琴声尖锐刺耳得玉鸾皱起眉来,跑调跑得听不出原音,因为他实在太久没有为璇花调音了。 玉鸾按着琴弦,止着琴音,正发呆之际,突然感到身後飘来一股寒意,後方的花梨木雕花门扉好像被打开了,然而睡在一旁地铺上的夕雾却犹在梦中。 烛光映在木柜上的孤独人影後突然多了一道黑影。玉鸾还来不及大叫,一阵轻风吹熄烛火,四周顿时陷入使人窒息的黑暗。 窗外雪光幽幽,一双手从後面紧紧地抱着玉鸾的腰肢,如同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冰冷鬼手。 浓郁的青木薰香如泉水般涌出来,钻进玉鸾的鼻子里。 「小馒头,这些年来,你想我吗?」 那人附在玉鸾的耳畔,呢喃似地轻声道。 熟悉而陌生的嗓音。 他的声音比从前低沉得多,低沉中带点慵懒冷淡,丝毫不像他往日那稚嫩的语气。 但玉鸾知道是他。 就算他化成飞灰,玉鸾也可以从沙砾中捡出属於他的灰烬。 那个人,的确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玉鸾全身激烈地发抖,眼眶立即红了,嘴里却冷冷地道:「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外面的人全都被我点穴放倒了,你想叫谁过来?你那位美貌温柔的曲爷吗?」男人轻快地笑着,他啄吻了玉鸾的耳朵一下,在玉鸾发作之前立即松开双手,退後几步,捡起地上的烛台,重新燃起烛火。 玉鸾抬头看着衣柜上那道修长高挑的身影,他的心跳很快。 他曾经以为已经阴阳相隔的人,此刻正在咫尺之外,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头。 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如果是梦,那玉鸾宁愿永远也不要醒来。 不知不觉之间,玉鸾早已泪光闪烁。 终於,他还是极为缓慢地转身,站在昏暗烛火下的男人映入眼帘。 恍若隔世。 记忆中那个活泼好动的少年早已长成玉颜艳春红的绝色佳人,身上馥郁浓厚,穿着一身臙脂红含春罗金丝芍药纹交领长袍,云锦腰带上系着羊脂白玉佩,青丝以紫玉冠束得妥当,端正地插着一根花藤金簪。他的眼眸是天生的墨绿色,本该如同一汪冰冷的碧潭,却偏偏总是含着几分笑意,三月桃花似的妩媚眼波足以勾魂夺魄,弯起的朱唇笑得狡黠魅惑。 现在男人笑起来齿若含贝,牙齿洁白整齐,以前他明明长着一颗小小的虎牙,不知道是什麽时候被磨平了。 明明他的五官还能隐约看出当年的轮廓,但却比从前美艳多了,那是一种饱经世故,带有几分风尘气色的穠艳。 玉鸾不禁看痴了,那一幕幕前尘往事泛上心头,清晰得如同刚刚烙下的伤痕。他几乎脱口唤出童年的昵称,但最後还是生硬地行礼说:「楼爷晚安。」 他习惯地行了女子的福身礼,身姿婀娜盈盈,弱不胜衣。 多年来身为姬妾,玉鸾早就忘了如何行男子的作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