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故事

    ——黄昏里，少年高烧不止，缠着她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恶魔因身近教堂而痛苦不已。差点被当做女巫烧死的修女，仍旧保持救死扶伤的愚蠢善意。

    德兰收留了那个少年，不时跑到修道院中带上自己手工制作的点心和蔬菜沙拉去探望他。少年那柔和的眼神和深邃的蓝眼睛总是让她心情美好，每当他那天籁般的嗓音响起，德兰都能忘记在修女院里的种种伤心事。

    她一大早就做完了祷告，提着小篮子欢喜地跑向少年住的地方，少年似乎很受欢迎，修士们给他整理出了足够舒适的房间——似乎大家都会对美好的人和事格外亲近，就连她也一样，想要接近这个少年。他像天使一样俊美，大家都夸赞他的温柔与美丽，有几个白袍子小修女甚至悄悄问德兰是不是捡回了真正的大天使……

    德兰的脚步慢了下来，脸上的期待也被浅浅的失落取代，或许是因为她不够美丽，她仍然记得自己初来的日子过得多么孤独。她就像一棵为大家不喜的丑陋小树，安格司就是后来在她旁边生长出的娇嫩花朵，这朵花到来之前，德兰完全不知道，原来这一带生存着那么多温柔和善的小动物。

    “修女，你今天也来照顾那个少年吗？”有一个赭色袍子的修士在花园中抬起头，他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边擦汗边向德兰打招呼。

    “少年…哦，是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德兰意识到那个修士是在叫自己，迟疑着停下了脚步。他们貌似都不知道安格司的名字，德兰的心脏莫名跳动了几下，莫名的开心驱散了刚才升起的失落，她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篮子柄。大家都想接近漂亮的花朵，而花朵仅仅依偎在了旁边的小树上，这是多么令她感动啊！

    “他今天早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可能伤口感染了，现在正在发烧……”年轻的修士打量着这个近几天很常见到的少女，眼中微微带着点同情，这个年纪还没有成为正式的修女，都是因为这一头可怜的红发吗？

    “我马上过去看看！”德兰只是听到情况不好，就立刻攥紧了手心奔向那少年的方向，害怕那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修士根本没有好好照顾安格司，她隐约听到少年在发烧，在路过水桶的时候慌慌张张地把手帕从篮子里掏出来湿了湿，甚至都没有拧一下上面的水，她就一路带着坠落的水珠跑进了少年的房间里。

    “执事已经给他用过抗感染的药物了，您不要慌张——”赭色袍子的修士在后面补充，那小修女和他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他甚至不知道那少女有没有听到后半句。多热心而善良的小修女啊，他想到她曾经的遭遇，轻轻叹了口气。

    安格司正在皱着眉头起身，一双俊秀的脸上晕染着两团红，像是纱帐掩映里闪烁的两圈灯光，十分惹人遐想。德兰今天早上没有来找他，他躺在床上焦灼地翻着身，直到听见院子里修士和她对话的声音，他才兴奋地准备坐起来。在教堂旁边让他非常不舒服，每天只有她在旁边的那段时间他才能忽视掉那些不适。

    “安格司！”德兰慌忙把篮子丢到小桌上，一把扶住少年瘦削的肩，将他重新按回躺着的姿势，她手中拎着条湿淋淋的手帕就要往安格司额头上放，在水滴顺着少年精致的下巴流进上衣里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手帕上的水拧了一地。

    德兰整个白天都在照看他，将小篮子里的饭菜拿给他，又贴心地帮他换了伤药。

    假伤而已，他真正不舒服的原因根本不是感染，但他却没有拒绝修女小心翼翼给他上药的行为。

    安格司心中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根本不理解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无条件关心是怎么回事，在从前的遭遇里，哪怕是世界上最慷慨最慈悲的主教，也绝对没有这样将求助的人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来热爱。

    他一直知道那些爱世人的教条是写出来欺骗世人的，这个少女眼中的纯白色情绪让他呼吸急促了起来：像这样的神圣之人，产生的黑暗情绪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德兰姐姐，”少年睫毛上挂着一滴水珠，他在开口的时候成功地看到了少女眼中不掺假的关心与担忧，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口道：“我现在好难受，姐姐能给我讲故事吗？”

    德兰当然无法拒绝这个可怜少年的请求，她微凉的手掌贴上少年酡红的脸颊，轻轻开口：“你想听什么故事呢，安格司？”

    “我想听，德兰姐姐以前的故事——您这么善良，从前一定接触过很多美好的人吧，所以您才会发着光。”安格司的手从薄薄的杯子中伸出来，亲昵地搭在德兰的手腕上，声音清冽如泉，带着几分未成熟的奶味，他一脸期待地撒娇，观察着少女的神色。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安格司。换别的故事吧，给你讲上帝七日造人好吗？”德兰不自然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年的脸颊。

    “德兰姐姐……”安格司惯会察言观色，他了解如何对付人类，却不知道对这种纯白的人应该用什么办法。她貌似很喜欢他撒娇，装可怜这套他这几天在她身上用了太多次，如今已经是得心应手。

    果然，德兰看到少年一双蓝眼睛变成一片哀伤而孤独的大海，嘴唇也微微瘪了瘪，下意识就点了头：“那我讲个你听吧，但是，安格司，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她垂下了眼睛，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恶魔抿了抿唇，有一瞬间的不忍。

    修士们已经大略将她的事情讲给了安格司，并且暗暗给他“忠告”：红头发的女人是不祥的魔鬼，她的歹毒只是还没有放在上帝眼前来。

    但他想要催生出她的阴暗面，就必须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下手，那过往的恨意一旦暴露出一丝一毫，他就可以掌控她的情绪。

    她会成为他身边最美艳而强大的花，她堕落的姿态一定万分动人。

    “那么，安格司，闭上眼睛休息吧，我将给你讲我的故事。”

    “从小时候开始哦，德兰姐姐全部都告诉我吧。”

    安格司嗓音柔和，懒洋洋的似乎已经要睡着了。睫毛颤了颤便合上，大海被遮挡，浓密的乌云落下，潮红的脸颊上掉落两只纯黑的蝴蝶，恶魔安静地听起了故事。

    德兰叙事的方式异常直接，没有闪避也没有润色，一切都还原了记忆里最真实的模样。安格司好像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披着斗篷掉着眼泪向自己跑过来，小而冷的手牵上了他的，在他没有意识过来的时候，便拉着他开始一起跑向了更深的黑暗。

    安格司纯黑的双翼护住在怀里颤抖的女孩，一路抱着她飞过破旧的房子与父母的打骂；飞过同伴的疏离与中伤；飞过接天的火光与骂着女巫的迁怒……直到最黑暗处，那个发着微光的少年踩进了神父给她画的圈，声音柔和。

    ——您是我见过最美丽善良的人。

    她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句夸奖，来自自认为满身黑暗的他，全然不知道他是出于算计。

    安格司喉头滚动了一下，莫名的情绪再次席卷了他，在这个满身光芒的修女心里，他竟然会发光。他分明是最黑暗的东西，哪怕是她的光芒最终都将不可避免地被他吞噬，她却以为，他是会发光的。

    他闭着眼听她讲完了全部的故事，少女声音轻柔，偶尔有几分无奈，却从头到尾没有出现黑暗的情绪。

    “安格司，安格司？”德兰尽量简短地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有些窘迫地唤着少年的名字，她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我之前好几次陷入罪孽感中，期待于死亡结束我的一切痛苦，哪怕我会下地狱呢。”

    “安格司，我多高兴你出现了。”

    “虽然我不敢讲给别人听，但有些被称为恶魔的人，没有那样坏。”

    你错了，我们坏的很彻底，你这样想只因为你并不是真正的恶魔而已。

    很抱歉，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