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在初二毕业那年辍了学。那一年，我年满十七。 一是因为我真的受够了学校和来自同学们的冷眼和嘲笑，二是因为我不想在十八岁成年的那一年还在上学。我希望当自己的成年礼到来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慢慢地搭建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并且，在上初二的整整一年里，我满脑子都在计划着如何离开这片小村庄，前往一座像模像样的大城市闯荡。 我之前听过这么一句话，说一个男孩在什么地方成了年，那他就会在一生中和那个地方结下不解之缘。十七岁的我压根就不想再和这个村子有任何连系，也不打算在日后的生命中再被它牵着鼻子走。我想成为一个在大城市打拼和生活的男人，在一个靠海的地方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于是，在那一年逃课的时间里，我干了不少累人的苦力活来凑足离家出走的路费，因为我想走得很远，所以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我割过一亩亩的水稻，扛过一车车的水泥，砌过一层层的砖墙，但有时也干一些轻松的活，比如帮老人看满地乱跑的小孩，替不识字的文盲写家书，还有参加村里不定期举办的文娱节目，唱个歌，跳个舞，耍个把戏之类的。东拼西凑的，一年下来我也攒了有两千多块钱，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我不敢把钱藏在家里，怕被我妈发现。于是我让小花替我保管这些钱，她总能找到隐秘的地方帮我藏起积蓄，并不被外人发现，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她藏钱的地方。虽然她嘴上说很乐意帮我这个忙，但她的表情还是告诉我，当我的积蓄慢慢多了起来，她的心情是苦涩的。我猜她是舍不得我离开，因为除了我，她也没有亲密要好的朋友了。同班的男生嫌她长得丑，而女生们因为她和我走得近就故意疏远她。小花是个善良又敏感的人，我深知这一点。 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我马上要踏上征程的时候，小花含着泪来村口送我。我没有和母亲当面道别，而是在餐桌上留了一封信，简短地说明了我要离家出走这一事实和其背后的缘由。那封信写得客观直白，不包含过多的感情，简直就如一篇出自记者之手为了应付上司而写的新闻报道。而在那一天之前，我连续三天白日黑夜地和小花待在一起，互相交换着心事，展望着未来。 “你到了大城市以后会想念这里吗？”当我们最后一次同时躺在小溪边时，小花问道。 “除了你和母亲，这里没有可以让我寄托心思的人。我猜那时我会想你的，小花。”我想了想后答道。 “你可千万别把我忘了啊，小海！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这一走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我的生活。”小花伸过手来，想拉住我的手。我的手也动了动，牵住了小花那只小小的手掌。然后，小花继续说道，“你有空了一定要回来看我，给我带城里的好东西，给我讲城里发生的故事。”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 看到我沉默不语，小花便起了疑心，情绪激动地问我，“你不会回来了是吧？你不想再见到我这个朋友，觉得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个丑丫头了是吧？我就知道你会变得如此狠心。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小花，我不想回来是因为这个村子深深地伤透了我的心。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它从来没有疼爱过我，对我只有敌意和冷漠。我恨这个村子，恨村子里的人们和他们身上的故事。当然，要除去你和我母亲。我们当然还会见面，只是我不希望到时的见面地点仍然会是在这。我想在上海扎稳脚跟，这样你就可以去那儿找我，和我讲讲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有你家中的近况。到明年你也要初中毕业了，如果到时候不想在村子里待了，你可以去上海找我，我可以照顾保护你，直到你能强大到足以独自一人面对复杂的人生。”我不紧不慢地说道，显然没有被小花那激动的情绪所影响。 “我不会去找你的，小海！我怕去了以后就再也回不来。”此时小花已经平静了下来，但声音里还是带着些怨气，“和你不一样，我离不开这个村子。我有个妹妹需要照顾，还要帮妈妈打理家事。我的根在这片土地上，虽然在这里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我还是离不开它。你能懂吗？” 我没说话，看着小花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是一阵宁静，我俩过了好久也没从口中迸出一句话来，只是四眼盯着湛蓝的天空，欣赏着它的纯净。然后，天慢慢地黑了，我们从草地上起身，各回各家，结束了我们在溪边的最后一次碰面。 当晚，我又失眠了，脑袋里想着小花，想着和她在这几年里度过的所有时光。在沉寂的黑暗中，我又怀疑起自己是否已经离不开小花了，但到头来还是能狠下心告诉自己小花只会存在于过往的记忆里，我的未来并没有太多的地方来容纳她的存在。 就这样，我睁着眼熬到了天蒙蒙亮。我小声地起床，开始将一件件衣物塞进一个大大的帆布背包里，准备动身。我联系好了一个早上要进城的商人，他将在七点的时候从村里出发，开着他的小卡车，载着一袋袋炒好的茶叶，回到他的县城里。而我已经付了我的车费，到时候会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和他一同离开。 从卧室背上背包，我来到了厨房，从餐桌上拿了一个白馒头，又轻轻地推开了母亲卧室的门。她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想到今后不会与她再次相见，突然觉得有一丝舍不得。 那也算是我对她的告别吧。虽然她的品行和所作所为给我的成长造成了莫大的痛苦，可是她毕竟还是我的生母，养育了我十七年，并每天都想尽办法没让我空着肚子上床睡觉。因此，我对母亲还是心存感激的，并对她还抱有一丝感情。 六点半的时候，我来到了和那个商人约定的地点，先是等着小花的出现。前一天分开的时候，她不顾我的劝说，硬是要来送我一程。大概等了五分钟，小花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她穿着一身花裙子，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前她要么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衣裤，要么就穿着体恤和磨了很薄的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假小子。那身花裙子乍眼一看还挺适合小花的，将她那娇小的身形勾勒得婀娜多姿，也能让他人的注意力从她的脸上移开，注意在裙子的花纹上。看到小花越跑越近，我抬起手向她挥了挥，于是她慢下来脚步，边走边喘着粗气。 “你一路跑过来的啊？”当小花来到我跟前的时候，我问道，并伸出手去擦她额头上的汗珠子。 “是啊！”她气喘吁吁地答道，“我妹妹一直缠着我，不让我早出门，非要让我喂她吃早餐。所以没办法，我只好等到安顿好她之后才能出门。出门后就一直跑，怕来不及送你一程。还好，小海，你还在这。要是今天见不到你，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不要急，我还在这，不是吗？”我安慰小花道，并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头顶。 “对了，小海。这个送给你。”说着，小花从口袋里掏出荷包，把它递到我手里。 我把它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了起来。那是一只绣得很精细的粉色荷包，上面还用红线缝着我和小花的名字。 “你亲手为我做的？”我问道，放下荷包看着小花。 “除了我还能有谁？小海你这个笨蛋！”小花带着些许怒气回应道。 “你真是用心。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的。”我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给小花看。 “答应我，要一直记着我，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忘记你的。而且等我赚了钱，我会给你买个手机，这样我们就能保持联系了。就像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 “那一言为定，我们来拉勾。” “好，一言为定。”接着，我们的小指交缠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那个答应带我进城的商人便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他步履蹒跚，显然前一晚没睡好觉，或是还没有从宿醉中清醒过来。等来到了我们面前，那商人朝我招了招手，又面向站在我身旁的小花笑了笑，然后问道，“不是说好了只带你一人去城里的吗？怎么还多了个朋友？” ”不，不，我不去城里。”还没等我开口，小花就抢着说，“就小海哥哥一个人。我是特地来送他的。” “哦，那我知道了。”那商人看着小花继续说道，“不过，你如果想去也可以，车里还能塞下个人，只是得多加点路费。” “不，我哪儿也不去。既然你来接小海哥哥，那我也该回家了。”然后小花转过身看向我，继续说道，“小海，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到了大城市一定要好好的，也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放心，我不会忘的。”我把手搭在小花的肩上，感受着她那柔软的身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和你妹妹。让我们在另一个地方再次见面吧！” 说完，我收回了手，看着小花慢慢地朝远处走去。时不时地，她会回过头来，朝我望上一眼，看我还看着她，便又迅速转过头去，逐渐加快了离去的脚步。等到小花走出大约两百米，那商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道，“小子，咱们上路吧！我到城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我没说什么，缓缓地跟着他上了车。虽说之前对这村子没有什么感情，可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心里面还是有一丝不舍。在那一时刻，我脑海里想着要是父亲当时没有背叛我们，我在这里的日子也许会变得完全两样。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被女生们簇拥着，可以早早地收获恋情。但现实不是能通过想象来改变的，我将憧憬中的生活装回了脑壳，回过神来跳上了那辆不大的卡车。 关上门后没多久，那商人便启动了发动机，年代有点久远的引擎发出了隆隆的轰鸣声，响到足以惊起村里的那些公鸡。卡车缓缓开动后，我从后视镜里一直盯着慢慢变小的房子们，直到车子爬上山路，拐了个弯，把村子藏在了山后，朝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进发。 从车窗开出去，被群山环绕的山谷就在底下，能看个一览无余。山坡上的树木是那么的青翠，舒缓着我那一眼没睡，倍感疲惫的视神经。于是，我打了个小盹，等醒来后，车子已经驶离了村子好远。回头望去，只能将它看个大概。远处的村子镶嵌在群山之中，是那么的小巧，像极了一颗被大片绿色环抱的黑石，毫不起眼地被遗忘在那里，与世界毫无牵连。后来，我又打了个盹，再醒来后，卡车已经开上了一条笔直的马路。那商人告诉我不要多久我们就能抵达县城。 到了县城之后，那商人将我送到了长途客运中心，并告诉我怎么才能买到去最近一座火车站的长途车票。他是个好心人，还算对我用心，也许是因为我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这一决定让他对我心生敬佩。跳下副驾驶座后，我背上背包，向那商人道了别，便一刻也不想耽搁地朝客运中心的售票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