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明火夜,更漏寒,马蹄疾。 朱雀大道马蹄阵阵横贯南北。夜深落钥后,皇城与宫城破天荒地同开城门。 帝后寅夜回宫,且中宫之主负伤。这消息足以炸破太医院的门。 皇后重伤被皇帝策马抱回,这等惊闻实在瞒不过后宫之主陛下亲娘。 皇帝违背太祖皇帝遗旨打马闯宫,她老娘惊掉了掌心里的青瓷茶器不顾仪态冲向福寿宫外。 宫道幽深一眼望不到头。皇帝贴怀揽抱昏迷的女子,高喝着策马直往中宫。 帝后回宫走的是只为迎接大军凯旋的德胜门,皇帝且顾不得再三忤逆先祖。走就近的德胜门亲往太医院请太医令前往中国救治皇后。 侍卫长亲自驾车,接到太医令刘大人当即赶往毓秀宫。 中宫寝殿,一片死寂。朱旭煦守在床前,紧握昏睡人一双苍白的手,埋头哽咽:“毓姐姐,你撑住。太医这就来。” 太后凤辇及护送太医令的马车先后赶到毓秀宫外。太后知晓皇后负伤,破例先请太医令先行。 太医令乃至太后一行匆忙赶往寝殿。 “参见陛下。” 朱旭煦抹掉眼泪起身来迎,“刘大人,快看看毓儿!” 太医令问过安,受命近到床前,跪地为皇后搭脉。 “煦儿!”太后得见劫后余生的女儿,心底一阵阵涌生后怕,她慌忙抓起心肝宝贝的手护在掌心。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后者,“你有没有事?!” 朱旭煦机械摇了摇头,哽咽道了句“母后”再就说不出什么。 太后心疼拂去皇帝双颊的泪渍。轻拥她片刻,心里难安,退开一步距离,仔细瞧着女儿,摊开她一双攥拳的手,惊见触目惊心的血迹。慌道:“煦儿!你哪里伤到?!快让母后看看!” 朱旭煦垂眼,对一双染血的手,弱声呢喃道:“这是、毓儿的。” 朱旭煦呆愣着盯着掌心里的血污,复赚紧双拳,仿佛如此行事,就能锁住热烫的生命的温度不会流失。 那是她挚爱之人的温度! 皇帝袍角沾染点点血渍,太后瞧得心惊,严辞追问皇帝今夜变故始末。 朱旭煦缄默,瞥一眼帷帐内忙碌人影。 太后了然自己亲生女儿的心性,她叹息,握起皇帝的打颤的手,凝神将注视投向床前交错身影上头。 层层帷帐泛动涟漪,将其间一切掩个朦胧。 片刻后,人影直立退出其中。刘太医垂首退出。 “毓儿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伤在后心。情况危急。” 皇帝身形一晃,攥着太后的手勉强找到主心骨,“朕要听实话。” 老大人拱手,直言道:“臣并无完全把握。娘娘若伤及心脉,血流不止,恐怕药石难医。” 朱旭煦切齿攥拳到胳膊打颤,“但凡皇后若万一,若说你一家上下,朕要你整座太医院陪葬!” 刘太医扑通跪道,五体投地,连连承诺:“臣等必定全力救治娘娘!” 刘太医开方命人取药,她老人家亲自去小厨房看守。 太后听闻一阵眩晕。她挥手屏退贴身侍奉的侍女,进内室临近瞧了侧卧昏睡的人。她揉着额角,厚重的白沙中渗出的血红白相间刻在眼底挥之不去…… 太后绷起脸色,跌坐在楠木圆桌边,逼问道:“你实话说来,你与皇后为何乔装出宫,毓儿又如何伤重的?!” 朱旭煦失魂落魄,头脑里嗡鸣着响,她低垂眼睑,魂不守舍的,道出实情——她自己冒失出宫脱离皇城而随后皇后追来如何为她受伤。 太后拍案而起,与她怒道:“瞧你做的好事!身为人君,任性胡为,以身犯险,动摇国祚!好,你真是昭国的好皇帝、哀家的好女儿!” “母后,孩儿知错,莽撞之事绝不再犯。”朱旭煦垂首一派恭敬。独孤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舍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说到底,皇帝一反常态这般态度,她为人母实在欣慰。 只是当下,皇后重伤垂危,她做姑母的实在难展笑容。太后入内室坐去床边,为昏迷的人提了提被角,重新放下纱帐。 独孤毓侧卧向床里,由锦被勾勒倩影单薄,只是她背后的玉白中衣分外不和谐臃肿着,碍人视线。 ——是方才皇帝及绮月为她缠裹的白纱。 “好端端的,毓儿怎就伤成这样……”太后凑近瞧,瞧被面上被棉纱堆砌的臃肿。想仔细瞧瞧她伤处又实在不忍,别开了晦涩的眼。 若是她兄嫂在此,亲眼见女儿重伤受苦,不晓得多锥心…… 太后捏着丝帕擦拭眼角汹涌的湿意,而朱旭煦立在她身边,垂眸凝着杏黄纱帐里刺目的白。 “母后,孩儿有一事……” 朱旭煦闷声开口,忽而被掩盖。“太后娘娘,陛下。”云萝轻俏入殿,垂眸近前,屈膝行礼,双手奉上一只小木匣,谨小慎微抬眼一瞧床前这一对母女,轻道:“陛下,您要的这物什,奴婢清洗干净了。” 掌心大的木匣这时候紧着呈上来,里面可能放什么太后已然有猜想。她紧攥着丝帕,面色惊白,“这是……” 惊扰太后,云萝当即跪下告罪。小皇帝拂了手,要她起身,追问道:“独孤勄何在?” “回陛下,独孤将军现在正殿。”云萝瞧了太后一眼,如料想瞧见太后脸色愈加不善。 “云萝,你随朕去。”小皇帝言毕动身。十足气势的劲风划过云萝身侧,她借御赐东风,在太后惊疑不定的面孔怒变之前,先一步退离。 · 皇帝携云萝匆忙赶赴正殿,她亲自接手木匣,要云萝接过独孤勄带回的汤药,吩咐她道:“你先去侍奉皇后喂药,朕稍后就来。” 云萝应声,捧着层层缠裹的药罐退下,先赶往内苑小厨房取餐具。 门掩合。皇帝亲手将木匣打开,垂眸愣怔了瞬,神色一变,含怒切齿,将木匣推给独孤勄,“你只有一夜的时间。明日早朝前,若回不来给朕交代。朕会连并治你擅自回京及办事不利之罪。” 独孤勄拱手接旨,抬头正视冷肃而陌生的少年皇帝,垂眸落眼在匣子中迸射冷光的小巧暗器上。 匣子里静卧的那一枚一指长的小弯刀。 ——亦是重伤了独孤毓的凶器。 独孤勄将弯刀取出来捏在手里,不理会细小的尖刃没入掌心,抱拳,“臣必不负圣意!” “还有这个。”皇帝取出贴身一物摊开掌心给她看,“这半枚龙凤玉珏另一半,毓姐姐想必给你了罢。卿可知,玉珏归一等同于免死金牌。” 以皇帝心智,猜到独孤毓的凤珏放在她这里并无稀奇,独孤勄惊异的是这对玉珏的效用如此之大。 “臣受之有愧。”独孤勄垂首单膝跪地。 朱旭煦垂眸,沉声一叹,“卿拒之不收,朕与昭国凭何倚仗?” “陛下!”惊觉小皇帝语气不对,独孤勄抬头,后者背过身。 “毓儿危在旦夕,你尽早赶回来,或许还有机缘与她再会。” 朱旭煦将玉珏拍在香案上,留了话折回寝殿。 · 朱旭煦回寝殿,自后拥着独孤毓,以手撑开檀口,由着云萝灌药。 独孤毓软靠在怀里,任人施为。她毫无意识昏睡着,大多的药汁自嘴角淌下,浸染单薄的寝衣,染透几双眼睛。 “这般不成。”朱旭煦拦住云萝,拥着独孤毓,旋身转坐她面前,又伸手要来药碗。 云萝茫然而乖觉奉上了药碗。朱旭煦仰头含一口,在太后惊呼声中俯身贴上佳人娇唇。 独孤毓睡着了,但她还是温柔接纳了朱旭煦赋予她的所有。即便是此前的酸涩,委屈,即便是一碗闻来蹙眉的汤药呢…… 她尽然承受了。 整碗药都送入细美的咽喉,发苦的空气仿佛也清新许多。 太医令去而复返,在用药过后望闻问切,慎重得出结论:“皇后娘娘伤口血已然止住,这一关就算过了。只是……” 太后柳眉倒竖,“只是什么,刘太医请直言。” “回太后,皇后娘娘伤处十分紧要,失血过多,脉弱无力,能否醒来何时醒来都是未知……”老大夫屈身以五体投地,“老臣无能,请太后、陛下降罪!” “你说什么?!”太后一怔,头晕目眩,近乎站不稳。皇帝扶住了她,冷冷垂视跪地之人,“皇后若有不测,你太医院全体当知晓后果。” “臣领旨。臣回太医院,急召各位同僚钻研病症。”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叩首行礼,颤巍巍起身。 老大人匆忙离去,太后回头斥责皇帝,“煦儿,仁德之君当施仁政。毓儿如今已渡过难关,即便真有万一,”太后重重叹息,“你当思虑如何安抚尚书令一家。” “毓儿断不会有万一。”小皇帝拧紧眉头。 太后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为君主,你可有思量?皇后身陷意外,京畿驻军首领私自带兵回京,皇帝置独孤一门于何地!” 皇帝闻言,不慌不忙撩起袍角直身跪地。“母后,孩儿正有要事想说与您。” 小皇帝正要开口,绮月搀着独孤夫人慌忙赶来,后面是情急闯宫的独孤信随之而来。 “毓儿!” “主子!” 容韫携绮月入门屈膝行礼,经太后点了头,伴着惊呼直扑凤床,隐忍哭哽着。 “谢太后与陛下体谅。”那二位主子还未说什么,独孤信垂手向内室眺望。 亲生父女到底多有不便。为人母亲的守在爱女病榻前哽咽垂泪。他做父亲的,只能止步帐幔之外远远得瞧着念着…… 纤瘦的女儿背负怎样重的伤势?独孤信胡乱揣测着,心急如焚。 “太医令道是,毓儿伤口止住血,好生将养,不日会好的。”太后刻意拔高声量,宽慰兄嫂。 独孤夫人容韫退出内室曲身行礼面君。 “舅母快请起。”朱旭煦将其扶起,请舅父舅母坐去母后身边。她则退后,不声不响立在三位长辈前。 太后皇帝与独孤氏夫妇共处一室,皇后寝殿除去昏迷着的正主,再无旁人。太后凤眸落在面容沉肃的皇帝身上。“皇帝方才不是有话要说?” “今日大祸系朕胡为,连累独孤一门为朕犯险,更连累毓姐姐负伤。”朱旭煦低头捏紧拳头,“毓儿是朕的皇后,朕绝不会弃之不顾。”她深吸一口气,诚挚的目光洒向在座三位她自认是当世最亲的长辈。 ——他们亦是她们一双爱侣的三位高堂。 “不论是坦途或险境,上穷碧落下黄泉,朕都随她去。” “煦儿!”太后拍案而起。独孤夫妇惊起。 “陛下,不可玩笑!” 小皇帝甩袖,板着脸,扬起下巴紧绷双颊,天家傲气自然流泻,“朕是皇帝,在位一日都是君无戏言的皇帝!”她缓一口气,收敛起冷肃模样,失落道:“……我自知不是称职的皇帝,甚至软弱无能不足成事,不配坐皇位,……而今毓儿为我所伤,我只想看护她醒来。皇帝之位,请母后召集内阁大臣,尽早另择明君。” 太后疾步赶来,逼视独生女,怒目圆睁,银牙紧咬,“君无戏言!一言既出,皇帝可要想好!” “朕意已决。”朱旭煦退一大步,深深拱手俯身。 ——这是身为人君祭祖行跪拜礼之外最隆重的礼节。 “陛下三思啊!”独孤信还要再劝,他胞妹独孤太后抬手拦下了他,冷道,“她心意绝,不必再劝。” “谢母后成全。”太后袖手,自行离去。独孤信犹疑不决,容韫示意他追去。 朱旭煦送走这二位,请舅母大人稍坐。 容韫自无意闲坐,频频摇头去榻前守着难唤醒的女儿。 太医令去而复返,神色舒展些许。老大人面见皇帝,请示陛下可否以银针刺穴医治皇后。 刘太医简要道明施针刺穴偏激,朱旭煦捏紧拳头,红眼去瞧舅母大人。 容韫揩了揩湿热的眼角,静默点了头。 “刘大人。”太医令携助手太医丞领命要进,皇帝出声拦住了她几人,捏住老太医的朱色圆领袍,又轻轻抚平一掌心的褶皱,她很想说动作轻些,只是这话堵在喉管里,她哑着嗓子道:“毓儿仰仗几位大人了。” 向陛下回礼,太医院众人一股脑涌入内室。些许药香与血气被驱赶出来,熏疼眼睛。那几人在帷帐里私语,踌躇不决似的,小皇帝追进去急问缘由。独孤夫人坐不住,随入。 中宫之主侧卧在床,几位女衣官解开皇后中衣为她施针,上到发顶百会穴下到玉趾银白穴,细密的银针遍布娇躯。 身为人母,容韫不忍,痛心垂泪。朱旭煦宽慰舅母,鼻头发酸,眼底生涩,将将落泪。 床前几人围立着,焦头烂额私语不休。 原是几位大人拿不定主意。半身穴位都照顾到,皇后毫无征兆,眼下当如何,几人主张以粗针再试,而刘太医为首另几位主张先试探另半边身子,前几日却坚持此法效用不大,唯恐是平白耽误救治时间。 时候不等人。粗细不一的银针长短排序静卧在烛光倒映下,针头被光芒打磨锐利。几人众说纷纭,小皇帝脸色刷白回首征询独孤夫人的意见。容韫闭目,点了头背过身去。 皇帝令下,准允太医行险招刺激皇后醒来。 几人不再扭捏,各归其位,银针取出灼烧消毒,经几手递给跪坐的刘太医。 唐突皇后,老太医曲身跪地诚惶诚恐,她撩起衣袖,一手探穴道。一手落针。 银针刺入肌理,卧榻之人沉睡如今,皇帝身一颤,如芒刺在背。 …… 半个时辰过去,焚香粗细的银针上阵,逐步将弱小的同类取代,皇帝喉咙发干,满手满背冷汗。 刘太医仍跪坐床前,她暂且中断刺穴的动作,自同僚那里接过一方打湿的手帕拭去掌心湿汗。 她挪腾身子来回,手腕翻转直下。将银针送入手臂。卧榻之人眉峰一蹙道出轻咳,惊得旁人呼吸一窒忘却动作。 小皇帝揉揉泪眼近前一步,“刘大人,方才是否?” “陛下少安毋躁。”刘太医仔细捧起一截皓腕探听脉搏,喜笑颜开,颤巍巍起身,向皇帝复命,“臣等不负圣意,娘娘将要醒来了。” 皇帝吸了吸鼻子,久违笑起来,“有劳诸位。” 太医等告退,容韫亲自去前殿将好消息告知太后及独孤信。朱旭煦恍恍惚惚坐去床边,含着泪慢吞吞走几步路,行过半生一样久。 曙光问世,长夜将尽,堆积的烛泪压垮最后的火种。合起中衣为她,朱旭煦卸下身心疲累,小心贴边躺下,蜷靠在她身边。 · 太后与独孤信兄妹俩哀叹连连,长夜之后,总算拨云见日。 ——听说太医施针后,皇后有转醒之意。 只要独孤毓醒来,朱旭煦也就不再折腾了,帝后无虞,家国安定。太后终于安心,塌下双肩抚了抚心口。与独孤夫妇同往寝殿探望皇后,被衷心守在殿外的云萝绮月暂且劝回。 “真是儿大不由娘。”太后转身,请兄嫂一同往前殿等候。 距离早朝越来越近。只是寝殿里毫无动静,云萝请示太后,太后投眼向长兄。 独孤信了然,起身告退,出门整理仪容,昂首阔步往太极宫去。 · 朱旭煦一觉赶去多半困顿,贪睡到日上三竿。她醒来时,蜷身在她毓姐姐的怀里,她如往常埋头蹭蹭,在对方柔软的心怀撒娇。 搭放在她背后的手轻柔抚了来回,独孤毓哑声问她“睡得好么?” 朱旭煦一怔,抬起了头。佳人在前,柔目里整个倒影错愕的自己,眼窝里蓄满了湿热,朱旭煦抽泣着埋入她心怀。 “毓姐姐……毓姐姐……”她有太多话想对她说,懊恼的愧悔的惊惧的,那些后怕还藏在心底的阴影处,时不时冒出头作弄她折磨她……直至当下,她的毓姐姐醒来,她的心田初晴。 “我在。”独孤毓拥她的背,后肩阵阵锐痛,身乏体虚实在无力。 好想将她的小夫君牢牢圈在怀里,昭告天下,那是自己的。 朱旭煦忽而后仰退出她怀里,瞪大湿漉漉的眼仰望她,“我会不会弄疼你?毓姐姐,你、伤还疼么?” 独孤毓微笑,握起她无措的手,“你抱我就不疼。” “对不起,是我不好。”朱旭煦低头,泪如泉涌,沾湿玉枕。 独孤毓牵起唇角柔柔一笑,轻声细语宽慰她:“这不失为是好的。若伤你分毫,恐家国动荡。母后难安,我会心痛,不比现下好过。” 朱旭煦一抽鼻子,含着哭腔气呼呼急问道:“毓姐姐受伤,当我会好过么?!” “是我的错。”独孤毓捏她的手,拢她回自己怀里,贴面对她倾诉:“以后再不会了。” 朱旭煦赌气,将一汪热泪都蹭在眼前一截玉颈上。独孤毓失笑,昏沉又睡过去。 朱旭煦闹一阵儿,不见她回应,轻俏退开,坐起身凑过来查看独孤毓背后白纱如旧,安下心退出去。 拉开门来日光刺目,朱旭煦揉揉眼睛走出来。云萝悄声迎上去唤陛下。 朱旭煦虽十足孩子气,登基之后从未有哪日贪睡到明日高悬,她瞪大了错愕的眼,忐忑问了当下时辰。 云萝如实禀告,又传太后口喻请陛下前往前殿议事。 小皇帝由云萝帮忙正衣冠,清了嗓子忙不迭赶去。 前殿等她的是太后亲娘及尚书令亲舅父。本是皇帝的娘家亲人,从前千百亲昵、甚至可以抛开礼数直接扑怀里撒娇的长辈,而今面对这两位,朱旭煦不敢造次,恭恭谨谨向太后剪了礼,受过尚书令的礼再颔首回礼。 “母后还没回宫歇息么?”朱旭煦低头,规规矩矩地小心拘谨着。 独孤太后心寒,扶额叹气,闭起双目,看也不看她,只道:“皇后如何了?”想来是醒来了,不然这丫头也舍不得离开片刻。 果然听她说已然转醒过,只是困乏又歇了。 太后点头,开眼一挑眼尾,目光扫向长兄独孤信,“长兄,今日朝堂如何?可有要紧政务?” 独孤信拱手回话:“回太后娘娘。要紧政务只有一桩。” “何事?” “众臣关心陛下龙体,老丞相情愿入宫探望陛下。” “……”尚书令与太后兄妹俩一唱一和的,皇帝并非听不出话中深意,想来是母后授意舅父声称皇帝染病辍朝,众臣存疑。 皇帝缄默,垂首不语。 皇帝不接招,太后只得说破迷题,“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皇帝连日辍朝,可有自省?” 皇帝正等这话,昂首不屈,“母后这般说来,朕倒是记起,前两日闯朕寝宫的小女子仿佛出自母后宫里,是她惊扰了朕,也是她连累毓姐姐受累连夜回宫。” 皇帝直白挑明,是故意教太后在独孤信面前难做。太后脸色急转直下,冷冷怒视爱女,“皇帝此言何意?” 皇帝一时胆战,她自小都是受宠的,从未在母亲这受过这等被冷待的委屈,她不禁嘟起娇唇,赌气不作声。 母女对峙时,独孤信且在思量,待他想通当日女儿连夜回宫个中关节,氛围早已冷下。他掩口虚咳了声,硬着头皮接过修复那母女情分的重担,“太后,陛下,是否有所误会……臣只知道皇后当日连夜回宫是惦念太后思念陛下之故。毓儿归宁整日心神不属,是臣与内人不是。” 独孤信装傻。太后轻柔飘来一眼。实属欣慰。兄长在劝和,又替她圆场,这好意她不能不受。 太后点了头,退一步,只道是疏于管教,已责令将那女子赶去掖庭做苦役。 掖庭那处有进无出,净是弃子。 皇帝心里还含着怨气,毫无怜悯之心,硬邦邦点了头转身要走。 独孤信赶来挽留,深深一揖,言归正传,请陛下回归朝堂。 “要我继续做皇位也可以,”小皇帝回首,“只是请母后应儿臣一件事。” 太后板着脸,“你且说来。” “朕要下旨,朕在位期间,废止世女选秀。后世皇帝,若出自朕与朕的皇后,旨意顺延。” 太后惊起,冷着脸一言不发。 独孤信心中惊喜,面上不显,有理有节请皇帝陛下三思。 皇帝回眼将他扶起,掷地有声:“舅父不必再劝。有生之年,朕绝不辜负毓儿!” 独孤信再行礼,真心实意道了谢。 皇帝扬长而去。 明火夜,更漏寒,马蹄疾。 朱雀大道马蹄阵阵横贯南北。夜深落钥后,皇城与宫城破天荒地同开城门。 帝后寅夜回宫,且中宫之主负伤。这消息足以炸破太医院的门。 皇后重伤被皇帝策马抱回,这等惊闻实在瞒不过后宫之主陛下亲娘。 皇帝违背太祖皇帝遗旨打马闯宫,她老娘惊掉了掌心里的青瓷茶器不顾仪态冲向福寿宫外。 宫道幽深一眼望不到头。皇帝贴怀揽抱昏迷的女子,高喝着策马直往中宫。 帝后回宫走的是只为迎接大军凯旋的德胜门,皇帝且顾不得再三忤逆先祖。走就近的德胜门亲往太医院请太医令前往中国救治皇后。 侍卫长亲自驾车,接到太医令刘大人当即赶往毓秀宫。 中宫寝殿,一片死寂。朱旭煦守在床前,紧握昏睡人一双苍白的手,埋头哽咽:“毓姐姐,你撑住。太医这就来。” 太后凤辇及护送太医令的马车先后赶到毓秀宫外。太后知晓皇后负伤,破例先请太医令先行。 太医令乃至太后一行匆忙赶往寝殿。 “参见陛下。” 朱旭煦抹掉眼泪起身来迎,“刘大人,快看看毓儿!” 太医令问过安,受命近到床前,跪地为皇后搭脉。 “煦儿!”太后得见劫后余生的女儿,心底一阵阵涌生后怕,她慌忙抓起心肝宝贝的手护在掌心。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后者,“你有没有事?!” 朱旭煦机械摇了摇头,哽咽道了句“母后”再就说不出什么。 太后心疼拂去皇帝双颊的泪渍。轻拥她片刻,心里难安,退开一步距离,仔细瞧着女儿,摊开她一双攥拳的手,惊见触目惊心的血迹。慌道:“煦儿!你哪里伤到?!快让母后看看!” 朱旭煦垂眼,对一双染血的手,弱声呢喃道:“这是、毓儿的。” 朱旭煦呆愣着盯着掌心里的血污,复赚紧双拳,仿佛如此行事,就能锁住热烫的生命的温度不会流失。 那是她挚爱之人的温度! 皇帝袍角沾染点点血渍,太后瞧得心惊,严辞追问皇帝今夜变故始末。 朱旭煦缄默,瞥一眼帷帐内忙碌人影。 太后了然自己亲生女儿的心性,她叹息,握起皇帝的打颤的手,凝神将注视投向床前交错身影上头。 层层帷帐泛动涟漪,将其间一切掩个朦胧。 片刻后,人影直立退出其中。刘太医垂首退出。 “毓儿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伤在后心。情况危急。” 皇帝身形一晃,攥着太后的手勉强找到主心骨,“朕要听实话。” 老大人拱手,直言道:“臣并无完全把握。娘娘若伤及心脉,血流不止,恐怕药石难医。” 朱旭煦切齿攥拳到胳膊打颤,“但凡皇后若万一,若说你一家上下,朕要你整座太医院陪葬!” 刘太医扑通跪道,五体投地,连连承诺:“臣等必定全力救治娘娘!” 刘太医开方命人取药,她老人家亲自去小厨房看守。 太后听闻一阵眩晕。她挥手屏退贴身侍奉的侍女,进内室临近瞧了侧卧昏睡的人。她揉着额角,厚重的白沙中渗出的血红白相间刻在眼底挥之不去…… 太后绷起脸色,跌坐在楠木圆桌边,逼问道:“你实话说来,你与皇后为何乔装出宫,毓儿又如何伤重的?!” 朱旭煦失魂落魄,头脑里嗡鸣着响,她低垂眼睑,魂不守舍的,道出实情——她自己冒失出宫脱离皇城而随后皇后追来如何为她受伤。 太后拍案而起,与她怒道:“瞧你做的好事!身为人君,任性胡为,以身犯险,动摇国祚!好,你真是昭国的好皇帝、哀家的好女儿!” “母后,孩儿知错,莽撞之事绝不再犯。”朱旭煦垂首一派恭敬。独孤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舍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说到底,皇帝一反常态这般态度,她为人母实在欣慰。 只是当下,皇后重伤垂危,她做姑母的实在难展笑容。太后入内室坐去床边,为昏迷的人提了提被角,重新放下纱帐。 独孤毓侧卧向床里,由锦被勾勒倩影单薄,只是她背后的玉白中衣分外不和谐臃肿着,碍人视线。 ——是方才皇帝及绮月为她缠裹的白纱。 “好端端的,毓儿怎就伤成这样……”太后凑近瞧,瞧被面上被棉纱堆砌的臃肿。想仔细瞧瞧她伤处又实在不忍,别开了晦涩的眼。 若是她兄嫂在此,亲眼见女儿重伤受苦,不晓得多锥心…… 太后捏着丝帕擦拭眼角汹涌的湿意,而朱旭煦立在她身边,垂眸凝着杏黄纱帐里刺目的白。 “母后,孩儿有一事……” 朱旭煦闷声开口,忽而被掩盖。“太后娘娘,陛下。”云萝轻俏入殿,垂眸近前,屈膝行礼,双手奉上一只小木匣,谨小慎微抬眼一瞧床前这一对母女,轻道:“陛下,您要的这物什,奴婢清洗干净了。” 掌心大的木匣这时候紧着呈上来,里面可能放什么太后已然有猜想。她紧攥着丝帕,面色惊白,“这是……” 惊扰太后,云萝当即跪下告罪。小皇帝拂了手,要她起身,追问道:“独孤勄何在?” “回陛下,独孤将军现在正殿。”云萝瞧了太后一眼,如料想瞧见太后脸色愈加不善。 “云萝,你随朕去。”小皇帝言毕动身。十足气势的劲风划过云萝身侧,她借御赐东风,在太后惊疑不定的面孔怒变之前,先一步退离。 · 皇帝携云萝匆忙赶赴正殿,她亲自接手木匣,要云萝接过独孤勄带回的汤药,吩咐她道:“你先去侍奉皇后喂药,朕稍后就来。” 云萝应声,捧着层层缠裹的药罐退下,先赶往内苑小厨房取餐具。 门掩合。皇帝亲手将木匣打开,垂眸愣怔了瞬,神色一变,含怒切齿,将木匣推给独孤勄,“你只有一夜的时间。明日早朝前,若回不来给朕交代。朕会连并治你擅自回京及办事不利之罪。” 独孤勄拱手接旨,抬头正视冷肃而陌生的少年皇帝,垂眸落眼在匣子中迸射冷光的小巧暗器上。 匣子里静卧的那一枚一指长的小弯刀。 ——亦是重伤了独孤毓的凶器。 独孤勄将弯刀取出来捏在手里,不理会细小的尖刃没入掌心,抱拳,“臣必不负圣意!” “还有这个。”皇帝取出贴身一物摊开掌心给她看,“这半枚龙凤玉珏另一半,毓姐姐想必给你了罢。卿可知,玉珏归一等同于免死金牌。” 以皇帝心智,猜到独孤毓的凤珏放在她这里并无稀奇,独孤勄惊异的是这对玉珏的效用如此之大。 “臣受之有愧。”独孤勄垂首单膝跪地。 朱旭煦垂眸,沉声一叹,“卿拒之不收,朕与昭国凭何倚仗?” “陛下!”惊觉小皇帝语气不对,独孤勄抬头,后者背过身。 “毓儿危在旦夕,你尽早赶回来,或许还有机缘与她再会。” 朱旭煦将玉珏拍在香案上,留了话折回寝殿。 · 朱旭煦回寝殿,自后拥着独孤毓,以手撑开檀口,由着云萝灌药。 独孤毓软靠在怀里,任人施为。她毫无意识昏睡着,大多的药汁自嘴角淌下,浸染单薄的寝衣,染透几双眼睛。 “这般不成。”朱旭煦拦住云萝,拥着独孤毓,旋身转坐她面前,又伸手要来药碗。 云萝茫然而乖觉奉上了药碗。朱旭煦仰头含一口,在太后惊呼声中俯身贴上佳人娇唇。 独孤毓睡着了,但她还是温柔接纳了朱旭煦赋予她的所有。即便是此前的酸涩,委屈,即便是一碗闻来蹙眉的汤药呢…… 她尽然承受了。 整碗药都送入细美的咽喉,发苦的空气仿佛也清新许多。 太医令去而复返,在用药过后望闻问切,慎重得出结论:“皇后娘娘伤口血已然止住,这一关就算过了。只是……” 太后柳眉倒竖,“只是什么,刘太医请直言。” “回太后,皇后娘娘伤处十分紧要,失血过多,脉弱无力,能否醒来何时醒来都是未知……”老大夫屈身以五体投地,“老臣无能,请太后、陛下降罪!” “你说什么?!”太后一怔,头晕目眩,近乎站不稳。皇帝扶住了她,冷冷垂视跪地之人,“皇后若有不测,你太医院全体当知晓后果。” “臣领旨。臣回太医院,急召各位同僚钻研病症。”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叩首行礼,颤巍巍起身。 老大人匆忙离去,太后回头斥责皇帝,“煦儿,仁德之君当施仁政。毓儿如今已渡过难关,即便真有万一,”太后重重叹息,“你当思虑如何安抚尚书令一家。” “毓儿断不会有万一。”小皇帝拧紧眉头。 太后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为君主,你可有思量?皇后身陷意外,京畿驻军首领私自带兵回京,皇帝置独孤一门于何地!” 皇帝闻言,不慌不忙撩起袍角直身跪地。“母后,孩儿正有要事想说与您。” 小皇帝正要开口,绮月搀着独孤夫人慌忙赶来,后面是情急闯宫的独孤信随之而来。 “毓儿!” “主子!” 容韫携绮月入门屈膝行礼,经太后点了头,伴着惊呼直扑凤床,隐忍哭哽着。 “谢太后与陛下体谅。”那二位主子还未说什么,独孤信垂手向内室眺望。 亲生父女到底多有不便。为人母亲的守在爱女病榻前哽咽垂泪。他做父亲的,只能止步帐幔之外远远得瞧着念着…… 纤瘦的女儿背负怎样重的伤势?独孤信胡乱揣测着,心急如焚。 “太医令道是,毓儿伤口止住血,好生将养,不日会好的。”太后刻意拔高声量,宽慰兄嫂。 独孤夫人容韫退出内室曲身行礼面君。 “舅母快请起。”朱旭煦将其扶起,请舅父舅母坐去母后身边。她则退后,不声不响立在三位长辈前。 太后皇帝与独孤氏夫妇共处一室,皇后寝殿除去昏迷着的正主,再无旁人。太后凤眸落在面容沉肃的皇帝身上。“皇帝方才不是有话要说?” “今日大祸系朕胡为,连累独孤一门为朕犯险,更连累毓姐姐负伤。”朱旭煦低头捏紧拳头,“毓儿是朕的皇后,朕绝不会弃之不顾。”她深吸一口气,诚挚的目光洒向在座三位她自认是当世最亲的长辈。 ——他们亦是她们一双爱侣的三位高堂。 “不论是坦途或险境,上穷碧落下黄泉,朕都随她去。” “煦儿!”太后拍案而起。独孤夫妇惊起。 “陛下,不可玩笑!” 小皇帝甩袖,板着脸,扬起下巴紧绷双颊,天家傲气自然流泻,“朕是皇帝,在位一日都是君无戏言的皇帝!”她缓一口气,收敛起冷肃模样,失落道:“……我自知不是称职的皇帝,甚至软弱无能不足成事,不配坐皇位,……而今毓儿为我所伤,我只想看护她醒来。皇帝之位,请母后召集内阁大臣,尽早另择明君。” 太后疾步赶来,逼视独生女,怒目圆睁,银牙紧咬,“君无戏言!一言既出,皇帝可要想好!” “朕意已决。”朱旭煦退一大步,深深拱手俯身。 ——这是身为人君祭祖行跪拜礼之外最隆重的礼节。 “陛下三思啊!”独孤信还要再劝,他胞妹独孤太后抬手拦下了他,冷道,“她心意绝,不必再劝。” “谢母后成全。”太后袖手,自行离去。独孤信犹疑不决,容韫示意他追去。 朱旭煦送走这二位,请舅母大人稍坐。 容韫自无意闲坐,频频摇头去榻前守着难唤醒的女儿。 太医令去而复返,神色舒展些许。老大人面见皇帝,请示陛下可否以银针刺穴医治皇后。 刘太医简要道明施针刺穴偏激,朱旭煦捏紧拳头,红眼去瞧舅母大人。 容韫揩了揩湿热的眼角,静默点了头。 “刘大人。”太医令携助手太医丞领命要进,皇帝出声拦住了她几人,捏住老太医的朱色圆领袍,又轻轻抚平一掌心的褶皱,她很想说动作轻些,只是这话堵在喉管里,她哑着嗓子道:“毓儿仰仗几位大人了。” 向陛下回礼,太医院众人一股脑涌入内室。些许药香与血气被驱赶出来,熏疼眼睛。那几人在帷帐里私语,踌躇不决似的,小皇帝追进去急问缘由。独孤夫人坐不住,随入。 中宫之主侧卧在床,几位女衣官解开皇后中衣为她施针,上到发顶百会穴下到玉趾银白穴,细密的银针遍布娇躯。 身为人母,容韫不忍,痛心垂泪。朱旭煦宽慰舅母,鼻头发酸,眼底生涩,将将落泪。 床前几人围立着,焦头烂额私语不休。 原是几位大人拿不定主意。半身穴位都照顾到,皇后毫无征兆,眼下当如何,几人主张以粗针再试,而刘太医为首另几位主张先试探另半边身子,前几日却坚持此法效用不大,唯恐是平白耽误救治时间。 时候不等人。粗细不一的银针长短排序静卧在烛光倒映下,针头被光芒打磨锐利。几人众说纷纭,小皇帝脸色刷白回首征询独孤夫人的意见。容韫闭目,点了头背过身去。 皇帝令下,准允太医行险招刺激皇后醒来。 几人不再扭捏,各归其位,银针取出灼烧消毒,经几手递给跪坐的刘太医。 唐突皇后,老太医曲身跪地诚惶诚恐,她撩起衣袖,一手探穴道。一手落针。 银针刺入肌理,卧榻之人沉睡如今,皇帝身一颤,如芒刺在背。 …… 半个时辰过去,焚香粗细的银针上阵,逐步将弱小的同类取代,皇帝喉咙发干,满手满背冷汗。 刘太医仍跪坐床前,她暂且中断刺穴的动作,自同僚那里接过一方打湿的手帕拭去掌心湿汗。 她挪腾身子来回,手腕翻转直下。将银针送入手臂。卧榻之人眉峰一蹙道出轻咳,惊得旁人呼吸一窒忘却动作。 小皇帝揉揉泪眼近前一步,“刘大人,方才是否?” “陛下少安毋躁。”刘太医仔细捧起一截皓腕探听脉搏,喜笑颜开,颤巍巍起身,向皇帝复命,“臣等不负圣意,娘娘将要醒来了。” 皇帝吸了吸鼻子,久违笑起来,“有劳诸位。” 太医等告退,容韫亲自去前殿将好消息告知太后及独孤信。朱旭煦恍恍惚惚坐去床边,含着泪慢吞吞走几步路,行过半生一样久。 曙光问世,长夜将尽,堆积的烛泪压垮最后的火种。合起中衣为她,朱旭煦卸下身心疲累,小心贴边躺下,蜷靠在她身边。 · 太后与独孤信兄妹俩哀叹连连,长夜之后,总算拨云见日。 ——听说太医施针后,皇后有转醒之意。 只要独孤毓醒来,朱旭煦也就不再折腾了,帝后无虞,家国安定。太后终于安心,塌下双肩抚了抚心口。与独孤夫妇同往寝殿探望皇后,被衷心守在殿外的云萝绮月暂且劝回。 “真是儿大不由娘。”太后转身,请兄嫂一同往前殿等候。 距离早朝越来越近。只是寝殿里毫无动静,云萝请示太后,太后投眼向长兄。 独孤信了然,起身告退,出门整理仪容,昂首阔步往太极宫去。 · 朱旭煦一觉赶去多半困顿,贪睡到日上三竿。她醒来时,蜷身在她毓姐姐的怀里,她如往常埋头蹭蹭,在对方柔软的心怀撒娇。 搭放在她背后的手轻柔抚了来回,独孤毓哑声问她“睡得好么?” 朱旭煦一怔,抬起了头。佳人在前,柔目里整个倒影错愕的自己,眼窝里蓄满了湿热,朱旭煦抽泣着埋入她心怀。 “毓姐姐……毓姐姐……”她有太多话想对她说,懊恼的愧悔的惊惧的,那些后怕还藏在心底的阴影处,时不时冒出头作弄她折磨她……直至当下,她的毓姐姐醒来,她的心田初晴。 “我在。”独孤毓拥她的背,后肩阵阵锐痛,身乏体虚实在无力。 好想将她的小夫君牢牢圈在怀里,昭告天下,那是自己的。 朱旭煦忽而后仰退出她怀里,瞪大湿漉漉的眼仰望她,“我会不会弄疼你?毓姐姐,你、伤还疼么?” 独孤毓微笑,握起她无措的手,“你抱我就不疼。” “对不起,是我不好。”朱旭煦低头,泪如泉涌,沾湿玉枕。 独孤毓牵起唇角柔柔一笑,轻声细语宽慰她:“这不失为是好的。若伤你分毫,恐家国动荡。母后难安,我会心痛,不比现下好过。” 朱旭煦一抽鼻子,含着哭腔气呼呼急问道:“毓姐姐受伤,当我会好过么?!” “是我的错。”独孤毓捏她的手,拢她回自己怀里,贴面对她倾诉:“以后再不会了。” 朱旭煦赌气,将一汪热泪都蹭在眼前一截玉颈上。独孤毓失笑,昏沉又睡过去。 朱旭煦闹一阵儿,不见她回应,轻俏退开,坐起身凑过来查看独孤毓背后白纱如旧,安下心退出去。 拉开门来日光刺目,朱旭煦揉揉眼睛走出来。云萝悄声迎上去唤陛下。 朱旭煦虽十足孩子气,登基之后从未有哪日贪睡到明日高悬,她瞪大了错愕的眼,忐忑问了当下时辰。 云萝如实禀告,又传太后口喻请陛下前往前殿议事。 小皇帝由云萝帮忙正衣冠,清了嗓子忙不迭赶去。 前殿等她的是太后亲娘及尚书令亲舅父。本是皇帝的娘家亲人,从前千百亲昵、甚至可以抛开礼数直接扑怀里撒娇的长辈,而今面对这两位,朱旭煦不敢造次,恭恭谨谨向太后剪了礼,受过尚书令的礼再颔首回礼。 “母后还没回宫歇息么?”朱旭煦低头,规规矩矩地小心拘谨着。 独孤太后心寒,扶额叹气,闭起双目,看也不看她,只道:“皇后如何了?”想来是醒来了,不然这丫头也舍不得离开片刻。 果然听她说已然转醒过,只是困乏又歇了。 太后点头,开眼一挑眼尾,目光扫向长兄独孤信,“长兄,今日朝堂如何?可有要紧政务?” 独孤信拱手回话:“回太后娘娘。要紧政务只有一桩。” “何事?” “众臣关心陛下龙体,老丞相情愿入宫探望陛下。” “……”尚书令与太后兄妹俩一唱一和的,皇帝并非听不出话中深意,想来是母后授意舅父声称皇帝染病辍朝,众臣存疑。 皇帝缄默,垂首不语。 皇帝不接招,太后只得说破迷题,“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皇帝连日辍朝,可有自省?” 皇帝正等这话,昂首不屈,“母后这般说来,朕倒是记起,前两日闯朕寝宫的小女子仿佛出自母后宫里,是她惊扰了朕,也是她连累毓姐姐受累连夜回宫。” 皇帝直白挑明,是故意教太后在独孤信面前难做。太后脸色急转直下,冷冷怒视爱女,“皇帝此言何意?” 皇帝一时胆战,她自小都是受宠的,从未在母亲这受过这等被冷待的委屈,她不禁嘟起娇唇,赌气不作声。 母女对峙时,独孤信且在思量,待他想通当日女儿连夜回宫个中关节,氛围早已冷下。他掩口虚咳了声,硬着头皮接过修复那母女情分的重担,“太后,陛下,是否有所误会……臣只知道皇后当日连夜回宫是惦念太后思念陛下之故。毓儿归宁整日心神不属,是臣与内人不是。” 独孤信装傻。太后轻柔飘来一眼。实属欣慰。兄长在劝和,又替她圆场,这好意她不能不受。 太后点了头,退一步,只道是疏于管教,已责令将那女子赶去掖庭做苦役。 掖庭那处有进无出,净是弃子。 皇帝心里还含着怨气,毫无怜悯之心,硬邦邦点了头转身要走。 独孤信赶来挽留,深深一揖,言归正传,请陛下回归朝堂。 “要我继续做皇位也可以,”小皇帝回首,“只是请母后应儿臣一件事。” 太后板着脸,“你且说来。” “朕要下旨,朕在位期间,废止世女选秀。后世皇帝,若出自朕与朕的皇后,旨意顺延。” 太后惊起,冷着脸一言不发。 独孤信心中惊喜,面上不显,有理有节请皇帝陛下三思。 皇帝回眼将他扶起,掷地有声:“舅父不必再劝。有生之年,朕绝不辜负毓儿!” 独孤信再行礼,真心实意道了谢。 皇帝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