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拂了太后好意中途离席地的小皇帝步行回寝宫。 朱旭煦甩袖阔步在前,皇帝宫里的掌事宫女云萝携一众宫女内侍亦步亦趋跟随圣驾。云萝提灯落半步不远不近小心相随,轻柔提醒道:“陛下,您请当心脚下。” 横穿御花园时,小猪皇帝闷声绕远至西北角的秋千架处。列队宫人垂首轻步跟进些,悄声侯驾十丈以外。 御花园石径两畔三步一灯台,蜿蜒石径阡陌交通,连缀东西宫殿,迎来送往后宫众人,不舍昼夜,而西北角人迹寥寥,以假山为屏的这处摆放着昔日小太女朱旭煦笃爱的木秋千,再向北出花园是小太女成年前的寝宫书房练武场等,先帝将御花园之北近一半的园林都赏赐给太女独享,甚至曾下旨,除每日洒扫宫人,不许旁人近身于此叨扰太女起居。 是为独一份的偏宠。 朱旭煦停在秋千架前,手扶鸡翅木秋千,回忆汹涌。拧身坐上木秋千。双脚踏地,罕见的静坐默念心事。 云萝较之旁人更近几步,低眉顺眼立在灌木丛旁,间或抬眼窥视。小主子这是不开心了么?要知道这雕刻飞龙纹的木秋千是小皇帝昔年最喜欢的玩意儿,更是先帝搜寻能工巧匠精心雕磨的疼宠爱女的见证……不起眼的木玩意儿蕴含先帝对爱女的无限疼宠以及殷切期望。主子今夜绕路来此,是思念先帝了? “云萝。” 小主子冷不丁唤自己名,云萝醒神告罪,屈膝聆听圣意,“回陛下,奴婢在。” “朕与皇后成婚半载之久了吧?” “是。”云萝脆生生应了,心思转回来,暗叹果然,主子还是惦念皇后娘娘的呀。云萝心里为帝后情深而激动膨胀,谁道小皇帝话音急转—— “半载未见五皇妹,也不知她在邺城好过与否。”小皇帝垂眸,清润的嗓音蒙起晦涩的喑哑。 乍一听来,云萝又免不得愁云笼罩,五殿下?中山王?陛下缘何蓦然思量起这淡出宫廷的人呢? 小皇帝惦念的她的五皇妹名朱旭珞,是为先帝与宠妃所出。先帝驾崩后,新晋的太后也是新帝生母独孤氏下旨命亲卫送那母女前往封地冀州邺城,明言她母女非召不得入京。 被封中山王的五殿下及其生母是而今皇宫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太后娘娘不待见那胡姬出身的异族皇妃,连带着不喜她那混血女儿,而昔年的朱旭煦与朱旭珞,同为皇女尊卑有别,唯有上书房求学时是同一屋檐下,只是师傅也各有不同……今儿陛下是怎地了,疏忽间提及中山王?云萝瞠目茫然,一双眼转了几转,疑惑不解,她暗自推测,主子这厢到底是惦念哪个,先帝,皇后,还是离京百里的中山王? 云萝心思百转,小皇帝还在沉浸过往。“记得朕三岁那年,在皇祖母寿宴上,当时七皇叔借太后寿宴之名呈几个才貌出众的艺伎给父皇……云萝,此事你可还记得?” 云萝年岁教皇帝虚长三岁,她闻言仔细回想,对此事留有印象,点了头应声。 云萝自六岁被遣去东宫侍奉昔日的太女、如今的君主。那年太后寿宴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皇庭盛事。当日宴上,淮阳王当众向先帝进献漠北奇玉珍宝以及数名能歌善舞的胡姬。那身段那舞步,云萝模糊回忆一二脸热不已。 她只是情感愚钝的燕雀之身,亦然被舞姬火热的舞蹈撩拨得脸热,宴席上的尊贵无匹的皇亲贵胄亦不免俗,威严的君王倾身注视席间花枝招展的玉人儿,挪不开眼大喜过望。 而刚晋升小太女贴身侍婢的宫女云萝,跟随师父侍奉太女身侧。她紧张得垂眸,依然对散席时先帝怀抱美人扬长而去的爽朗大笑声记忆犹新。 因为在那之后,老太后神采飞扬,玉手一挥赏赐在场宫人各一锭银子。 那可是白花花的二十两,小云萝当日的欢欣程度不亚于为君王青睐的胡姬美人。只是从长远看,那位被封妃位后又诞下皇嗣的异族美人,显然是当日全场最幸运的。 云萝飞快盘算过这一遭往事,掂量着开口,宽慰主子道:“陛下,奴婢听闻,邺城又名阳春城,三月桃花满城,待三两日皇后回銮,您何不寻空档,与皇后千岁同游邺城?” 实话实说,云萝这丫头提议绝妙!畅想着与毓儿同游邺城赏花怡情,且有机会姐妹重逢,小皇帝登时明目一亮,她豁然起身提步就走,步履轻快。 云萝侧身垂眸,谁想小皇帝擦身之际在她身边缓了一缓。 “云萝,你真是朕的智多星!明日你寻个稳重的宫人去舅父府上为朕传话,就道是行宫桃花滟潋,朕等皇后同往小住几日。”小猪皇帝嘻嘻一笑,极郑重的轻手拍拍小心腹的削肩。 云萝屈膝称是,记下此事,回程盘算起传陛下口喻的合适人选。 · 小皇帝迫不及待,洞察主子心意的云萝派遣宫人便装前往尚书府传口喻。 时值辰时刚过,早期合家用膳,独孤信入宫上朝,独孤毓携弟妹在正院向母亲请安。 “母亲,长姐请安坐。军营事务繁杂,启白先行告退。”二女独孤勄自启白,身居京畿统帅要职,问候母亲就要起身拱手告退。 独孤勄俊秀温雅,才貌不凡,人道是京城四大美君子之首,然这位美人不慕风雅,志在行伍,入伍三年平步青云,而今官拜从四品宣威将军,总领京畿重地五万兵马。 做父母的对这孩儿只有挂念与满意,容韫点头,犹如寻常百姓家的母亲,亲手为女儿平整衣襟,温言嘱咐她在外珍重。 独孤涵告别母亲手足,转身出门,而独孤毓向母亲说明去意,携一双弟妹追去。 独孤毓手牵一双弟妹直入二妹的院落含光阁,沿途收获中府中下人停下手边事务一叠声的“大小姐”。独孤毓颔首回礼,只是心念着送别二妹,莲步轻快。 · “勄儿今日回家来么?”卧房门半开,独孤毓松开幼弟的手,一瞬间小家伙钻进去。她扣了扣门扉,牵小妹手推门而入。 独孤勄披甲胄绑腰带,听到稚嫩童声唤姊姊,抬眼就见半高的小人儿一前一后跑来扑进怀里,而再之后,明艳俏丽的襦裙女子点亮眼前。 “长姐。”独孤勄唤她一声,而她自身被一双弟妹缠抱住。 “姊姊不要走嘛~緐儿舍不得。”幼妹软萌嘟嘴,耷拉眼角,水汪汪的眼含泪似的,独孤勄瞧上一眼就受不住,甚至还有拦腰抱她的半大的幼弟软声附和。她将幼妹抱起,抚摸半人高的幼弟的小脑瓜,“姊姊得空就回来陪你们。” “姊姊离家前每每都这样说!”独孤家的小儿郎叉腰皱起小鼻子义正言辞拆穿胞姐的“随口一说”。 “就是就是!姊姊坏!”小女孩扑腾下地,呜呜哭声唤长姐,跑回独孤毓怀里求抱抱求宽慰。 独孤毓揽着小人儿近前些,与独孤勄姐妹对望,无声叹息。长大成年的她们深知彼此不易。 独孤毓出嫁入宫,是为皇家的媳妇。而独孤勄投身军营以身报国,她们两个,归家寥寥实非自愿。 “即便再忙你也抽身勤回家些。”开口的是独孤毓,胞妹军务再忙,毕竟与她外嫁情形不同。况且身为统帅,实无必要尽心到这份儿上,吃穿住行与将士一同,苦守军营。 再者,别家将士总也没有适龄不婚、身心报国的。 忠君爱国是本分,是独孤一门五朝贤良的最高荣耀。只是独孤家位极人臣,先后培养曾祖、祖父、父亲几朝元老重臣,姑母与她独孤毓又是两朝皇后,独孤氏大可不必多一位身心投国的将军。 独孤家世代从文,父亲本想次女如此,只是独孤勄自小展现天赋,也是她自己坚定这条荆棘快速、代价极高的青云之路。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了。 “好生照顾自己,”胞妹的护腕还没穿戴,独孤毓自衣架上取来,亲手侍奉她。 “长姐不可。”独孤勄伸手抵住独孤毓的皓腕,白璧无瑕的肌肤在眼底挥之不去,她极快闪避,低垂了眉眼。 独孤毓轻笑,一手握对方的腕,捏紧袖口为她扣上精铜护腕,娇嗔抬眼觑她,“你若顾念姐妹之情,身为一家人自无不可。若当我是皇家人生疏客套,本宫今日偏要强迫你听命。” 弟弟妹妹掩口吃吃发笑,独孤勄没法子,勾勾唇,抬臂由长姐摆弄。 “长姐何时回宫?”独孤勄临行前,捏捏手腕端正甲胄,柔声问她。 “不急。”独孤毓手一顿,为胞妹捧来头盔,温婉弯唇。 独孤勄这几日难得日日回家里住,其实不止于她,全家六口人无不是贪享团圆的。 或许该是七口,若算上朱旭煦那位父母大人的半儿姑爷……蓦然想到了她,心里萌起酸涩。 人家是当朝天子,哪里是谁家姑爷。 独孤毓笑容淡去,勉强微笑送别胞妹。 …… 姐妹送独孤勄到大门口,正巧迎见了便衣的宫人。 独孤毓过目不忘,识人本领过人,一眼瞧出围着尚书府前石狮子打转的是御前的宫人。 那小男子肤白异常,唯唯诺诺耸着双肩,一双眼格外明亮。想来是小内侍,独孤毓唤门房请那探头探脑的小内侍近前来。 小内侍靠近,一步之外站定,点头哈腰,“皇后娘娘金安。奴才是陛下宫里的。” 果然印证猜想,他是皇帝的人。 “陛下有何旨意?” “娘娘,陛下万千记挂着您,”小内侍模样机灵,嘴巴也甜。独孤毓闻言眼角飞扬,仔细问了他来意。 独孤毓并没有请他入府正儿八经焚香沐浴然后接旨,说实在的小内侍满腹疑惑,只是他自然是依从主子心意,简要将圣意转达。 独孤毓沉眸思索,一双弟妹仰小脸紧张望她,内侍摒息凝神等主子回音,而独孤勄横跨马上,俯身摩挲棕马颈毛,磨磨蹭蹭不动身,也在等她下文。 “不急。”独孤勄听她这话,莫名安心。回眸一笑,纵马离去。独孤毓眺望她远去,笑得滴水不漏,只道自己家中不便,请传旨官先回。 · 擎等着宫人送回好消息,朱旭煦难得安睡整夜,她怀抱着白玉鸳鸯枕春梦戏鸳鸯。 梦里情意缱绻云雨正酣,她重逢了毓儿全身心容纳她时销魂的娇媚柔美。小龙威风凛凛昂起了头,小猪皇帝拥着玉枕几道挺身。 浅薄的梦登时破灭。朱旭煦揉揉惺忪的眼,入眼的床帐描绘着尊贵霸气的飞龙在天,而不是比翼的凤凰。 朱旭煦委屈巴巴撅嘴爬起来,掀开金丝锦被,小猪与自身旗帜高树的小火龙隐晦地打个照面。 “毓儿怎地还不回来……”小皇帝神情沮丧,闷哼着揉裤裆,耷拉眼角懊恼自己错把冷冰冰的玉枕当作了自己的温香软玉, 半年前新婚夜刚开蒙的小皇帝哪里知道自渎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她抚慰自身,却不得其法。小猪皇帝虔诚的认为,只有与爱人交换送这方肿胀送入香滑私密处,才得欢愉, 纤手抵开寝殿厚重的红木的门,拂灭其内星星点点的情欲。 “何人?”来人脚步轻弱,原想是个娇弱女子。小皇帝仍警醒,竖起耳朵扭身摸到床边的金鱼匕首。 来人静默不置一词,扭着细腰撩拨开层层的纱幔,轻手将食盘归置窗前半月案上,适才屈膝正对龙床乖顺见礼,“陛下,,侍奉陛下更衣盥洗。” 听起来是个小宫女,小猪皇帝放下心来,收起匕首撩起半扇床帐探头向外。 她第一眼就被窗前半月桌上飘香的豌豆酥与桃花酿吸引过去。 朱旭煦耸鼻子细嗅,桃花酿中有蜂蜜香,醇香浓厚惹人垂涎。她喉咙一动,吞咽的声音响彻在方寸之间。 小皇帝脸颊泛热,盘坐在龙床上,清清嗓子转移话题,“你是何人?朕怎地没瞧过你?云萝在何处?” 不得不说,小皇帝还算头脑清醒。只是绯桃垂眸,暗叹君王无情,她在太后宫中伺候多时,小皇帝每日去请安,时常碰面,可她一介奴仆,实难入君王龙目。 所幸太后她老人家垂爱,小宫婢万分感激这难得的与皇帝独处的良机。她低低垂首,柔弱扶柳,“奴婢绯桃,是太后宫里的。太后心惦陛下饮酒伤身,特命奴婢早早前来请陛下用些清淡的膳食。” 听来,小猪心里暖暖的,她嘻嘻一笑,着一身明黄里衣,从床帐里钻出来,明眸大眼不时飘向飘香的膳食。 香甜可口的点心,果真对了小皇帝的路子……绯桃掩笑,自金丝楠木立柜取出一套朝服,近身侍奉小皇帝。 绯桃今日特意换一身喜庆的桃粉色宫裙,这是奴婢年节时才准许穿戴的颜色,不过她自有太后撑腰,自然不怕大内总管或礼官挑理。 她奉来这身皇帝朝服是正红色镶金丝的,绯桃私心想,与自己这身桃红相称。 谁道小皇帝不顺意,颇为老成摆摆手落吩咐,“取一身明黄色的来。” 小皇帝记得云萝等亲近宫人都说她近来精神不济脸色发白,穿亮色才显得肤色亮些。 她倒是没有那么臭美,只是,怕母后眼尖瞧出什么。 母后瞧出来又要心疼她,她才不想母后劳心。 绯桃一听这话,愣了一愣。皇帝相处起来比远远看上去不好相处的多。莫非是自己小心思被看破了?她垂眸思索,愈发心虚。 “你还杵着做什么,在母后宫里你也这么伺候的么?”小皇帝英眉紧蹙,唇线抿成单薄的一字型。 绯桃连声告罪,急急忙忙换一身奉来。 “你且放那,唤云萝来。” “陛下,”绯桃跪地含哭腔叩头告罪,“奴婢失仪,请陛下再赏赐一次机会!” 或许大多数君子都喜欢这等娇丽柔弱的小女人,可惜自小倾慕她的毓姐姐的小猪皇帝却对此提不起兴致。 她喜爱的她心念的只有惯来出众惯来要强的名门闺秀独孤毓、也是当今与她登对携手的中宫皇后。 非得是她的毓姐姐,才是她喜爱至极的。 至于旁人……小皇帝不为所动瞥了眼跪身眼前的小宫女,绕过她出门,召唤云萝。 云萝等人是被半路截胡的绯桃以太后之名硬生生拦下来的,现下云萝领人心存不安的侯在檐下,一听亲主子召唤,鱼贯而入,颇有进来救驾的气势。 小皇帝看到云萝等人的冲劲,顿时心归了位。 曾经毓姐姐就说过云萝是个忠心侍主的小丫头,且耳聪目明头脑灵光,可堪重用。 这般想来,毓姐姐眼光果然好到没话说。享受着云萝等人熟练利落的更衣侍奉,小猪皇帝眯着眼,万年不变惦念她的毓姐姐。 方才她为朝服气恼,还有一道原因,绯桃是外来的,自然不知情。 皇帝挑选衣服有规矩,衣服上身更有规矩。但凡是正红色的像极了大婚喜服的衣服,须得皇后亲手侍奉的。 否则小猪决然不肯穿,不仅不买账还要气鼓鼓大发脾气。 这件事,太极宫上下人尽皆知。谁让绯桃那小妖精无知者无畏呢?云萝与小姐妹私下聊天忍不住发笑。 那冒冒失失的小宫女惹恼了皇帝。朱旭煦自然没跌份儿到馋她端来的早膳。 早起啼笑皆非的乌龙事桩桩件件的,小皇帝吞一肚子气,喝碗热茶赶去上朝。 谁道那心机颇深的小宫女掩口哭啼跑回福寿宫,背地里拐弯抹角告状。 错自然不能归给皇帝,绯桃心知皇帝那是太后心头肉,她将罪责揽于自身,更招太后心怜。 老太后的一双凤眸细微转动,心里有了主意。温声招手要那惹人垂爱的少女过来。 跪地聆听太后的提点,娇丽女子明眸湛亮。 太后教她去尚寝局找喜嬷嬷学习侍寝礼仪,不需多说,绯桃恍然,伏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