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皇后归宁七日,小皇帝在她的寝宫太极宫闷了七日。 皇帝上朝在正殿太和殿,理政在偏殿勤政殿,用膳在寝殿养心殿,除却每日下朝往太后宫里请安,小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过寻常人家小媳妇儿…… 金乌西斜,午后燥热气息和着隐隐约约的蝉鸣传递几许入深宫来,勤政殿中,树立两侧的若干侍卫摒息凝神伴驾左右——御前侍卫身姿笔直眼如铜铃,宫婢宦官竖起耳朵低眉顺眼,相比于他们,高位之上一抹明黄色懒洋洋贴附在御案之上,伏案之人的一身天子御用明黄色与御用的金丝楠木两相映衬。 “毓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呀……”金冠束发、龙袍加身的小皇帝朱旭煦耷拉眼皮犯蔫儿,磕下颔在御案上自言自语,余光里的奏疏卷轴堆叠如山碍眼的很,她锁闭双目,图个眼不见为净。 “云萝,今儿十几了?”小皇帝拢一摞小山堆在身前做枕头,侧着头慵懒嗫喏道。 云萝向身后掩口偷笑的小宫婢横一眼警告后者僭越之处,温顺眉眼进一步轻声回话道:“回陛下,今儿十八了。”自皇后娘娘离宫归宁,皇帝陛下每日惯例有此一问,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小陛下惦记着哪位主儿。只是言多必失,身为下人总有忌惮,小皇帝沉默,云萝不再多话,归回原位。 “都七日了……毓儿会否不要朕了?”小皇帝气闷不已,置气将奏疏推远。失宠的白玉卷轴连番轱辘滚下御案,拾阶而下遍及玉陛, 小皇帝登基大半年,贪玩任性一如从前。 御前宫人敛目噤声。主子心思低落,谁胆敢笑言触主子霉头? 小皇帝这厢惦念着小发妻情难自己,她太后亲娘那厢为皇家为爱女精好番打细算着。 将近暮时,太后的福寿宫此刻热闹得紧…… 独孤太后午睡起来,传过尚音局、尚寝局的理事,临时起意晚膳设宴招待皇亲。她老人家兴致所起,挥挥手,遣派一大批宦官前往太极宫或散出皇城传她口喻。 下头人窜进窜出,有条不紊转起来,这时候太后安坐正殿上位的紫檀圈椅,由心仪的宫女绯桃捏肩侍奉,先召集将要出席献艺的艺伎——由尚音局理事引荐的几位资质上乘的女子。 理事向下撒一个眼神,艺伎会意,各归其位展示才艺,待到琴绝歌停舞歇,艺伎屈膝拜见皇太后,独孤太后抬手要她等起身,含笑道:“都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三名艺伎应声抬头。太后逐一端详,暗中欣慰。这几个不愧是尚音局精挑细选报上来的,小家碧玉,姿容秀丽,若风拂柳,各有千秋。 “不错。”太后拂袖命人行赏,端坐身子,言归正传,“今日哀家宴请皇亲,皇帝也会来,她最喜欢这曲……机不可失,你们可要好生准备。倘若命数珍贵,得皇帝青睐未尝不能。” 得皇帝青睐意味着什么?艺伎无不心中窃喜,若有机缘侍奉皇帝,哪怕是春风一度呢,或许就是摆脱奴籍飞上枝头……再者,万一中奖身怀龙嗣呢? “好了,哀家乏了,下去准备吧。” 独孤太后点到为止,隐晦的指一条世间顶荣耀的康庄大道给她三人。艺伎感恩戴德连连叩头谢恩,悄声告退,筹划着在御宴上一鸣惊龙, “太后,开席时候尚早,您是否回寝殿小憩?”闲人散去,太后跟前侍奉的绯桃斟茶奉给太后,俯身轻柔征询她老人家心意。 太后接过茶盏抿一口,向低眉顺目的可人儿递来一眼,满意点头,不知是她提议合心或原本是人合心。 “好好好,绯桃,随哀家去。再去把你那宁神香调上,哀家用过你调的香,近日入睡容易多了。”太后毫不掩饰对这小婢女的喜爱,牵起她手,拉她一道。绯桃低头抿笑,“是,太后。奴婢今日为您加一味百合,听闻有宁神养颜之用,益于您青春永驻。” 福寿宫后殿传来太后的爽朗笑音,独孤太后心花怒放,凤眸笑得弯起来,捧她的手,道:“你这丫头,净是哄我这老太婆。煦儿年近十六,放在寻常人家,我都是做祖母的了。”老太后言及此,语调低落叹了口气。 绯桃心知老太后忧心为何,还不是她老人家擎等着抱孙儿么?皇后入宫半载,帝后如胶似漆却没半点动静,老太后这是急了……绯桃心思一转琢磨起自己来,她自认论身段论样貌也算是不俗的,若是她也如同那几个艺伎般登台献艺得陛下另眼相待,日后何愁摆脱奴籍享受那人上人的生活,再有机遇生育龙麟,母瓶子贵,加之以太后对她的喜爱,帝后再是恩爱又如何,未来昭皇宫总有她一席之地。 绯桃畅想得出神,一路静默,异样不难被慧眼如炬的老太后瞧出。入寝殿,独孤太后抽手坐去坐榻,以手托腮斜目打量她,“你这丫头,在想什么?” 绯桃献笑,眼波一转,借题发挥道:“太后赎罪!奴婢失仪了!只是奴婢回忆起入宫前,听我们镇上的算命师说起过,天庭饱满大富大贵,陛下随您,都是顶顶有福的。况且陛下正当少年,您未来呀,且要多孙多福呢!” “你这丫头,偷吃了什么?蜜糖嘴巴哟!”老太后开怀不已,捏小丫头脸蛋,愈发亲昵她。 · 无论是擎等着自己宝贝龙儿开枝散叶的太后,或是各怀心事渴望摆脱贱籍的宫婢或艺伎,甚至于接旨承恩的王孙贵族,无不期盼宫宴到来。 只有小皇帝朱旭煦精神不振趴伏在案望穿秋水等伊人归。 估摸着时辰不早,云萝提醒小陛下论时辰该当先回寝殿沐浴更衣。 “不必了,朕就这一身。”毓儿又不在,穿好衣服给谁看?常服着身的小猪皇帝噘嘴,仍懒洋洋伏在案头,小小埋怨着归家乐不思蜀的人。 “……”暗叹小皇帝的倔脾气,掌事宫女云萝静默顺从,退回原位。 福寿宫派人来传信,朱旭煦摆出端坐勤政的姿态随口应付两句,压根没细听晚宴是为宴请亲贵而非是她母子二人……时辰差不多,小皇帝磨蹭起身,招呼云萝来帮忙,随手抹了抹前襟和广袖处的几抹褶皱,一扬手,打起精神昂首阔步领人往西边的太后寝宫去, 小皇帝到时,拒了通传,口呼“母后”直奔寝殿。她挑开帘栊扎进人堆里,当即傻眼。 妆容华丽的妇人围坐在八宝桌前,主持闲叙茶话会的自然是安坐软榻威严又端庄的她太后亲娘。 一室热络被命妇们请安见礼声哄散。小皇帝扫眼来回,在座都是长辈,她软着嗓音向各位皇姑皇婶问好。 “月余未见,陛下身量拔高许多。” “可不,咱陛下愈发俊俏了,六分肖像皇嫂呢!” 长辈夸赞,小皇帝孩子心性开怀嬉笑,她坐到太后身边去,手托桌案,颇有风范请几位坐。 很快,母辈的话匣子又敞开来,小皇帝垂眸坐在一边,心中庆幸:瞧这阵势母后设宴颇有仪仗,她一身皱巴巴的常服任性出席,幸好母后被皇亲命妇缠身没怪罪她。 其实太后早就将她打量个遍,瞄见她小心摩挲着袖边的指,知女莫若母,外臣在场不便折损天子威仪……退一步说,朱旭煦随意着装虽然失礼,听说是在勤政殿忙碌整日,太后甚是欣慰,更舍不得苛责孩儿。待到爱女坐来身侧,她母女被左一句右一句的称赞,心花怒放的太后娘娘也就淡忘了这不美好的小事,志得意满的接纳无穷尽的美言。 太后皇帝这对母子,打入席起无疑是席间最瞩目的存在,一位外罩朱红缘边描金凤凰的玄色祎衣礼服的太后,集威严端庄风华于一身;一位是身着常服俊朗娇俏的小皇帝。她一袭交领明黄锦袍,内衬为朱红色,玄色腰带镶嵌墨玉,下裳游走祥云暗纹彰显不凡。 太后皇帝两位正主自偏殿绕出并坐上首,皇亲及亲眷向主上行礼入坐。太后吩咐开席,管乐齐鸣,歌舞升平。 佳肴满席,酒过三巡,皇亲长辈招呼个遍,朱旭煦脸颊红扑扑的,唇瓣水润润的发亮。垂眸瞄着案角黄梨木花纹,无精打采样。她太后亲娘一双凤眸不时飘来她身上,“皇帝可还满意?今日是怎地了,心神不属的?” 旁人都是出双入对,小皇帝越发低落,她抬了头,闷声答话:“唔……母后……儿臣、儿臣乏了,想要先行告退。” “皇帝且慢,尚音局上报最后一曲,是你喜欢的。”太后话音刚落,薄衫长裙女子赤足登场,挥舞水袖翩翩起舞。 小猪皇帝托腮,不好拂逆母后心意,眼眸惺忪半开半阖勉强收心应付差事。 琴声转起,朱旭煦回想起某次去舅父府上钻进毓姐姐院子里听她弹琴。毓姐姐力求完美,指尖淌出的曲朱旭煦听得如痴如醉人家还不满意,反反复复从头练习…… 独孤毓的琴曲每个字音都优美好听至极,磅礴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激昂好比鼓角动江城,灵动恰似珍珠落玉盘,婉转则沉醉不知归处…… 小猪皇帝闭目畅想自己置身尚书府后花园,托腮在石桌边听毓姐姐弹唱…… 尖细女声乍起,惊扰小皇帝的美梦。她往席间瞥一眼,正对那鹅黄纱裙目光躲闪窥望自己的歌女。小皇帝沉眉心道扫兴,若是歌姬本音尖锐还就罢了,那人拔高音调誓要将琴音比下去般。破坏兴致,而那琴音也不服输,无论琴曲悠扬或爽朗处应塞入几分铿锵,而舞者,摇曳身姿停驻御案视线,时不时挥舞水袖遮蔽小皇帝视线。 脍炙人口的名作,且是帝后表白心迹的定情作,被糟蹋至此,小皇帝罕见地怒了。 她将金杯丢下去,酒花就绽开在舞姬脚边,恼人的弹唱终于停歇,舞姬缩回赤脚,与她的同伴们蜷身跪下,闪避的眼神紧张如兔又狡黠若狐。 “母后,”朱旭煦嘟嘴向太后拱一拱手,语气淡淡道:“儿臣身体不适,先请告退了。” 太后默许小皇帝负气而去,冷眸转回脚下瑟缩着的女子,心笑乌雀难登大雅之堂。 · 暮时,尚书府后院热闹不绝。皇后归宁可是稀罕事,独孤家的小娃娃们众星捧月围着长姐陪他们玩。 几日来皆是如此,独孤毓除却祭祖敬亲,近乎整日被幼第幼妹缠着玩闹,分身乏术。 朱旭煦若是与她同来,定然是极高兴的。独孤毓在凉亭里眼瞧着围绕石桌笑闹的稚童们出神,念及以往每到她归宁之期,朱旭煦无不是用尽招数缠着她同归同往,而今次……她前脚回来,太后口喻落一步追到家门口。 太后派来她的心腹慧嬷嬷传话,道是体谅皇后归宁不易,许她逗留母家敬养高堂合家团聚。 太后老人家这心意明着是体念侄女与兄嫂团圆不易,对母家亲人多些厚待体谅,只是独孤毓联想到前不久太后晚膳时看似不经意提点的皇帝将满十六成年之事,独孤毓心里隐隐地浮现忧思…… 这原本只是独孤毓的多思多谢,而当她那位棋痴父亲往安王府去而复返往后花园陪伴儿女时,独孤毓循着弟妹一叠声的“父亲”迎上去,惊异道: “父亲,您怎地这么快从三皇叔府上回来了?” 尚书令独孤大人连连摆手,遗憾惋惜道:“莫要提了,三王爷受到太后宴请,齐家入宫赴宴去了。” 闻讯,独孤毓愈发惊异,不由得深思这突如其来的御宴是何用意,她进一步轻问父亲御宴内情。 独孤信摇头,定睛观察女儿近几日眼下疲态,为人父心疼不已,温言劝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毓儿你身为国母、六宫之主,凡事且将心放宽些。” “父亲教导,女儿谨记。”独孤毓垂眸稍稍欠身,独孤信赶忙将其扶起,眼前的孩子可不仅是他亲生女,更是昭国天下的中宫皇后。是举国臣民效忠的君上。 独孤信拱手连声告罪,独孤毓馋起父亲,不可自持的面色凝重。 父亲方才一席劝言,提醒了独孤毓她不想面对的可能……独孤信留爱女独自消化这事,参与小儿们的投壶游戏中。 独孤家后花园八角凉亭中,轻快的笑声不绝于耳。独孤毓勉强微笑,观望父亲陪伴幼第幼妹的天伦之乐。父亲要她宽心之事,巨石一般轰然坠落她心上。 她转身眺望缱绻温柔的暖橘色夕阳,拂来脸上的温柔像极了朱旭煦给的。 那是她的小夫君,或许、不限于是她的。 一泓泉水积聚在眼窝,随着夕阳沉坠,搁浅在泛凉的天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