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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我进入了TM大学。TM大学管理严厉而有效,我不在乎成绩,而仅仅为了不懈努力这个目标,就一门心思投入在学习上。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多是高年级的,其中只有保尔和我同年级,和他在一起我只是觉得有趣,而无法产生其它的碰撞。他喋喋不休的模样让我想起热情的琼恩,但又相去甚远。 ?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我一直在TM大学求知,这之间虽然学业繁重,但我从未停止对乔的思念和爱恋,我们也保持着联络。她在来信中不再抒发爱意,而是冷静地而委婉地说我应该看看更多的人,甚至不该找一个比我年龄大的。这一类话语让我痛苦,我只好找琼恩倾诉,只有他是我们感情最直接的见证人,我每次写信求助,他都会耐心地回应,给出建议,这很有效,让我从绝望中走出来,相信只要进入自己的人生,就能给乔一个有所依靠的未来。 ? 琼恩没再和我谈过舅妈的事。我也不想提起这个悲伤地故事。 ? 再一次见到他们是妈妈过世后。在我18岁生日,妈妈破例来到学校,带我去河边走了走,晚上住在一所旅馆的据说是最好的一个房间。 ? 灯光下,妈妈脸上的皱纹散发着慈祥的神色,她真的太老了,或者是她的心太老了。 ? “爱情是什么?加西亚,你明白吗?”妈妈问我。 ? 我不敢说我明白,但心里认为我是明白的。 ?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和你表姐,大家都认为你们早订婚了,你舅舅临终前也是这么想的。” ? “不,妈妈,我们不是那种……我们更像是灵魂伴侣。” ? 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望着我,好像在重新审视我,最后说,“我感觉不太了解你了,我的孩子。你长大了,就像你父亲,当年我有极大的热情去突破你父亲顽固高深的壁垒,如今却再没精力。我看得出你意志坚定,但灵魂伴侣……”她思考着,“灵魂伴侣是精神的,怎么会存在于现实中呢……” ?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但只感到妈妈不会理解,所以郑重地说,“妈妈,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 ? 妈妈转头望着一盏残烛,轻轻地说,“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 ? 我们各自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为妈妈端去一杯咖啡,旅馆提供这个。但妈妈冰冷的身体庄严地躺在床上,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 葬礼上,乔和琼恩都来了,还有很多其它亲戚。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地悲痛,但玛丽小姐哭得像是老了十岁——她现在已经够老了,妈妈先于她离开或许对她是沉重的打击(而且很快她就追随而去了)。但这时,在母亲的葬礼上,乔的到来给我更迫切的感受。神父在念悼词,乔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脊背,无声地啜泣,对面,琼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我站在坟墓的最前方,将一把土撒入,六尺之下,父亲的棺材边又多了一个新床。 ? 我从此,真正地自由了。 三、 在我母亲去世后,一对远方表亲来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妇,没有孩子,但心地十分善良。他们似乎认定了我刚成年已丧失双亲是巨大的打击,所以每天都热情的帮我转移注意力。我疲于应对时给乔写了很多封信,而收到的多是琼恩的。琼恩现在开始了生意,农场花园旁边被他建成了一座酒桩,产口味一般(乔说的)的红葡萄酒。 ? 一个月后,远方表亲认为他们对我提供不了太大帮助,就借口离开了。我的因为丧事休学了几个月,复回到学校,在一次考试中发现名次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是第一。我想,教授可能对我有所宽容。我又在学校待了两年时光,最后一年,我提前半年交了论文。教授给了我几次修改意见之后就允许我相对自由地活动。保尔现在为了学分焦头烂额,其它的人已经或者投入商业,或者回去继承遗产了。 ? 我家在A城的所谓上流社会并不算富裕,父母给我留下了两套房子,还有一个近于荒废的农庄。我低价出租了地产,把另外一套房子稍作修建也租了出去,请了律师打理。A城的房子是我们主要的居住地,但我回来的次数很少,只剩下玛丽小姐和佣人孤独地生活在回忆里。半年后邻居写信告诉我,这个寂寞的老女人快不行了。我赶回去,在教堂看一眼她最后安详的灵体,和寥寥无几的穿丧服的好心人一起默悼。玛丽小姐一生都是温柔的,她连死都无声无息。 ? 我把除玛丽和妈妈生前以外的房间都重新装修了,且一切从简。家里只剩下一些中世纪的油画有些价值,被挂在一楼大厅中央,还有妈妈的房间。 ? 学业结束后,我开始在A城日报社任职,工作是繁冗的,我在我渴望的自由中感到了孤独。 ? 我回到我的家,除了新的佣人战战兢兢的面对不常回去的我,没有任何温暖。我又开始跟乔通信,她无视了我。我写给琼恩,他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情回应了我,还像个久经事故的人一样劝我不要胡思乱想。 ? “……乔没有任何心上人,也拒绝所有人的求婚,这是个好现象。只要你来,我相信乔会嫁给你的,如果你还爱他的话……” ? 我永远爱乔,爱着我的灵魂伴侣。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们推远,但只要我过去,相信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 第二年春天,我在生日前夕赶到了C城郊外的农庄。在迷宫附近我又不自主地停下,让车夫等着我,我则独自前往迷宫。蔷薇在篱笆上开的更加浓郁,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琼恩身上的幽香,对面是乔,抬着头,俏皮地看着我。 ? 我走到迷宫尽头,听见身后一阵动静,琼恩慌慌张张地出现了。与当年相比模样有所不同,但一丝不苟的头发,洁白细腻的肌肤,看上去美丽得惊人。 ? 乍一见面,我们俩反而谁都没说话。他有些尴尬地撇开了目光,随后笑了,“我收到信才知道你出发,所以立刻来接你。我看见马车停在外面,就跟了进来……顺便,这里换了主人,他不会高兴我们私自进来的。” ? “那我们就偷偷地出去吧。”我正经地说道。 ? 琼恩哈哈大笑。回去的途中,我才发现琼恩是一个人急匆匆地驾车来接我的。 ? 在农庄门口,乔像个雕塑,庄严地坐在长椅上,看见我下车,她才走过来抱住了我,抬起头看我是脸上是一副自然亲切却疏离的样子。我那因为重逢而跳动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推迟和她谈论与我的婚事,只是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 这个春天,我一边研读一部哲学典籍,一边和表兄表姐们重新相处。我们仍然有许许多多的话题讨论,然而乔却不想以前一样发表意见了。她最爱的书是福音书,我们曾经有过的激情讨论在她那里此刻变成了“也许吧”、“或许这样比较好”这种摇摆不定的说法。她变得软弱,妥协,整日沉浸在家务和刺绣当中。我问琼恩为什么,他说这样对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好事。 ? 乔的改变已经足够大,最让我惊讶的竟是琼恩。再次初见面,我就被他男人的脸却惊人的美所震慑,然而他本人却明显意识到自己的外表优势,而表现得肆无忌惮。如果说,乔在这几年的沉思中归属了上帝,那么琼恩无疑被撒旦诱惑。他开了酒桩,自然有许多的商人朋友,我刚来的一周内他们没出现,但一周后就来的十分频繁。他们看起来一样年轻,穿着一样的时髦衣服,梳着相似的发型,一眼看上去,你绝对分辨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而琼恩,还有舅妈,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中心。 ? 有一天晚上,休息时我听到大厅有动静,随后是尖锐的争吵。我披上睡衣藏在暗处,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而舅妈在将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我准备回去,结果琼恩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诡异地笑了一下,并让我回去早些休息,而他自己往大厅走去了。 ? 我庆幸乔的房间离得最远,不然,她将会增加多少忧伤。但我想找个机会和琼恩谈谈,看他是否知道那些人并非良友。 ? 然而,一连两周我都没有机会和琼恩单独在一起。他不是出去交易,就是和朋友们应酬。我偶尔来到乔房间,她在专心做祷告。 ? 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是舅妈的一场荒唐行为。那天白天,我和乔一起在花园做修剪工作,略感疲惫,晚饭后洗过澡而早早入睡,我没有锁门——我几乎不锁门,这样可以欢迎乔和琼恩随时到来。然而,我睡下不久,依稀被一阵浓香和酒气熏醒。我的床单下出现了另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我几乎跳了起来。而舅妈鲜艳而凌乱的红唇印在床单还有我的睡衣上,我突然有预感地向门口望去——琼恩不知是惊讶还是绝望,亦或是受伤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他愤怒地冲进来,拖着舅妈把她像囚犯一样押走了。我没有去看他,但羞耻和厌恶让我洗了很长时间的澡。 ? 我觉得我应该立刻离去,但乔在这里,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样支离破碎的家中。从那天后,我只在乔出现的地方出现。隐约中,我感受到琼恩和舅妈之间的战火在燃烧,与此同时,可怜的乔看上去愈发无辜。 ? 有一次,在琼恩和舅妈争吵时,我带着乔走了出来。我们没有话题,沉浸在悲伤地氛围中。在花园尽头,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却不是求婚, ? “跟我走吧,乔,上帝啊,你要如何忍受这一切……” ? 乔突然抬头看向我,安静的眼中积蓄了眼泪,她扑进我怀中,拼命摇头。 ? 如果我以为这是最后一件令我痛苦的事,那就太天真了。 ? 夏季我回到A城,直到寒假才又回来与他们一起过新年。我带了许多诗集——我依然热爱它们,只是偏好有所改变——这次是饱含沉思的诗。我渴望乔和我一起而有所宽慰,但她只是微笑地一边刺绣一边听我朗读,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 “你读错了。”突然, 琼恩走了进来,身上的酒气压过了淡淡的蔷薇香,他眼神散漫,醺醺然地说,“‘天空’之下不是‘地狱’,还有一段‘海洋’你漏掉了。还有一句,阿芙洛狄忒乘着精血,不是海浪。” ? 我有些惊讶地翻书对证,他完全没错。我最近很难和他交流,但他仍然有让我怀有希望的地方。 ? “我以为你不读诗。”我希望这句话成为我们再次敞开心扉的开始。 ? 这时,乔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放下刺绣,两眼发光,直直地瞪着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说完,她立刻离开,好像这里有什么在驱赶她一样。而琼恩倒在沙发,撑着头,轻轻按压着自己因醉酒而疲惫的眉中。 ? 我没有去追乔,而是走到沙发旁,坐在琼恩旁边,搂过他的肩膀,可悲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简直单薄的可怕。 ? “别惩罚你自己。”我说。 ? “你又知道什么。”他靠在我肩膀,从下往上斜瞟着我。他的眼睛总是有攻击性的,虽然现在带着失落和迷茫。 ? “我不觉得和那些人频繁来往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我住了口。 ? 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靠向我。 ? “只是喝了一点酒……”他又睁眼看了我一次,“你觉得我现在不清醒吗?绝不是,买卖总是在我这种状态下成交,而且从没出错。我们的生意不错。” ? “既然你清醒,你想谈谈令堂吗?” ? 他神色中出现一丝狠厉,然后离开了我的肩膀。 ? “别提她。” ? “她还在……到处……”我发现我很难说出那种字眼,诸如鬼混、水性杨花一类的。 ? 琼恩冻住了,眼神在空气中失焦,“她……她从来没有停止,甚至……”他猛然间痛苦地弯下腰,我立刻发现他绝不止是情感的原因,他或许在胃疼。没有追究他未尽的话,我扶着他,担忧地说,“你要是继续这么喝下去,那就……” ? “我很好,”他抬头冲我勉强一笑,“我没有让乔知道,你不用担心。我将他保护了起来。我……我做到了……”他又把脸无力地埋进我的肩膀,但我的肩膀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疲惫的声音不容乐观。 ? “你是个好弟弟。” ? “我会让你们在一起的。”他打断我,转移话题,“你们的订婚,还有婚礼,我要当证婚人,当伴郎……上帝,我甚至想当布告的神父,但没有资格。” ? “你有。” ? “所以你们会结婚的吧?”他问我。 ? 我沉默着。 ? “所以你们一定要结婚。”他几乎执着了起来。 ? “会的。”我不太有底气地说。 ? 我忽然感到肩膀有些湿润,转身把他抱紧怀中,就像第一次发现舅妈有背叛行为时那样。此刻,琼恩的冷汗和泪水依然让人刺痛,也是这一刻,我决定打破和乔原有的平衡,我必须和她结婚,否则会于舅舅和妈妈的在天之灵有愧,甚至于琼恩有愧。 我决心要向乔郑重求婚,然而,乔却突然躲起了我,好像花园中有做不完的活,或者那些家务和刺绣变得异常重要。我默默准备着订婚邀请函,这事儿对我来说,几乎只有一条路可走,没有其它的抉择。——当然,我并非是在无视乔的意愿,我能感受到她爱我如故,只是装作冷漠。我相信,如果她知道我最真诚的爱只会奉献给她,如果她明白结婚只是我爱她的开始绝不会结束……她会同意的。 ? 但她一躲,就躲了我整个寒假,因为她去亲戚家久住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 我回到A城,不断地给乔写信,抒发我焦灼的爱意。她只回了我一封,却让我心碎。 ? 我亲爱的堂弟加西亚: ? 我向上帝发誓,我此生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不能和你结婚,请不要逼我,这是我所能存活的唯一理由了! ? 敬纯洁的爱 乔·克拉克 ? 我实在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差错,让她觉得与我的婚姻像坟墓一般可怕,我把这封信原样摹写了下来,发给琼恩,向他求助。 ? 他回我几个字迹有力的词: ? 会好的!! ? 很快我又抽空去了农庄,只有两天时间,但我的来意明显又坚决——就是要请我未来的妻子与我一同回到A城。 ? 乔却如临大祸,扑在床边痛哭了起来。 ? 我心如死灰地站着,喃喃着,“为什么……” ? 乔哭完后,笔直地站起来,眼底是一片可怕的倔强,“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跟我来。” ? 她带我来到二楼琼恩的房间,门锁着,她拔下头上的一根针,利索地捅了进去,锁很快开了。我上去拦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 她咬紧下颌,瞪着我,我猛然意识到这眼神很熟悉,是琼恩时常有的带有攻击性的神采。 ? 我放开了她,她闯进琼恩的私人领地,掀开床铺,拉开抽屉,四处寻找,一边近乎疯狂地重复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最后,她在衣柜下边的抽屉前跪了下来。我走过去,只见她捧着一卷陈旧的笔记本在颤抖。她把本子推给我,凶狠地命令式地说,“看看。” ? 我猜想那是谁的日记,“我不能……” ? “看看!!”乔疯狂地盯着我。 ? 我低下头,因为紧张而轻微发抖。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进入眼中,无疑正是琼恩的。 ? 我不知道我还有这样一个堂弟。 ? 这是从我们当年相遇时开始记录得。我意识到这个,抬头看乔。她好像已经从激动中恢复,但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好像凝固的绝望,又好像如释重负的释然。我继续看下去。 ? ?起初我不知道他堂弟,而且看那身高,还以为比我大呢,虽然他确实是早熟的厉害。我远远瞧见他手里攥着一把薰衣草,看情人似得看着一切事物,我认定他内心一定十分丰富,我与他捉迷藏,他竟然迟迟抓不住我,是个蠢人,不过,那认真地神色又十分高贵,可以说,不愧是加西亚一族的后裔。他看乔的模样好像坠入了爱河,但我觉得他是被她看书的样子感动了。可怜的他要是知道那本书是我的,而且乔一点也不喜欢诗集该多么失落——这个傻瓜以为遇见了同好!我决定不拆穿。他提到的话题就由我来为乔接应。那本诗集是我的最爱呀! ? 我颤抖起来,如果这本日记是真的,这么多年我的想象竟从一开始就错了。乔并不喜欢诗集,我抬头茫然地问了乔一句, ? “这都是真的吗?” ? 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低不可闻地说,“都是真的。” ? 不是吧,他竟然真的开始和心目中的“女神”交流人生哲学、抒情诗歌还有幻想。但我没想到的是,乔应付的竟然还像那么回事儿。我在一旁听时好想笑,不过我可以在他们进行不下去时插入一下,就当做帮帮乔吧。乔完全迷恋上这个英俊的城里人了呢! ? …… ? 乔对文学的热情空前高涨,在加西亚的帮助下,她正经了许多,我简直对她刮目相看。我这个堂弟有一份执着而天真的热情,让人无法不望向他,但遇见乔的事儿,他就害羞起来。他不怎么跟乔聊天,只能跟我诉说,我就想办法安慰他,多多告诉他乔的事。其实,我觉得乔在他心中太过于高尚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可能是爱上了幻想中的人啊!但这不必说出来,他们两个都在为彼此而努力着,这是好事儿。 ? …… ? 有这个堂弟太让人快乐了。我们俩对诗歌、哲学的见解几乎是一样的。我想说,但他似乎把精力都投在乔身上了,哎,算啦,如果他俩情投意合,我就算当个无知的牵线人又能怎样? ? …… ? 接下来这一页有泪痕,字晕染开,但仍然可辨。他提到了舅舅舅妈。 ? 妈妈竟然如此不知羞耻!我来到花园想背诵新诗,并非故意听到,但妈妈和那人的谈话几乎不堪入耳。我突然明白了爸爸为何总是惆怅地望着妈妈,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竟然……我想到了死。但是竟然有另一个人出现了!——堂弟加西亚。他往那边走去,我拼命地把他拉到树后,他抱着我,我哭个不停,我抓紧他,好像他是崩塌的世界里的惟一支柱。我多么庆幸他在我身边,有一瞬间我想永远抓着他。他对我说:“别告诉她。一定不要告诉她。”我心里默默下定决心,是的,我会的,我定不会让乔知道,不会让她受这痛苦,我一定能做到,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为了乔,就当是为了他…… ? 我正沉浸在日记中,乔突然幽幽地说,“‘别告诉她,一定不要告诉她。’埃里克,你以为我是真空的布偶吗?是你,你是给他下了诅咒,我该恨你的!” ? 我继续看。 ? 一切如故,只有我,守着一个悲伤的秘密。我过分依赖加西亚了,我渴望他给我更多的排解,但他从没再提过,总在看书,或者一门心思关注我姐姐。我们交流的对象也总是我姐姐。他多么担心乔会受伤啊,我真羡慕姐姐。 ? …… ? 他说我妈妈是他见过最美最邪恶的人…… ?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我想。 ? 他之前也说我和乔比起来,是我更像母亲,是不是说明,我更漂亮?我最近总看镜子,在女人中,我是美的吗?可他好像不太喜欢太漂亮的人,他喜欢姐姐那样的读书的女人,我想告诉他读书的那个人是我……算了,终归……我是男人…… ? 我猛然合上日记,对于其中的内容不敢再看下去。我喜欢怎么样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终归是男人又是什么意思?!……这……这太奇怪了,这不可能! ? “怎么,你不在乎世人看法的勇气却面对不了这一份爱吗?”乔嘴角有一丝讽刺的笑。 ? “不!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惊骇地反驳。 ? “继续!”她的眼底闪着决然的光。 ? 我再次打开日记,心里痛苦而震惊。 ? ……我想,我爱他,爱着我那无意识的灵魂伴侣,尽管他看不出来这一点。而且,这是多么污秽的情感啊,我绝不能玷污了他。 ? …… ? 他要走了,我用再多乔的话题也无法留住他。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过了所有羁绊,我很高兴,但也难过。他以为和乔情投意合的地方,实际上都是和我。我只愿这能成为他们联结的牢固基石。我无意中说了真话“是的,不要订婚。”但很快补充了一句,“你们还早”。我暗骂自己愚蠢,我是更乐意见到他得偿所愿的人啊。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更怕这是他的错觉了,但是!但是,哪怕这是错觉,我也会帮助它维持下去,乔值得,他也值得。我们去照了相,我给了乔他的相片,自己也收藏了一份,我绝没有非分之想,但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任性。 ? …… ? 日记中夹着两张相片,我拿起来看了看,一张是我单独的,一张是我们合照的,合照中,琼恩微笑地望着我。现在,那眼神中的意味就不言而喻……我颓然垂下手,“不,这不应该是……爱情。” ? 乔面无表情地流着泪,低声说,又像是在自问,“什么又该是呢?” ? 我继续低头看下去。 ? 他说他因为爱情而痛苦,我安慰他我完全理解,但我的痛苦确是不容世人所理解的。爱竟然如此痛苦,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是否就是为了承受爱着世人之痛? ? …… ? 爸爸去世了——妈妈的行为带来了致命的伤害。事实上,爸爸是知道的,他也看出我知道了,但他和加西亚一样,劝我不要扩大伤害。其实不用说我都会保密,因为我答应了加西亚,我必须保护乔。“照顾好他们。”爸爸这样说。 ? …… ? 我思念着他,像鱼儿思念水,像鸟儿思念天空,像春雨思念大地。 ? …… ? 他学业很忙,不要总寄信给他。 ? …… ? 妈妈开始肆无忌惮地和跟多的人约会,我让她不要在家这样,她出去,似乎去了赌博!事情严重了。 ? …… ? 她发现了!她知道了——我保护着乔远离她的事。我给她许多金钱,恳求她不要伤害,我不能让乔知道——唯独这件事,我要保护好她!但她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她竟然已经几乎输光了我们全部家产,但她说还有一个办法,只要我能做出牺牲,我们就能继续生活在这里。 ? …… ? 我是个罪人,污秽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死,我快窒息了…… ? …… ? 不不不不不,乔,还有乔,加西亚爱着她,我也爱她——更爱加西亚爱她的爱……无论如何我不能先离开,我必须保护她,直到他们幸福……这也是是爸爸最后的心愿。 ? “知道,琼恩做出了什么牺牲吗?”乔青灰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 我欲言又止,对于即将到来的真相有种本能的抵触。 ? “他把自己献给了那个赌棍,”乔哽咽了,“我发现这本日记时没猜出来,直到我无意间看到他身上的伤痕,质问他,他却说自己摔倒了……嗯?像不像你们那晚骗我的——‘一个悲伤的故事’?” ? 我睁大眼睛,她早知道…… ? “都是你的诅咒,埃里克,你让他别告诉我,我到底是多么易碎值得你们如此对待……不可思议地是,他几乎奉你为神明,他爱着你爱的,他为了这个承诺失去了一切……” ? 乔的语气并不凶狠,相反,十分温柔,却像鞭子抽在我心上,我捂住眼睛,仿佛能把突如其来的愧疚感阻隔在外,我的声音沙哑的可怕,“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 “我知道时已经很晚了,晚到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 “所以你瞒着他?” ? “我不能……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发现了,我不能让我的兄弟牺牲了一切后才知道这牺牲没有意义……这……这太残忍了……” ? “那你现在为什么……” ? “是你逼我的!”她忿然打断,眼底闪烁着泪光,“你一定要与我结婚……你觉得……得知这一切后我还能心安理得地爱你?和你走入婚姻光明的殿堂,然后把琼恩一个人留在这地狱中?!” ?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 “我不能,我做不到……哪怕我确实还爱着你,我也不能……”乔颤抖着双唇,她娇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从这痛苦的空气中抽干,然而再抬起时,她抽干了眼泪,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淡然。 ? 我很……抱歉……这感觉是否可以用抱歉来形容?我在心底呢喃,却无法开口。 ? 乔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 “现在告诉你一切,就都结束了,答应我,带他走出这地狱,要爱他,哪怕不是以他的方式……” ? 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迅速用力地刺进了她细瘦的脖颈。“乔!”我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刀被她坚毅地拔出,扔在地上,她倒了下去,细瘦的脖子开出了花朵,温热的红色汨汨流出,在我想要围堵的指缝间推挤而过,濡湿我的胸膛,洇花了地毯……我闻到了一丝蔷薇香。 ? 我抱着乔的头颅,颓丧在原地,直到她的身体凉透。天黑,外面走廊传来动静。 ? “加西亚呢?”是琼恩的声音。 ? 他的确,随时都留意我——上帝真喜欢开玩笑,他把某些事物完美地隐藏,让人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 ? “不知道。”仆人们机械地回答。 ? 有人在开门,那一瞬间,我想要躲避,但僵硬的身体与意识脱了节。门开后,灯倏然刺亮,我眯了一会儿,抬眼想要迎上来人的视线。他面色惨白,却不及一言身体就倒了下去。我急忙放下乔站起身,腿部却因长时间供血不足而踉跄,我挣扎着抱起琼恩,对仆人大喊:“快,快去叫医生!” ? 琼恩昏迷到第二天晚上。这期间我不仅面对着乔像一朵灰败的花瓣,琼恩也恹恹欲死。我思绪凌乱,究竟是愧疚多一点,还是对孤独的恐惧感多一点……不能判断,且无法深入思考。我重复默念着我们三个人到底是谁做错了? ? 首先我反复思考自己,我错了吗?成年人出轨的事越是成长越知道屡见不鲜,我早熟地预见这事的无可挽回,让琼恩守着秘密,而保护另一个人的天真,我错了吗? ? 然后是琼恩,他错了吗?琼恩是否不该写日记,是否应该把所有证据毁灭在源头?最后的暴露是否是他疏忽大意?——不,我不能如此自私地怀疑,这是个巧合,绝不是琼恩的错。那么另一个问题是,他是否不应该出卖自己——在乔知道真相的心灵中烙下不可挽回的伤害?然而处在当时境遇他可有选择?为了这个家,为了挽回母亲的损失,为了爱着我爱的人……他错了吗? ? 那么乔?她呢?她是否不应该瞒着我们,不应该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自杀,自杀者无法上天堂,什么样的痛苦让她选择抛弃信仰……内疚?……奉献的精神?爱与爱的冲突?爱与恨的冲突?……她应该恨我,她却依然爱着我。她错了吗? ? 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我们都没错,一切引导我们走到现在的无非是命运,而真正的罪人——舅妈——只有她对此毫不在意,痛苦的都是太在意者。 ? 舅妈得知乔死亡后,惆怅地坐在床头,模样老了几分,但我看得出她充满荆棘的心灵已经腾不出空间来为这朵残花哀悼了,她很快就借口有事离开了,并提了一句让我料理乔的后事。 ? 直到她走后,这房间里痛苦的灵魂才能安息。 ? 有一瞬间,有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那就是杀死琼恩,这样他就不用再承受醒来的悲伤,但仅此一念。我更多地祈求上帝让他活着,哪怕让我来代替他死亡,归根结底,我才是最该承担后果之人。 ? 我捧着那个日记本,继续看下去。后面还有大段大段或祝福,或卑怯,或怅然,或绝望的抒情段落,还有一些他写的美丽而忧伤的诗,原来他是有傲人才华的,就藏在他这个不羁的躯壳中。 ? 这感觉很奇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如此为我着想,与我心灵相通,爱我像爱着信仰——虽然以后可能不会了……他再次醒来之时,我们各自如何自处还是未知……毕竟我的爱也就此死去……可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爱着乔,还是我想象中的灵魂? ? 舅妈没再回来,她一定意识到这事儿是她的丑闻,她将失去所有可能爱她的人原谅她的可能,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她与一个农场主私奔,农场主原是有妻妾的,但我毫不关心。 ? 琼恩昏死了许多天,乔的葬礼被我一拖再拖,我想等琼恩醒来,能最后望一眼他姐姐,然而琼恩固执的昏迷着,葬礼不得不由我独自送行。那天细雨蒙蒙,蔷薇花朵覆盖在坟冢,为乔短暂的人生增添最后一抹颜色。 ? 然而回去后,琼恩却消失了。 ? 我经历过许多葬礼,没有一次哭泣,然而这次,我终于留下泪水,也终于明白,原来从生离死别走过,自由与孤独的天平才会趋向稳定。 ? 十年间,我在各地杂志社辗转,每一家都愿意帮我在每周五的晚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上面琼恩与我并肩而立,看着我的目光…… ? 一如既往。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