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云中之月
第十九章 云中之月 正月十二日这一天,李权的棺木运送来开京,二十二日这一天,柳濯崔莹也带领军队抵达京都,当天王祺带领许多大臣,特意来到城门前迎接,作了一番慰勉,然后便是阅兵,与盛大的宴会。 阅兵的处所便是球场,那一片地方十分宽广平坦,平时举行马球赛,检阅军队也在这里进行,远赴中原的高丽军士,此时挑选出一部分特别整齐的,盔甲鲜明,精神饱满,在这里列队行礼,王祺站在台上,高声道:“诸位长途征战,一路辛苦,今后高丽的将士将只为高丽而战,不会再为别人而牺牲。” 当天晚上,满月台举办宴会,款待柳濯崔莹等将官,士兵则另有酒食赏赐,乐人在庭中奏乐舞蹈,经过了这样一番惊险,九死一生之后,场面格外热烈。 王祺应酬了一阵大臣,让大家下场尽情歌舞,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喝酒,喝了一杯又是一杯,金兴庆便在旁边给他倒酒。 朴承基守卫在王的身后,眼神淡漠地望着场下热烈的喧闹,把这些都只当做遥远的景象,然而当他的视线收回落在王的身上,这画面便相当切近了,虽然王饮酒的姿态仍然非常端庄,右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在灯烛的光亮之下,煜煜放光,然而却不觉得华贵,只觉得凄凉。 朴承基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已经偏向了西方,再一看王祺的神色也有些疲倦,于是便向前靠近,俯身轻声说道:“夜寒更深,殿下也似乎有些累了,请回殿内休息吧。” 王祺轻轻摇头,无聊地说:“即使回内殿,终究也不过如此。” 朴承基无言地退回原来的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王祺的身体有些摇晃,朴承基再次上前,扶住了王祺,又一次劝道:“殿下回去休息吧,众位大人也该出宫去了。” 然后冲着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于是王祺便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寿昌宫而去,朴承基跟随在后面,默默地望着王的身影,多年以来,王的步履一直都是平稳的,除了偶尔生病,脚步会虚浮,平时都走得很稳,然而此时却摇荡成这样,让人看了只觉得落寞。 朴承基将王祺护送回寝殿,安都赤迎上来一看,不由得暗暗皱眉,怎么喝得这样多? 朴承基这时对安都赤说:“尚膳大人,后面的事拜托你了。” 安都赤点头:“副总管辛苦了,就都交给我吧。刚达,快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二十出头的青年内官李刚达应命而去。 朴承基很快走出寿昌宫,他也要赶快回去洗漱休息,毕竟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次日清晨,朴承基带了一点淡淡的倦意起了床,梳洗之后赶往寿昌宫,今天王要在这里接见柳濯崔莹,昨天是欢迎接风,今天便要谈论正事。 王祺这时也已经穿好衣服,今天他醒来是有些晚了,因此匆匆吃了早饭,便到外殿来见两名主将,朴承基在一旁守卫,只见王祺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想来是昨夜宿醉,又归来很迟,睡眠不足,因此难免仍是疲倦。 然而此时虽然面色有些憔悴,王祺却已经整顿了精神,虽然称不上神采奕奕,眼神还是有力量的,先是笑着说:“昨天都是很晚回去吧?今日这么早就找你们来,实在是有些辛苦,不过朕实在是想快一些知道元国的情形。” 其实也不算很早,毕竟已经是巳时,虽然今天的云层偏厚,很可能几天之内便要下雪,因此那太阳便只是暗淡地挂在天上,然而毕竟是高高地挂着,只是昨晚的宴会过了午夜才散了,所以人便难免困乏。 柳濯笑道:“为君分忧,本来便是我等的本分。” 崔莹也说:“殿下不辞劳乏,更何况是我们,岂能比殿下还要爱惜自己?” 这时内侍上了茶,王祺便问:“两位爱卿在元国多半年的时间,看那国情形究竟如何?朕在这里,只听说是盗贼蜂起,却不知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柳濯放下茶碗,稳稳地说:“殿下,元国只怕是气数将尽,中原遍地都是红巾军,单是有名号的,便有徐寿辉、张士诚、韩林儿,据说海上还有个叫做方国珍的,说是在南边的海上流窜,好在是没有骚扰到高丽,否则若是与倭寇合成一股,便颇为麻烦。” 崔莹笑道:“也许他们两边可以打一架,毕竟语言不通,易起争执。” 柳濯摇头道:“这帮强盗向来都是合伙打劫,要让他们彼此相争,只怕不易。”抢劫可以跨越语言障碍,想要坐看他们内讧,只怕不容易。 崔莹笑着说:“我晓得,只是这么一说。” 王祺听他们说到海上红巾方国珍,本来是颇有些忧郁的,那班倭寇尚且一时弄不清楚,到如今已经骚扰了数十年,倘若方国珍来合力并股,着实可称雪上加霜,不过崔莹这样一搅,倒是让王祺的心情略感轻松。 崔莹是一个很能干的将领,他本是文官世家出身,然而自幼不爱读经传诗赋,就爱读兵书,钻研地形地貌和战略战术,在军事方面颇有独到的见解,而且崔莹也不是儒将型的军官,他的身体相当矫健,喜欢习武,剑术十分高强,还擅长火铳,可以亲自带队冲锋的,只不过因为他除了兵书之外,读书偏少,所以言辞粗疏,动作幅度也比较大,没有那样一种精确优雅的风度,然而很有见识,而且也为这宫廷中带来一种别样的风格。 然后说到反叛者的战斗力,崔莹大手一挥:“我们看到的许多号称红巾军的,其战力不过是匪贼的水平,杂乱无章的,不听号令,若是顺风呢,他们就一拥而上,若是逆风呢,马上一哄而散,以元国的赫赫威势,对于这样一群人,居然整顿不下,可见也是外强中干,不行了的。有一说一,元国的政府军比起这些匪贼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时候红巾军还更强一些,比如说陈友谅。” 柳濯道:“本来倒也罢了,虽然疲于奔命,然而有脱脱大人主持局势,倒也没有溃败得那样厉害,我们将回来的时候,局面还有所好转,然而就在我们出发之前,元国的皇帝罢免了脱脱丞相,如今那边的朝廷之中,是一些无能而又专门嫉妒的人掌握政局,所以元国未来的发展,臣不是很乐观。” 王祺的瞳仁登时闪了两下:“居然是如此?” 蒙古的丞相脱脱,王祺是知道的,当年他作为人质兼文化传播对象,在元国整整住了十年,元国一些比较出众的人物,他多是有所了解的,脱脱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当年自己去往漠北与宝塔失里成婚后,回到大都,认识了脱脱,与他谈论,发现是一个天生的军事人才,而且处世也非常慎重,不会躁进,尤其还相当风雅,书法与绘画都不错,一笔颜体书遒劲有力,绘画上面擅长画竹,当初还赠送自己一幅墨竹图,现在收藏在宫中,本来听说这位当年的朋友近年很得重用,可以一展所长,哪知忽然间却给罢免了,还给流放到了云南。 王祺不由得便叹道:“真的是可惜了。”脱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为人又很忠诚,如果他能够来高丽,倒是很好。 柳濯微微一笑:“是元国的损失,却有可能是我高丽的机会。” 王祺点头:“冲上海滩的鲨鱼,一时是不会就死的,一定要紧密观察。” 然后又谈到了火铳:“前一阵有一个人,叫做崔茂宣的,从元国商人那里,购买到了火药的制作方法,正在试制火器。” 崔莹登时一拍大腿:“居然有这样的人才,他是用多少钱贿赂收买来的配方?” 朴承基:真的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豪爽的人啊,殿下本来很委婉的,崔将军一句话全给揭开了。 王祺:“说是几百两白银吧。”对于贫困的高丽,这个价码也不少了,自己于是便赐了一件金器给他。 崔莹竭力支持:“殿下,真的是上天都在眷顾高丽,所以给您送来了崔茂宣,我们这一次在元国,也看到他们使用火器,一炮打出去,城墙便缺了一角,若是高丽能够自己制造火器,今后便再不必给别人掐住我们的脉管,这个东西对付倭寇,也很是有用。” 当年蒙古军队便是在火器的助力下,占领了龟州,之后又攻陷了开京,蒙古人并不是只凭弓马取胜,自从消灭了金国和宋国,蒙古人的视野也开阔了,看到史书上的记录,当年年幼的自己也是印象深刻,不过此时若是提起高丽的往事,真的是情何以堪。 二十四日这天,终于落了一场清雪,毕竟已经是初春,即使有雪,也不会下得很大,薄薄地在地面上盖了一层,让人更多感受到的是空气的清冽,而不是寒冷。 入夜之后,宫中各处点灯,朴承基一个人来到花园之中,天气还偏冷,许多树木仍然是一片光秃秃的枝头,不见有绿色的芽叶,前方倒是有一片梅林,只是朴承基并不想去那里,他在枯枝从中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将奚琴放在膝头,马尾弓搭在弦上,望着天上那半轮白月,慢慢地拉动了起来。 潆洄深长的曲调在空旷的园中回荡,朴承基一边拉琴,一边望着那逐渐给云层遮住的月亮,只差一线,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王的心目中,与洪麟只差一线,王都自己也很是器重的,最为信任的除了洪麟,就是自己,自己是仅次于洪麟的王的心腹之人,然而问题就在这个“仅次于”,自己始终不能超越洪麟,并不是自己的能力不如洪麟,只是王的感情不同,可能感情终究难以用才能赢得吧,因此王宁愿将目光倾注到那样一个劣质的赝品上面。 朴承基面色寥落,似乎很是随意地在拉着琴,忽然间,身后传来枯枝踏碎的声音,朴承基立刻止住琴声,转头向后问道:“什么人?” 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闪了出来:“是我。” 听到那人的声音,朴承基连忙站起身来:“殿下。” 王祺微微一笑:“承基,你的奚琴拉得很好。” “多谢殿下夸赞。” 王祺仰起头来:“尤其是很配合此时的情境。” 那半弯月亮一直在云中若隐若现,始终不曾明朗清晰,便如同这人世的纠葛,总是不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