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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与狗(上)

    【零】

    我第一次见陆医生,是在西南边陲某间破旧的诊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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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本地人,来滇西旅游。天降不测、独自爬山途中不小心摔到了小腿、韧带拉伤;祸不单行,手机也没电了、数据线充电宝还落在了旅馆里。只好一跛一颠沿着山路往回走,没一会儿就累得受不了。然而旅馆离这里有三公里,更遑论最近的医院离得更远。

    山穷水尽之时,蓦然见茂密的树叶半遮不掩下露出民房的一角。那是间破破烂烂的小屋,抬眼就是一个牌匾、只写了“诊所”二字。我不敢对导航上查无此地的私营小铺抱太高期望,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容易遇见个诊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诊所里唯一的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自己说的,实则貌似还要更苍老些,头发尚未花白,可脸颊上浅而细密的沟壑骗不了人。当然,从五官上能瞧出来,她年轻的时候该是很美的。

    陆医生给我涂好药、上绷带夹板给我包扎完毕,让我在病床静坐四五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好了。

    但她没有离开,只是搬了个凳子坐在病床前地望向窗外。

    离得近一些、静静地看着她,我这才发现她左额的刘海之下藏着一小块疤痕,即便被几缕发丝挡着也能看出其凹凸不平、只瞧一眼就够让人心惊肉跳……

    “好奇吗?这个怎么来的。”

    来不及撤回视线,她先一步竟察觉出我在偷瞥。我心虚了、刚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她却并没有面露难色,而是开了口拦下我的支吾,“要不,我给你讲讲好了。”

    “讲讲这个疤,也讲讲我的初恋。”

    我一头雾水、也想不出如何拒绝,她则对我的疑惑浑然不知一般,自顾自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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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叫陆家茗。今年五十五岁。

    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生前在滇缅边界的傩村开一家黑诊所。而我,直到二十三岁从昆明的医学院毕业回到傩村才被他告知有这么回事——我的家庭,压根就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医学世家”。同一年,我爸没了。

    我在惶恐中继承了那间诊所——直通金三角地区最大的地下人口贩卖基地“集市”的中转据点之一、我爸毕生经营的“事业”。

    我爸怎么死的,不知道。只记得他有回出差前突然嘱托我,如果这次他没能回来,那么千万别去找他、也不要想着替他复仇,不然我会和我妈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我妈不是病死的吗?”我三岁我妈就走了,那时候我爸和我说她死于急病。我没能等来我爸的回答。甚至来不及想通他的警告意义何在,紧接着的就是他三月有余的人间蒸发;我听了他的话没去找他,更不敢报警,不然整座诊所都被一锅端、到时候我爸照样脱不了干系……

    最纠结的那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去的,茶饭不思、蓬头垢面。直到某天清晨我收了个包裹。四成旧的帆布包,装着四分之一颗心脏。用诊所地下室的仪器鉴定了,是我爸的。

    快件盒子上订了张纸条,写的是缅甸语,“不想死得和你父母一样惨,就给我听话一点。让你做的事,你照做就够了。”

    ……

    爸妈完整的尸骨,我没能见着。这一切不了了之。

    他们的衣冠冢里只埋了件白大褂,我爸生前经常穿的那件,现在也该让土壤降解差不多了。

    挺可笑的,那时候的我就像完全忘了一样——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和我爸一样的白衣天使,救死扶伤”。不过后来的我的确成为了和我爸一样的人,一个铤而走险把柳叶刀用成了凶器的魔鬼。

    某种意义上,愿望也实现了一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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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行,我从二十三岁,做到二十八岁。

    那封威胁信所说的“我的工作”,就是给人治病,垂死的病人优先……听着很棒吧?真要是这样倒好了。

    一开始当然是普通的治病,但疗程中途会偷偷给少数病人的药掉包,把抗生素和vc片换成裹上糖衣的慢性毒,一开始只是一两片,到后面会逐渐加大剂量,把病人药到快不行了就安排病人住院,那些病人无一不是嘴上封着胶布、打着剧毒的点滴安静而痛苦地死去,对家属宣称是病人机能衰弱自然死亡,没有人会追究什么。而遗体则会匿名被运往“集市”,“集市”的下一站又会是哪儿……大概是大洋彼岸某个地下实验室?谁知道呢。

    当然,为了不露馅,我便将眼光放得长远些。因而大部分的村民接受到的还是寻常治疗。毕竟那是个地界很偏的村子、说出去几乎没人知道;村民教育尚未开化、好听是“淳朴”难听是“傻”,医疗水平在整个滇西也是垫底,我爸开的诊所在当地村民眼里就是活脱脱一座菩萨庙。不论事实如何,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骗取他们的信任,下手也会更加容易。

    五年,数不清次数的“生意”,足够把一个针管都拿不稳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怪物——亲手给人注射87.5%浓度的氯化钾溶液、完成之后看人抽搐吐沫直到死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那种怪物。

    一开始的懦弱、服从、被动,最后都在熟能生巧的过程中滑稽地变成了某种“忠诚”。

    也是在那样一个情况下,我遇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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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挺好玩的,某种意义上他竟然可以算我的初恋,恋爱时长足足五分钟之久。可惜我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他有个代号,我从前也一直都用那个称呼他。

    那,叫他3023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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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3023是他胸章上的编号,胸章是一只黑鹫的形状。那是秋查家的家徽。

    秋查本人是中缅混血,也我的几位老主顾之一。秋查的家境在那一代属于稀有的富裕,因为逢年过节给村民发“救济”,名声也算得上响亮,村里有很多村民是他自发的支持者。

    他很信任我,有一回甚至特地领着我去看“孩子们”训练。

    孩子们。特指他手底下养的护卫队备选成员,平均年龄不到十六,说是孩子也没不对。他说护卫队的人选都不用特地招募,那些拥护他的村民在自家小孩幼时就会这么教育他们:去给秋查家做侍卫是荣耀。小孩长到十三四岁的年纪,若体格足够强壮,就会被送去见秋查。这些孩子从小接受加强肌肉活性的特效药“培育”,最终长出金刚不坏之躯——这是秋查向村民们隐瞒的部分。

    特效药的研发者,是我爸。

    在小孩青春期服下,之后五年,除了饮水和例行的服药之外,不给他们吃任何食物,如果五年之后小孩还活着,那么就会成为强大且坚不可摧的战斗机器,相应地大脑机能极速退化、失去了思考能力也不会言语,除了还有个人样,其他早已和任人摆布的木偶并无二致。

    这是五年前我爸和秋查的交易,他用一剂特效药换了秋查的庇佑。那支护卫队只是一部分。秋查和滇缅两边的官僚势力沆瀣一气,早已为我们打通了一片可以自由活动的天地。

    ……

    “——确切来讲,是‘秋查的狗’。最强壮的狗。”秋查抿了一口指间的烟,“唔,不过也并非每一个都能成功就是。”

    “那失败的会?”我问。

    “会在成型前就死掉嗐。”秋查耸了耸肩,用“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我,“正好淘汰掉一些成不了气候的残次品。”

    “然后……”

    “被扔掉,告诉他们的父母他们是牺牲了,再赔一点钱……什么都能解决。毕竟他们那么信我。

    “至于那些死掉的,会让野狗吃了还是让你这种医生捡着了,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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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道呢。”

    我背着3023,秋查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

    我和秋查的合作很简单,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叫我来,要我把一个死去的孩子买回去。我连动手都用不着、直接捡现成的差价,等到“集市”那边的人来验货那天把钱收了了事。

    3023,他大概是在倒下的时候脑袋栽进了泥地里、秋查懒得给他打理,我来接他的时候他的脸还是脏兮兮的。按照秋查的说法,他今年最多不过十九岁,却已经长得极高,一米八五出头、远超滇西地区平均数据,这约莫也是药物的作用,总之一米六五的我把他背起来走在雨后的山路上怪费事的。

    这么一想也挺可惜,好难得长这么高这么壮实,要么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机器,要么不到二十就死,压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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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大概是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第三种可能,所以才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僵冷的3023,在我把他接回去的第一天晚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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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那时候我正在调配给3023擦拭身体的酒精试剂。起初身后只是传来阵阵窸窣,让我当成了老鼠磨牙。未成想那细碎的动静越来越厉害。我渐渐没了调药剂的心情,忐忑地转身,就看见3023在床上挣扎。

    我险些把试管摔了。

    一开始3023很凶,一双眼睛如同锁定了什么猎物一般瞪着我,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牙也龇得吱嘎作响、嘶哑的低吼从喉咙里翻滚出来。若不是停尸房里每一张床上都配备有固定尸体手脚的锁链,他兴许立马就会跳下床来生吞活剥了我。

    眼看那锁链让他拽扯得松松垮垮,我摸着停尸房的黑寻到了藏在房间角落里的电棍,正打算一棍击晕了他,然而待我举着仅有的一寸铁上前、扬起手来差一点劈下去,床上的男人却渐渐安分,原本缩小且近于上翻的瞳孔也清明了,只是眼睛仍然盯着我、不错个儿。

    低吼渐渐平息为阵阵喘息,最终归为细碎的呼吸声。3023在我惊魂未定的注视下,轻轻阖上了眼皮。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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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查大约也不会想到他会甩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我。又或许这老东西想到了,但料定我会自己解决、也料定我没胆量追究他,所以才会这样明着不负责任。

    我在心里咒骂着秋查的爹娘。

    保险起见,我还是给3023打了一剂麻药。然后才放下心来拿处理好的酒精棉给他擦拭身上的泥土。我也是到这儿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涂掉那脏兮兮乱糟糟的污垢再看他的脸,就发现他还是很漂亮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睫毛也长、像小刷子、擦过手背触感绵软,似乎睡觉的时候嘴唇还会下意识撅起来……就这些点点滴滴来看,他还是挺……可爱的?我活了二十八年都没怎么用这个词形容过人。

    如果忽略他清醒过来能徒手掐断我脖子这一事实的话。当然他没有这么做。

    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他之后几乎不会再去挣锁链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电棍吓到的——也不给我惹别的麻烦。最多只是我去停尸房检查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微微歪过头来,圆圆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一言不发——如果喉咙里“呼噜呼噜”的低响我能听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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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来讲,和3023最初相处的那段日子并不算愉快。就是很闷,仅此而已。无论是西南地区七月中旬的天气,还是3023本身。

    我没跟秋查说。秋查那边已经抹杀掉了3023的存在、现在这个3023对于所有人都是个死掉的无名氏;若是让老东西知道了,出尔反尔把3023领回去,那我就白白舍弃了一个商机。所以一开始我计划就像对待那些垂死的病人一样,用慢性毒药将他杀死。

    但pn A没能实施。

    倒不是我良心发现。3023在诊所待到第六天,吴豪那个四眼手下就来傩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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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豪这人,土大款一个,家里靠在深圳投机倒把阔起来的,在傩村几百里以外的镇上开了家夜总会,每年都派他那个四眼手下往镇周边的村落跑几趟腿、物色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孩送去——漂亮男孩也可以。

    吴豪出手阔绰,中介费五万一次起步,比“集市”大方不知多少。想到一年前四眼第一次来的时候给村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留了名片,又想到停尸间里睡着的3023……我没多琢磨,转身进屋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那张名片拨通了四眼的电话。

    提前把麻药作用下沉睡的3023从停尸间转移到了诊所的客房床上,正好赶上四眼来查收。

    “郑先生,您觉得他怎么样?”我悄声问他,“对了,这个人是黑户,跟有户口的比起来麻烦会少很多。”

    四眼没立马回答我,先低头绕床转了不下三四圈,视线在3023的脸上和腹部的肌肉线条上反复游走,什么也没说。终于他掏出个便携相机对着3023“咔嚓”拍了下,这才转头看我,虽然没什么笑脸但我能看出他觉得3023不赖。

    “还行。我让老板看看。最迟下个月,肯定给你答复。”

    四眼走的时候,悬在心口一个多星期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总算给这这个麻烦人物找到了他最好的归宿。

    什么都顾不着多想。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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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一个人住惯了,那段时间去菜场挑菜的时候买的量都比原先多了一倍。卖菜的大婶还调侃过一句,小陆,最近你饭量可不小哈。

    “不是我吃,”给了个最万能的解释,“最近家里养了条狗,胃口可大了。”

    “狗!小陆你居然也养狗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不了,没必要。寄养而已。一个月后就还回去了。”

    ……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撒谎,更何况还不算是完完全全的谎话。脸不红心不跳,太正常了。

    那段时间的3023,勉强可以用巴浦洛夫的理论来解释,总之在我看来他已经乖了许多,有时候吃完了饭菜还会把饭盆小心翼翼往我跟前推一推、微微缩起宽厚的肩膀,像是在期盼夸奖抚摸或是别的什么奖励。在秋查门下这几年,他大概已经完全忘记了人类的语言,但还能发出“呜噜呜噜”的低吼或呜咽。

    种种反应,倒真像是养熟了的狗。

    刚一养熟又要送出去。这么一想,还真的会有些舍不得他。不过看他的适应力,让他对下一任主人熟悉起来,也不需要多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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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和3023之间居然也会存在“感情进展”这种东西。

    原先以为这一个多月只需要好好养着3023就够了,给他吃正常的食物、用麻药让他变得温顺……但才过了一星期,吴豪那边就来了回信,说很满意,就是需要我帮忙验验货。

    验货。好听点的说法,其实只是没把话挑明而已。我看着四眼亲自造访送来的一盒塑胶指套,心下了然。

    后来的大半月,我每隔三天都会戴着那副指套“检查”他的后面,而他射出来的精液被我用烧杯接住了、会当成取样定期给四眼查收。他的后面十分紧致、红润,多抽插上几次还会泛起润滑剂留下来的水光,同肉褶的纹理交织着、令人浮想联翩。

    他也从不反抗,大概是对我信任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地步,或许就算我用枪指着他的脑门,他也不会怪我。

    我让他抬起屁股,他就抬起屁股;我让他放松,他就放松;我堵着他的马眼让他别射,他也绝对不会射。最出格的时候也不过是被我手指顶得狠了、囫囵低沉的声音难得软绵绵的吐出两个字,听上去好像是“主人”……

    被一个相貌俊美漂亮的年轻男孩——他眉眼间的稚气让他尚不足以被称作“男人”——含含糊糊地喊“主人”,属实是新鲜的体验,让人兴味盎然。我奖励似的拍拍他的脸,望着他在余韵中微微眯起、闪着细碎光亮的圆眼睛,止不住地笑,“好,好,主人在这儿呢。”

    偶尔某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和他做爱,就像我时常怀疑他高潮后眼睛里噙着的除了眼泪还有几分痴迷。虽然事后我并不想承认。

    说什么呢,和寄养的狗做爱。还有那劳什子痴迷,对我?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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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23在我家里待的最后10天,我甚至会偶尔解开拴他的链子,让他在家里走动走动,几天我就后悔这么做了。

    我承认,我是对他放松了警惕。或许是把他当成一条无害的狗而已,又或许是一个乖巧不会惹事的情……呸,算了。

    起先他一趁我不注意就往我的实验室里跑。那段时间里为了专心照顾他,诊所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张,实验室的门也虚掩了好久。以为他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而已,我没有对此放在心上。我知道他的脑子被药喂傻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脑子糊涂并不意味着他做不出出格事。

    吴豪来接3023的那天,保险起见我还是给他戴上了嘴笼,还给他注射了一小剂麻药。

    他被送上车的时候脑袋微微朝后扭过来,可惜因为嘴笼被卡住了所以作罢。正好,或许看到他的眼睛我就反悔了也说不定。

    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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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我有一点舍不得他。

    3023是这么顺服且聪明,秋查那家伙也是有眼不识泰山,就这样由着我把一个好苗子丢进了红灯区。我都替老东西感到遗憾。

    然而他似乎铁了心要和我证明,他是一条不可救药的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