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逃

    刘备正在逃跑。

    与部下尽皆冲散了，子龙和三弟都不知去向。好在的卢马足力强健，凡马难追，刘备又久经沙场，武艺高强，前来阻挡的曹军士卒竟一时奈何他不得。

    当然，旁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在这丰收的季节，百姓们如同熟了的稻子般一茬茬倒下，血融进膏养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盘桓的乌鸦叼走他们的血肉，啄去他们的眼球，那眼里尚凝着无尽的绝望与悲苦……之后谁来替他们收尸呢？和家族乡亲一起逃亡，同亲人朋友一起丧命，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与他们有瓜葛，从今往后也不再有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他们只是一个数字，一粒烟尘，在英雄的光束里蒸发了个干干净净……稀里糊涂生在这苦难的世上，挣扎着活，痛苦的死，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但不论如何，人至少先得活着。刘备想要活，这些百姓也想要活，他相比他们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跑，寄人篱下，这算哪门子的英雄？现在的他也不过是粒不服输的尘土罢了。

    可现在他们死去了。

    一切灾祸都因他而起。若非他不忍抛弃百姓，不忍拒绝他们的追随……然而他也明白，曹军素有杀戮残虐之名，如今攻城拔寨而来，荆州虽大，人们却已无处可逃；所谓安土重迁，若非无路可走，哪能弃了家乡跟了他一起做丧家之犬？即便不随了他，又到哪里避免受铁蹄的践踏呢？曹操此来，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让荆州民众跟着无辜遭殃，心中深愧，于是甘愿同他们一道走，抱了要和百姓同生共死的念头；可临到头也知道不可原地等死。逃，必须逃，什么都顾不得了。百姓，弟兄，家眷，到底一样都保不住。再加之曹军的目标是他，他急急地逃，他们便紧紧地追，这样，应该来不及多为难这些四下奔逃的百姓了。他得活着，必须活着，绝不可以白白的死了，尽管万民死难叫人锥心泣血，尽管自责自罪让人痛不欲生，尽管身后沉沉压来的死亡阴影那般巨大而绝望，可身边的人仍忠诚于他信任于他，他的二弟还在汉津等着他……他的大业仍然遥遥无期，汉的余辉落到了地平线下，黎民的苦难升入已死的苍天，沉甸甸的责任仍担在他肩上：除他不再有别人了，天底下的诸侯已被曹操一个接一个的扫除，能有实力与恒心同曹操抗衡者……呵，他哪来那么多自信？如今的刘备已近一无所有了，现下逃出生天才是要紧事。

    和乱民们一同过了长坂坡，四下望去，弟兄和部下仍无影无踪，刘备实在不敢想他们也一个个遭了不测，只得拍马向汉津赶去，与关羽的水军会合，心里盼着能在路上遇到自己人。

    树林的阴翳间，隐约传来幸存者有气无力的哭泣与痛吟，时而看见有受伤的人又惊又乏地倒在树下，他的马蹄得得的响过，往往激起一片惊惶的涟漪，见了是他又平静下来。这些百姓……信任着他，把自己身家性命托付于他的百姓，不离不弃相随百里的百姓，他们什么罪都没有，不过是想活的普通人，这有什么错，这能妨害谁？可终究……救不得，也保不了，他已没有面目去面对他们……

    ……所以，为何仍要这样看着我？我宁愿你们怨恨我，责怪我，而不是这种，爱敬的，仍有希冀的……没有半点失望的目光……

    “使君——”有人呼唤他，

    “使君——”更多的人零零星星聚拢过来。

    他们说，使君啊，您快些逃吧，莫要管我们了——

    可我本就管不了你们啊……

    ……如果接受诸葛亮的建议取襄阳据荆州，如果能早早的狠下心来遣散民众，如果……

    但即便是占了襄阳，也守不住，即使遣散了民众，他们也要朝向江陵逃命，这条必经之路仍会堵的水泄不通……

    所以一切假设都毫无意义，怎样后悔都无济于事。今日之困的根本在于我自己，实在太弱了，太弱了……没有立足的根基，没有雄厚的资本，没有强大的军队，只能给人以毫无价值的希望，而这希望终于杀死他们：我就是那个凶手！若真的强大，没有人会与我一起沦落至逃亡乃至丢命的地步，他们能在我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活，在这土地上繁衍生息，如同他们沉睡于此的祖辈，如同大汉光耀四方的往昔……然而……

    太弱了，太弱了，只敢在梦里想想，现实则永远与梦景相反……到底谁也护不住，更别说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理想了……

    可我已一无所有，只能紧紧抓住这仅有的东西。所以，绝不能止步，绝不能放弃！

    阴翳间漏下细碎日光，斑斑点点跳跃在刘备肩头，落叶自他身边打着旋儿落下。秋风微凉，送来隐约的呼唤，“刘使君……是刘使君吗？”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人跌坐在树下，褴褛衣衫满是尘土和血迹。类似情景虽已见的太多，他的心仍狠狠抽痛了一下。“使君，使君请留步……”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腿好似也受伤了，“老朽方才好像见到了张将军……”刘备立刻勒马，急急询问：“老先生可知他往哪里去了？”老人指了个方向，说：“就是那条小道，斜向汉津去了。”“多谢告知。老先生保重！”他郑重地一抱拳，别了老者，即快马加鞭沿小道去赶他那三弟。

    得了三弟的消息，他本已很悲沉的心终于有了些许安慰，好像下一刻前方就会出现那黑脸汉子的身影。就像往日，不管经历怎样的分别都会重逢，今天也不会例外，之后跑散的大家都会一个个聚拢，摆脱了曹军的追击一起去与云长会和……于是希望又从他心里升起了：只要他活着，只要结义兄弟们活着，一切便可重头来过……

    但他忘了，这天从不会顺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