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溃

    ：曹公南征表，会表卒，子琮代立，遣使请降。先主屯樊，不知曹公卒至，至宛，乃闻之，遂将其众去。过襄阳，诸葛亮说先主攻琮，荆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乃驻马呼琮，琮惧不能起。琮左右及荆州人多归先主，比到当阳，众十余万，辎重数千两，日行十余里，别遣关羽乘船数百艘，使会江陵。或谓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

    曹公以江陵有军实，恐先主据之，乃释辎重，轻军到襄阳。闻先主已过，曹公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当阳之长坂。

    那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滚滚烟尘之中，黑压压的骑兵潮水般席卷而来，死亡的阴影天罗地网般笼罩而下。仓促迎敌的步卒甚至没有丝毫抵抗的机会：好似孩童不堪一击的小沙堆，彻底散没在冰冷尖锐的海浪里了。

    这就是虎豹骑的恐怖威力：所属者皆天下骁锐，百里挑一，装备马匹俱是精良；自创立伊始从无败绩，破南皮斩袁谭，征乌桓俘单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曹操手中最快最利的剑，一旦出鞘必饱饮人血，又是最昂贵最核心的王牌，故不可轻出。

    但毫无疑问，刘备值得他亲动这把利刃。

    此刻，这利刃冲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如同狼虎杀入羊群，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兵刃冷光下绽开鲜艳的血花，铁蹄踏过尚温热的肢体，幸存者四下奔逃，嚎哭震天。在这里一切生命都极速地凋零，新生的婴孩如蟪蛄那般再无可能知晓冬天，耄耋的老者与漫长岁月一同无声无息堕入大地，无论高贵与卑贱都无人知晓，过去与未来皆在此终结，极致的绝望和痛苦奏出美妙的乐章，与军队胜利的进行曲构成恢弘的交响，多么悲惨，多么盛大，多么动人！

    这便是我为你谱的乐曲了，玄德。

    一别经年，知音难觅，今日重逢，可得我意？当年你决意叛我之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太阳已向西斜，浓金的光洒在血红的地上。曹操立马于高坡，冷冷注视着混乱的屠场。这十万百姓可谓愚不可及，明知我为刘备而来，竟还要不顾死活追随于他？

    于曹操而言，这实在是不可理喻，也难以置信。他从未体会过受民爱戴的滋味，也不屑体会。魏武挥鞭，纵横天下，所过之处百姓皆望风而逃；他们恐惧，他们逃跑，他们背叛，然而贱民们的愤恨、诅咒都和着脏器与骸骨被曹军铁蹄踏入了血泥，不值一哂。

    在这乱世，仁义何用，人望何用？岂不闻当年刘伯安空负仁义之名，照旧兵败身死，满门灭尽！……不……也不是完全没有用。曹操想到刘备在徐州挑唆的叛乱至今未平，眸色又冷了几分。

    惮役而亡者，弃屯田而走者，幽、冀十万余户奔乌桓的吏人……叛乱……逃亡……呵呵，都厌弃他，背叛他！都不肯乖乖听话……如今总该付出代价了……（1）

    ……刘备，你也愚蠢透顶！两龙相争正生死关头，不免殃及鱼虾之众，汝竟敢为其分心，可笑之至！既与蝼蚁为伍，何以撼动巍巍泰山？哦，人心，人望，仁义大于天！我都可以想见，你会如何无奈又怜悯地看着愚民，同意他们拖累你：你以为自己是谁？他们的父母亲？你以为是自己给百姓招来灾患，所以要为他们负起责任？你有那个能力吗？哈，实力弱小还贪图爱民的美名，那些因你无力庇佑而受难的人终究会怨恨你！

    你想从我手中保护谁？谁都保不了，包括你自己！

    一次，两次，之前的徐州也是……

    如此，死性不改……

    这世道已腐烂残酷到沉入绝望的深渊了，早已容不下任何柔软美好的东西，你还在坚守什么呢？那些我早早就抛弃了的，甚至从未体味过的……却从你身上看到的……从始至终都未变的……

    额头隐隐作痛，心渊浮出旧日的梦影：刘备果真是个祸害，多年以来，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被险恶乱世磨砺得铁石心肠，对这仇敌只余下了恨，恨不能将其扑于爪下，咬断咽喉，让搏动的血管在他牙下破裂，喷涌出热烫的血来，和着那人鲜活的生气一起被他吞尽……可如今仅仅近而未见，种种思绪已潜滋暗长：他到底不只是恨他

    但那又如何呢？梦影转瞬即逝，泡沫般消融了。

    沉重的血幕自天而降，倾没世间，众生都挣扎着痛苦过活，死亡倒成了解脱……但曹孟德绝不能死。

    泣涕於悲夫，乞活安能睹？（2）

    万千尸骸自他身旁堕下，不过筑起英雄登高的嶃岩。

    曹操眼神锐利如鹰，纷乱思绪都一一遏住。孤正强盛，性不信天命之事，而欲补天穹，平四海，归天下之心；纵使他人私心相评妄相忖度，纵使世人都惧我恨我不信我不知我，孤也永不回头。只有痴心妄想的愚人才会耽于不可求，风烛残年的老者才会绊于不可追，而孤向来劈波斩浪一往无前。你刘备也不过是这海面一点小小的浪花，安能阻我？（3）

    曹孟德不是个会绊于微末之事的人，天下的一切都合该为他的霸业铺路，不管是百姓、部下，还是敌人、旧友，自然，刘备也当属其中，虽然这个人有些特别——也只是有些特别罢了。他是业已荡平北方的霸主，林木尽皆伐去，只一木擎天，繁盛葳蕤，顽固的倦鸟除了他还能栖于何处？刘备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屈服，要么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