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衰仔。”季爸爸叫他,“快啲,得未啊?” “嚟啦。”季一铭应了一声,将车门关上,“阿爸,啲嘢好似唔喺度 我翻去左快递俾你啦。” 季爸爸点点头,也不甚在意。 他用下巴示意季一铭看向客厅。 透过窗户和拉开的窗帘,正好可以看见季妈妈和蔺危坐在沙发上交谈。 季一铭站在院子里,定定看了一会儿,拎起一旁的水壶帮爸爸浇水。 季爸爸欲言又止:“衰仔,呢枝花……” 季一铭看向他:“怎么了?” 季爸爸摇头:“冇事。” 那个花已经浇过水了。 就巴掌大小的多肉,再浇就被涝死了…… 季一铭收回目光,又拿起一旁的剪刀帮爸爸修剪枝叶。 季爸爸嘴巴张了张,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 他忽然伸手捂着眼:“唔睇了,翻去瞓觉。” “爸爸。”季一铭忽然叫住他,剪刀还拿在手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季爸爸放下手,尽量不去看被摧残的多肉:“说吧,有乜嘢想问的,阿爸帮你排忧解难。” 季一铭‘咔嚓’又剪下一条,玩着那个被剪下的小枝叶。 水嫩多汁的样子,叶片尖上带了点桃粉。 “你出过轨吗?” 季爸爸差点当场摔倒。 季爸爸眼疾手快,扶住了一旁的旧花架,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眼角下意识瞥了一眼客厅的方向。 “咳,这个事情,爸爸当然没有。”季爸爸定了定神,“你也知道,我和你妈妈,这么多年几乎没红过脸,但这不代表我们之间没有过磨擦。只是我们都知道,这辈子遇到一个互相喜欢的人不容易,所以更愿意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来适应彼此。“ 季一铭用剪刀头戳了戳湿润的土壤:“那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又年轻又漂亮,还特别有钱的女生,她还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会心动吗?” 季爸爸淡淡开口:“不要用未知的事情去考验人性,你知道,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不过你这个如果,曾经存在过。” 季一铭有些诧异。 季爸爸说:“是你妈妈。大概是九年前,你刚刚去读大学的时候,有次妈妈帮人家策划婚礼,结果被其中一个伴郎追求。就是那种……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公子哥吧,反正比你老豆有钱多了。” 这段往事季一铭从来没有听爸爸妈妈讲过,也从来不知道。 好似在父母的生活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已。 “那个男生其实还挺可爱的,年纪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季爸爸笑了笑,“而且是风雨无阻到你妈妈的工作室外接人,又是鲜花又是礼物又是跑车的,甚至说妈妈不离婚都可以。” 季一铭:……还有这种人傻钱多的富二代? 季爸爸看着季一铭的表情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那个男生追求了多久吗?” 季一铭摇头。 季爸爸说:“四年,整整四年。连他爸都拗不过他,不反对了,可是你妈妈这四年,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季一铭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似乎是在脑海中想着什么人。片刻之后他皱着眉,头又垂了下去。 “那是因为妈妈很爱你,不喜欢那个男生。”季一铭说一句,戳一下土壤,“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想听实话吗。”季爸爸说,“妈妈心动过。” 季一铭茫然地抬起头。 “很少会有人不心动,就连我都心动了。我甚至觉得,如果那个男生追求的是我,我可能已经答应了。”季爸爸说,“但事实上,妈妈她只是怕我难过。” “怕你难过?”季一铭喃喃。 不是因为不心动。 单单只是因为怕爸爸难过。 这样的话……他曾经在陶子鉴那里听到过。 很多次他因为上错人而自责难受的时候,陶子鉴就这样抱着他开口。 “别难过。”他说,“其实我不在乎的。” 季一铭知道他不是不在乎,只不过他更在乎的是他。 “爸爸,所以你和妈妈是不是特别讨厌出轨?” 季爸爸知道他还在纠结,也没有去劝他,只是说:“衰仔,人活一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知道你从小就很想找个跟爸爸妈妈一样的对象,但是你到底不是我们,你找的对象也没有办法跟我们一样。你要知道,任何一个爱你的人,都不希望看到你难过。不管是出轨、劈腿、还是脚踏两条船,亦或者是离婚结婚,你和爱你的人得到的快乐能让大家忽略难过,就足够了。” “不过如果你还是觉得痛苦。”季爸爸说,“那就结束掉一切。阿爸阿妈支持你。” 季一铭沉默半晌,抬起头冲爸爸笑了笑:“多谢啦,阿爸。” 季爸爸伸手在季一铭毛茸茸的脑袋上呼噜了两下,笑骂了句:“傻仔嚟嘅。” 客厅里。 季妈妈和蔺危相对而坐。 蔺危还没吃早饭,季妈妈帮他冲了杯燕麦,放到面前。 本来应该等他吃完早饭再谈的,不过时机刚好,话也不会谈很久,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谢谢阿姨。蔺危捧着杯子十分乖巧。” 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但是没想到来的这么晚。 早就分手的前男友忽然换了个名字变成现男友,来来见家长。 再一结合季一铭的脸盲症,是个正常人都得怀疑一下。 更何况季一铭有那么多前科。 大家做的最坏的打算,是进门就被戳穿。 但当时俞争说:“季一铭的性格这么温柔,他也一定有对很温柔的父母。所以他们不会当场给你难堪,而是会私底下找你问情况。” 结果事情跟他说的一点不错。 蔺危正襟危坐,腰板挺的笔直,准备季妈妈一问,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 但是季妈妈只是端正打量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注视着他的双眼。 “小陶……”季妈妈笑了笑,“是小蔺才对。” 蔺危默默点了点头。 季妈妈说:“被人一直当做小陶,很难受吧。” 蔺危怔了怔。 他设想过这个场景下的对话。 指责、好奇、鄙夷、谩骂、愤怒。 什么都有。 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在这场诡异而畸形的纠缠中,问他: 被人一直当做小陶,很难受吧。 蔺危眼泪差点下来。 他低着头,忍了忍眼泪,又抬起头露出笑容:“还好,阿姨,我没事的。” 季妈妈表情温和:“阿姨知道,一铭的事情让你们难过了。其实我和你叔叔,一铭也经常认不出来。十一岁的时候,他还因为认错了爸爸,差点被别人拐走卖掉。” “不过他学习成绩很好,也一直很乖很懂事。”季妈妈说,“所以我觉得,他只是生了一场时间很久的病,可能有一天,他就会康复。” 面孔失认症,在医学上确实是一种疾病。 康复的可能性很小,只能靠重复性的记忆来分辨别人。 季妈妈顿了顿,缓缓开口,带了一点温和的责备:“等到一铭康复的那一天,你们的谎言还能继续下去吗?” 蔺危抿着唇,头一次感觉说不出话来。 季妈妈扭身看了一眼院子,季爸爸正在跟季一铭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眸向她看来,目光中夹杂着担忧。 季妈妈微微摇头,又回头看向蔺危。 “我和爸爸是一铭的父母,但有时候被一铭认不出来,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季妈妈说,“我相信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在你们的身上,我也完全能体会到你们的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愿意喜欢一铭,想要跟他在一起。”季妈妈很认真地说,“我和爸爸都很感动,也很谢谢你们。” 蔺危有点手足无措:“阿姨你别这样。” “但是。”季妈妈话音一转。 蔺危打起精神来。 他知道前面说的再多,都是在为这句‘但是’后面的话在做铺垫。 季妈妈说:“你们这样的行为究竟是想感动别人,还是想感动自己。” “诚然。在一铭有男友的情况下,你甘愿被当成别人也想跟他在一起。而小陶为了不让一铭自责内疚,也容忍你们的存在,甚至愿意分享一铭,或许这样的人还有两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事情我虽然不了解,但一铭毕竟是我的孩子,多多少少我也能猜到一些——这种行为很伟大,除了你们很爱很爱一铭,我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蔺危只好将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在面对这样一位共情能力强的长辈面前,所有提前想好的话,甚至是辩解,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我不是要反对你们,也不是要阻止你们。一铭的生活我和爸爸从来没有插手,但这并不代表,有一天他被人骗了,我们也能无动于衷。”季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稍缓,她身子往后沉了沉,过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一铭这次回来,轻松了好多。我知道他以前过的不容易,所以由衷的谢谢你们每一个人。” 蔺危摇摇头。 季妈妈说:“小蔺,谎言总有被人戳破的那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影子就会无所遁形。如果有一天,一铭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你会怎么办?” 蔺危没吭声。 他就捧着那杯燕麦,一直看一直看。 看着燕麦在水中软榻下去,被彻底淹没。 “我不知道。”蔺危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就耗在他身上了。” “我不会松开他的手。” 这辈子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