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疯狂森林（五）

    沿着朝村庄蔓延的植被一路向下，除了鹿蹄敲打枯枝的嚓嚓声便是一片奇异的寂静，而地上蔓延的血迹可以解释这一切。

    “尸体不见了。”

    莱喀的声音在空中飘散，但并不需要声带发声的话语清晰地传入庄择耳中，带着些许凝重。

    “有什么跟了过来。”

    他叮嘱道：“抓稳。”

    庄择反应很快，立刻抱紧那对粗大的漆黑双角，双腿夹紧。随之，角鹿加快了速度，在丛林中几乎快成一道棕色的闪电。

    “嗷——！”

    姜黄色的身影突然从正前方的丛林中跳出，一只体长两米的山豹喉咙中发出咆哮，它皮毛满是尘土和泥泞，双目充血突出，作出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疯狂举动——它直直朝着正在全力奔跑的林鹿冲了过来，像一只麻鸠撞上高速行驶的汽车。

    它要和一只鹿角力吗？这无疑是找死。

    莱喀魂火毫无波澜，眼前的山豹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林鹿巨大的力道和超自然生物的骨骼强度完全能把它撞得稀烂。他躲都不用躲。但顾及到身上的人类，莱喀最终还是轻轻一蹬，那速度带来的巨大惯性被肌肉巧妙地消弥，他像一只翩跹的鸟儿，灵巧地错开那只笨重的豹子——但没有错开太多，那双锋利的巨角已经是狩猎的好伙伴，它知道如何流畅地在露出柔软腹部的大猫身上留下伤疤。

    角鹿扬起刚刚微微低垂的头颅，黑色的利刃滴血不沾。

    山豹发出惨烈的嘶嚎。它的左腹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腥臭的血液汩汩流出。

    林鹿轻轻跃起，继续朝前奔袭。莱喀知道，内脏残损的它活不了太久。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山豹竟然不顾内脏破碎的剧痛，借助利角划破肚皮的冲力调转了身体，柔软的骨架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硬生生从空中扭转身体，磨损的利爪将泥地蹬出几趟湿痕，濒死之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只破弦的血箭一般朝巨鹿扑杀。

    这种举动就算是最经验丰富的猎户也难以理解。一只巨大的成年角鹿即使是狼群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动了这林间的巨人，喜欢独居的山豹更不会把这些可怕的素食者列入自己的食谱，既然不是食物，没有一只猎食者会在除交配、捕食以外去耗费精力挑衅任何生物，何况是热衷于偷懒的大猫？天方夜谭。而作为生存本能，所有的生物在遭受致命创伤后或许会有各自的自救手段，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这样。那把开了大口子的腹腔折叠拧紧又猛地抻拉的举动已经让山豹的肠子绷断，肝脏在骨骼边缘挤压碰撞飞溅出碎沫，浑黑的血痕在空中飞舞溅落，泼洒在枯枝败叶上如同一块块大片的红色墨迹。

    它的瞳孔已经涣散，可山豹那张咧开的长吻中却发出亢奋的嚎叫，丝毫不在意死之将至，它快乐地拖拽着晃荡的内脏，朝前方的角鹿一口咬下。

    咔嚓。

    巨大的铁蹄精准而有力地瞄准了它无用的脑袋，让那颗头颅如同爆碎西瓜一样炸得粉烂。

    趁着角鹿略略放慢速度调整角度之时，庄择目睹了山豹从袭击到死亡的全过程，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抽动，熟悉的作呕感再次袭来。

    莱喀并不在乎身后的情况，感觉到身上人类的异常，他调整了自己的步伐，让行进地更加平稳。

    “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以为是速度过快导致的不适，他朝男人安慰道。

    庄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更加贴近鹿躯以减少跑动带来的震荡。

    吁吁。

    莱喀头皮一紧——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左腿，他第一时间反应用蹬腿试图甩脱，但那不明之物如同薄片的胶皮，牢牢吸附住他的左肢，随着巨鹿的蹬弹，那具无头豹尸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连住，随之在地上死鱼一般弹动，诡异万分。

    他瞥见某种无形之物在空中现形，密密麻麻的尖牙簇拥着一条黏腻恶心的触须，像七鳃鳗一般吸附在头颅破碎的断块上，以粉碎机的效率“清除”着那具无头尸体，莱喀可以确定自己是被这种恶心生物的某种触须缠上了。

    顾及着身上的人类，不敢动作太大，莱喀速度极快地绕过树干，缠绕两圈，试图强行绷开。

    随着皮肉撕裂的裂帛声，无形的吸盘连带着一整块毛皮绷落。

    新鲜的血液似乎刺激了进食中的怪物，它发出急促的“吁吁”声，重新隐于空气中，但莱喀知道对方朝自己冲过来了，因为他听到了破空声，那怪物的速度丝毫不逊于全力追赶的山豹。

    他心底没有把握。这种怪物如果进入村庄必将带来灾难，而如果要摆脱它就一定要足够快与灵活，身上的人类受不了这个。电光火石之间，莱喀下定决心。

    “抓住树枝！”巨鹿降下速度抬起身体，尽量让那个怪物吸附到自己身上，然后将庄择顶上最近的树梢，脑袋一晃，将包裹甩落在地。不需要进一步催促，庄择身手矫捷地攀爬上那支粗壮的枝桠，将自己隐身于繁密的树叶之间。

    如同莱喀所希望地，他的脊尾感觉到了熟悉的吸触感。隐身怪物很快随着吸盘攀爬上这只鲜美的猎物，密锐的尖牙兴奋地咬住脊背，被撕裂吞噬的剧痛袭上莱喀的脑梢，让他急喘了一下。

    树叶微微颤动。

    “躲好！”莱喀大吼，转身朝密林深处跑去。

    他感觉脊椎快被这该死的家伙咬断了，目前只能一边修复残损的骨骼与神经一边远离庄择和村庄。那玩意儿很聪明，它只是集中撕咬支撑巨鹿活动的骨骼与神经，似乎知道只要把脊椎破坏猎物就只能哀哀等死。

    庄择清晰地看见那只诡异的怪物撕咬着角鹿的脊背，直把腰部至尾骨的那一部分啃食得白骨森森，这说明即使是能够轻松搅碎普通野兽骨骼的怪物一时也不能拿那坚硬洁白的脊骨怎么办，但巨鹿显然短时间无法把它从自己的身上撕下，被折断脊椎只是时间问题。

    与怪物僵持的巨鹿脚步已经没有了刚刚的轻灵，不断被破坏的血肉和神经让它步履略显蹒跚，但它丝毫没有减慢速度，很快消失在森林深处。

    男人攥紧树干，薄唇紧抿，额角渗出汗珠。

    突然，他瞳孔一缩。心脏猛坠两下。

    ——不仅仅是因为庄择目睹了巨鹿脊骨断裂的一瞬，他还看见，下一秒，那根破损的脊骨宛如新生。

    ……

    巨鹿终于带着这只恶心的怪物奔跑到了另一面的山脚下，他瞬间化作鹿首人身的模样，一把撕下还在自己脊椎处盘绕撕咬的家伙，生生扯裂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骨骼。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非人的咆哮，比痛苦更强烈的是焚焰般的愤怒，中空骷髅的魂火像被泼了焦油的烈火，在黑暗中爆发出可怖的光芒，鹿首人身的怪物咧开了洁白的颌骨，露出了那些从未完全暴露出来的，尖锐可怖的獠牙。

    这只被抓住的隐形怪物像一只被抓出地笼的小鸡，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保护色，无毛的肉色皮肤泛着莹绿粘液，长满利齿的嘴上有着一颗拳头大小死板麻木的蛙眼。

    高大苍白的人形怪物用远比那些细碎獠牙更加残暴的姿态撕咬上隐形怪物暴露出来的头部，眼液一瞬间迸溅了出来，浇在枯叶上滋滋作响。

    吁吁——！

    它发出惨烈的哀嚎，但这显然无法取悦自己生命的主人，哪怕一点。

    可怖的獠牙已经被猎物的皮肉藏起，那洁白优美的颌骨优雅地闭合，如同颔匣收敛妙丽的衣橱。

    他活生生撕咬下了这个讨厌鬼的半个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