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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耳边的听筒上,不断厉声催促我挂断。好在姑姑也不多说什么,后来索性便不打了。 我妈如此敌我分明,我爸的态度反而显得暧昧不明,我时常去姑姑家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从不置一词,我妈倒成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上楼期间我心里一直打鼓,一到四楼的儿科,无数小孩子震天的哭声和大人高声的哄劝喝骂更像是拿了把矬子来回地锉着神经,嗡嗡的疼。 姑姑佝偻着背立在服务台的锦旗底下,从背后看过去简直像个小老太婆。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来,我注意到她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提着一个老式的绣花布袋。 她牵着我往旁边走了一段,放开我,两只手交叠握在身前,像在踌躇迟疑,好一阵才说:“大人的家务事,本来不该烦你的,你爸也是没办法了,叫你来劝你妈回去。” “她怎么了?” 我跟着姑姑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尽头虚掩着的门外依稀是一个天台,里面传来高亢激烈的争吵声,不时有抱着小孩的大人好奇地往里窥探。即使听不清楚内容,但是我妈的声音无疑了。呼啸的冷风从门中间的缝里卷进来,将原本清晰的叫骂捣得稀烂: “……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对得起我吗!你原来屁都不是一个,要不是我那时候拿钱辛辛苦苦帮你,你现在还……” “你他妈是不是想离婚?老子早就觉得你个***……外面搞……” 身后诊室的门被风吹得砰然关上,我下意识回头一看,高挂的塑料牌上“儿科第三诊室”几个字个个赤红欲滴。 ——儿科? 脑子里一个念头闪电似的蹿了过去,我只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已经烫得一颗心直挺挺沉到了底。 门后我妈的声音越来越近:“……你叫那个贱货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们!”大门霍然拉开,一张浮肿红润的女人的脸刺进我的眼里,淡灰色的泪痕和细密的皱纹将这张原本就没有多少姿色可言的脸割得七零八碎,从额角一路蔓延而下的青筋鼓胀突出,像急不可耐要破壳而出的小蛇。 一见我和姑姑,她脸上还未敛去的凶相转眼变本加厉,抢下台阶,蛮横地扯过我:“这是我儿子!你要干什么!不要脸的老疯婆娘——”另一只手高举过头,我赶紧伸手一拦。 “妈!” 见她动作一顿,我立刻接道:“别吵了,我先陪你回去吧。” 她反手一耳光掴在我脸上。 那一声格外的爽脆刮辣,半条走廊齐齐收声,几十只眼睛同时滑溜溜地游过来,在我脚边卷着细细的触须打转。 我还是头一回挨耳光,尽管耳朵里嗡嗡地响,却还不相信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因为脸上并不疼,反而凉沁沁的,像所有面部神经同时缩回了手脚,蜷起了尾巴,只是绵绵不绝的痒——脑子意识到痒的同时,半张脸窜烈地疯烧起来,如同淋了一头滚沸的开水。 我爸冲上来将她死命一拽,仿佛恨她太硬,不能够就地扯成两段;姑姑则把我从她的钳制里索回来,同时站到了我身前,气得小小的身子不住地细细颤抖: “李秀琳,你个疯子!” “你敢骂我疯子?你才是!你才是疯子!疯人院怎么把你放出来了?”我妈手脚并用地试图从我爸两臂之间挣脱,细硬的卷发扑下来盖住了半边脸,头发帘下闪着一点精锐的幽光,“何国涛,你是不是还背着我拿钱给这个疯子看病?你个死绝了的——” 小孩们哭成一片,哭声和骂声搅得眼前浑浑浊浊,如同站在无数颜色飞快变换的霓虹灯前,晕眩造成的恶心充斥着整个胸腔。 “吵什么吵,这是医院!” 一个女医生出现在诊室门口,挂起半边的口罩飘飘荡荡,“要吵出去吵!” “关你他妈什么事?我说话还要你管?你以为你是什么——” 我爸捂住了她的嘴,一张脸憋得通红,另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钳在背后,抓重犯一般地搡了出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恍惚像是某种长了七八只人类手脚的变异怪物,还不能自如地操纵肢体,跌跌撞撞地往前移动,中途不断地打滑,手足乱舞。姑姑拉着我站在原地,四周的人渐渐重新活动起来,仿佛瞬间彼此都成了阔别重逢的老相识,又像一群惊蛰里的动物,活络而愉悦地攀谈,走廊里遍布密密麻麻的细小精致的笑声。 姑姑一直问我疼不疼,我充耳不闻,沉默地走到楼梯口,不见我爸妈的身影,只有一个女人立在那里。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脸上还残留着惶然的神情。 她说不上年轻貌美,约莫三十多岁,发髻挽得很矮,干净齐整,连同一身的衣装也是。皮肤瓷白,左鬓靠近耳根的地方匿着两粒浓黑的小痣,细眉细眼间淌出一股古老的东方式的温慧动人。她一条手臂抱着保温杯,另一只手握着卷成筒状的病历,那只手腕十足得漂亮,纤细玲珑,轻软柔韧。 记忆深处的那只手表,突然在今天找到了主人。 我死死盯着她,她似乎越发不安,撩了一下鬓边并不凌乱的头发,转身走了。走到中途,迟疑地回头一望,见我还在看她,更加收紧脚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惨白里。 我挣脱姑姑跟上去。 女人灵活地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那些体味怪异的病人,走出门诊大楼,到了住院部。她一直没有回头,但我直觉她知道我在后面尾随,只不过只要不回过头看,就仿佛我是只存在在想象中的幻影。 住院部的过道内同样人来人往,她走进了一间房门敞开的病房。病房很大,站在门口就能一览无余。我看见她走到最靠里的一张床边,床前还挂着打吊针用的铁架,透明的管子落到床上,一个小孩子陷在广大无边的被子里。看不清脸,只有软黑的短发铺在雪白的大枕头上,像雪原上一个孤独的脚印。女人俯下身,专注地抚摸女孩的额头,一会儿直起身子,去看输液吊瓶里的药水。 她抬头的一瞬间,我立刻离开了门口。护士值班的总台围满了人,小个子的姑姑正艰难地拨开他们,朝我走来。一路上的人都好奇地看我的脸,我真正觉得自己是一头供人谑玩的展览动物。 我没跟姑姑回她家,浑浑噩噩地一路走,最后竟然走到了孟先生家的小区外面。 这天刚好是考完试放三天假的第二天,工作日,孟先生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没出去的话。我立在他家单元楼底下发呆,自己都不知道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迫切需要什么人来可怜、来同情么?好像又不是。我的确感到震惊,甚至可以说魂飞天外,但我并不渴求别人的怜悯。我只是觉得轻飘飘的,好比一只风筝被突如其来的天灾震断了线,它发现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