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要回到她身边的
十年后又第三年的暮春时节,桃李凋落,蛇宫各处,那一阵长达三月的粗喘娇吟也随着春去而散。 年轻的妖尊推开殿门,走出关了自己三四个月的书房,在那个白雾绵绵的清晨,对前来参见的下属哑声开口: “我想去见她。” 看着他因常年睡眠不足而熬得通红的双眼,伏苍一时无言。 “尊主,早在当年你昏迷的时候……”注视着他落寞不安的面颊,伏苍缓缓开口: “那时沧浪宗已经开启了护山大阵,若要冲破,很难。” 就像是他们化蛇族那场千年的藏匿一样,沧浪宗已经彻底避世,开启了天绝之阵。 闯入此处,遇雷鸣,瞬间化为灰尘,遇天火,再无复生之理。 “尊主,有必要吗?” 伏苍很难理解,不过是一个姿色姣好的女子而已,为何值得他过了十余年还时时牵挂在心,如今身在云霄,要何种风情的女子 不可得到。 “尊主,这不值得。”伏苍一劝再劝,“真的不值,不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耗伤万金之体。” “你说错了。”他艰涩开口,“很值得,这是重过本尊的生命的事。” 寻她,见她,才是他十余年来最想做的事。 每个晚上都会梦到姜觅,月阁初见时逍遥清冷的她,山林里向他伸手时双眸莹莹的她,因他犯了错误而生气不语的她…… 还有在小镇上给他买棉花糖的她…… 缈峰冷池里,被蛇咬伤后受了惊惶的她…… 太多太多了,过往相处的画面交织在他的梦里,每个一颦一笑,都让他深深着迷想念的同时又感到万分的悔恨罪恶。 “传令下去,召集三界内所有的能人异士,限三月之内攻破沧浪宗的天绝阵。” 声音冷成了一条直线,他顿了顿,又稍微放缓了语气: “只可智取,不能有任何死伤,攻破沧浪宗后也不要伤害宗内修士。” “尊主——” 整个化妖界对沧浪宗恨之入骨,尤其是他们化蛇一族,当初要不是伏城命悬一线,被化妖各族联合围攻时又无暇顾及,否则早 让沧浪宗血债血偿。 抬手轻轻一拦,止住了伏苍未脱口的话,伏城冷冷道: “三月之内,不然提头来见。” “是。”伏苍闷闷地应道。 他的妖尊青出于蓝,有近乎残忍的约束,有当机立断的果决,这是个比玄天妖尊还擅长操纵弄权的掌控者。 只是,让伏苍唯一不满的,是他对修真界过于仁慈,非但没有继续对那些修士赶尽杀绝,还严厉禁止他们杀戮。 浓烟滚滚,沧浪宗的护山大阵在坚守了一整个夏季后,各个阵眼悉数毁坏,门户大开。 “护山大阵被毁了,快逃快逃!” 有修士高声嘶吼着,屁滚尿流地朝宗门跑去,“蛇,山腰处好多的化蛇爬上来……” 场面凌乱,不少白衣修士如鸟兽般四处逃窜,个个皆面色惊骇,刚跑出宗门门口就被拦住驱赶回来。 不到一个时辰,伏苍就把宗内所有的修士抓到了白玉广场上,看着他们哆哆嗦嗦的害怕模样,他觉得快意极了。 可惜尊主没看到这场景。 想到妖尊就脑中一紧,视线扫了周围一圈后没看见那道身影,伏苍抓住旁边的下属问: “妖尊呢?” “下属不知。”那同是白尾化蛇的下属摇了摇头,随后又道: “好像是破开阵法的时候,不见尊主的。” 地面满是枯枝落叶,一踩上去就咯咯吱吱的响,伏城收回了蛇尾,两条长腿一步一步地迈着。 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会好一些吧,他惴惴地想,突然就感到很难过,也很不安。 悲伤如潮水将他的心覆住,伏城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堪堪扶住树干才稳住。 他倚着树干滑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进腿间。 按修为,到达缈峰山顶的小院只需瞬间,他选择缓步上行,是因为心底的情怯。 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并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太偏执自私,太没安全感,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地带给了姜觅无可挽回的伤 害。 他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眼看着性子一向温和清淡的她,被再次逼到崩溃发疯的地步。 她恨极他了,连施予一个平淡的眼神都是奢望,至于原谅,伏城不敢去想。 很怕姜觅看见他时,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看臭虫一样的憎恶眼神,很怕她哭,很怕她履行当初的狠话。 这份怯意支撑了伏城十余年不去寻她。 可这是他最爱的人啊,年少时初见第一眼就令他情窦初开,相思入骨,哪怕拿匕首刺穿过他的心脏,他都未起一丝怨恨的姑 娘。 怎么可以将她彻底遗忘,放任她一人在偌大的三界孤独自处。 即使再被姜觅手执利刃扎进胸口,他也应该早点回到她的身边才是。 他迟到要回到她身边的。 把她丢进万蛇窟 小院内无人居住。 墙角厚厚的青苔在那段无人居住的岁月里疯狂蔓长,湿滑阴冷,处处破烂,小院里一片空芜。 姜觅是许久没回来过,还是从未回来过? 倏地红了眼圈,伏城呆呆地站在院中愣了许久。 她最爱的丹炉没有带走,厨房里还有一应俱全的厨具,耳房里的书架倒是全空了,架子上落满了拂不尽的灰尘。 没有一点点生活过的气息。 熟悉的摆设和格局让伏城微微恍惚,好似回到了遥远的温暖的以往,女子正在丹房炼丹,或在耳房看书。 好似只要他低声一唤,那一角青裙就会从拐角飘逸而出。 腐朽的霉味将他击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从小院出来,直奔另一头晏景予的居所,不出意料是同样的空寂荒芜,蜘蛛网爬满了屋顶楼角。 想到某种情况的伏城,变了脸色。 “尊主,沧浪宗所有修士都在这里。”伏苍垂首在他身侧,格外恭敬。 “所有修士?” 目光一一扫过,正要停在某人身上之时变故突生,一道杀意凛冽的气劲朝伏城的眉心射去。 刚离他的眉心只有一寸时,又被巧妙的无形化去。 华灵儿被从人群中提溜出来,扔到伏城的脚边。 “一群畜牲!” 她骂得咬牙切齿,身边砸出一声重响,她转过头,扶起那歪着脑袋流口水的男人,心疼唤道: “爹爹,爹爹……” 看着神色痴呆的华正俞,伏城拧起眉头,望向身边的伏苍,却见他同样是一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华灵儿擦去华正俞嘴角的涎液,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 要不是她憋在宗门久了闲不住,跟在晏景予身后偷跑出去,爹爹就不会为了担忧她追赶而来,从堂堂的一宗掌门变成痴呆的废 物。 那日姜觅的修为跌至练气,气息紊乱,晏景予为了替她疗伤就先行一步。 她的修为远不及晏景予,御剑飞行的速度慢了一大截,结果刚到山脚,被埋伏在附近的化妖偷袭。 等她满身是血带着爹爹逃出之后,才发现爹爹的识海受了攻击,醒来已是痴傻。 掌门痴傻,宗门修为最高的姜觅又成了废人,再加上千年前化蛇族与沧浪宗的仇怨,宗内开始人心不稳。 害怕被化妖界合力报复,宗内十二长老陆续离开宗门,稍有修为的修士也走了,沧浪宗实力大跌。 因为姜觅救了化蛇族少主的缘故,宗内修士对她多有怨气,甚至有不少弟子跑上缈峰,站在小院门口大声冷嘲热讽。 小院的木门,沾满了弟子们吐上去的唾沫。 那段时间,姜觅一度不敢出门,精神状态奇差,被晏景予带着离开之前,她为了赎罪献出了所有的丹简和剩余的丹药。 那些丹简,是她耗费了千年的心血研制和搜集而来。 其中包括惹三界眼馋的洗髓丹、化神丹等,可谓是一个丹修立世的根本,她的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如此,才勉强堵住了宗内的悠悠众口。 晏景予临走前,联合剩下的一些高阶修士开启了护山大阵,此后,再无消息。 “姜觅呢?”伏城微微弓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华灵儿问道:“还有晏景予,他们在哪里?” “死了啊。”华灵儿口吻淡淡,“她回到缈峰的那天就死了。” “哼。” 伏城冷哼一声,他的反应淡定地让华灵儿心惊,毕竟当年可是宁愿拉着姜觅自爆,也不愿意放她飞升的偏执性子。 “你最好说实话。”伏城低垂着眼,那淡漠的眼神压得华灵儿透不过气,他道: “本尊的耐心有限。” “我不怕死。”扬起下巴,华灵儿骄傲地开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怕你们这群畜牲。” “妖尊,要不将她扔进万蛇窟。”伏苍上前一步,看着华灵儿煞白的小脸,他笑眯眯地开口: “我的小家伙们好久没吃到新鲜的人肉了,既然这姑娘毅力坚定,应该能在蛇窟里多熬几天。” 伏苍手一抬,示意下属将华灵儿拖下去。 “我说,我说!” 手臂被化蛇紧紧拽住时,华灵儿吓得浑身发颤,她不怕死,但是怕被丢进万蛇窟生不如死。 “十几年前,晏师叔带走了她。” 脸色惨白地胡乱摇头,她的眼泪也彪了出来,“至于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妖尊,你看……”伏苍请示,私心里他真想拿这不知好歹又胆小得要命的姑娘喂蛇。 “放了。” 昨晚下了一场潦草的夜雨。 滴滴答答,水珠沿着飞檐滑落,今晨起来时,姜觅发现阶下积了一汪又一汪的小水洼。 “师兄好棋艺。” 将手中的白子抛回松木棋罐中,姜觅抬眸,看着晏景予轻声开口: “行棋动虚相应,这一招吃多子的技巧令人佩服。” “胜固可喜,败亦欣然。” 手指将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捡起,他微微一笑,“再来一局?” “不了。” 她疲累地合上眼,声音很轻:“我想睡了。” 师妹……” 天色尚早,离她今晨起床时还不到一个时辰,晏景予将她裹着毛毯从椅子上抱起,压低了声音: “师兄抱你回房,午时要醒来喝粥,可不能像昨天那般睡了。” “师兄。”双目闭着,姜觅晕晕沉沉地小声开口: “麻烦你了,等我走了——” 等她走了,他就不用这么累了。 “别说傻话!” 晏景予鼻端一酸,忍住胸口闷得难以呼吸的情绪,声音又沉又重: “师兄会留住你 再见 自沧浪宗回来,伏城平静得一如既往。 黑眸深敛,沉稳自持,从午后到深夜一直待在书房里,期间召见了几个得力下属进去共同议事。 因他喜欢,早前移植了几十棵海棠花树到蛇宫各处,此时凌晨,花还未眠。 海棠花香淡淡,隐在风中,伏苍见年轻的妖尊从花枝摇曳的树下走过时,脚步微顿。 “退下吧。”他淡淡道。 而后伏城缓缓走至寝殿,推门关门,一气呵成,留下殿外冷凉如水的夜色。 伏苍没有听他的吩咐,安静地守在门边,抬头望月,看着看着便有了困意。 数片刻后,殿内猛地爆发出一阵物品摔碎的声响。 震碎了深夜的静谧。 伏苍推门,弓着身子进去,见到他的尊主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那双隐忍多时的眼睛泄出赤红的情绪。 “尊主。”脑中灵光一闪,伏苍双手抱拳: “立刻,属下立刻传令去找。” 当晚即刻,蛇宫传出秘令,暗地里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扫遍三界的寻人运动,同时放出消息,道沧浪宗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风雨欲来,来势汹汹。 三界某处,一偏僻临海小镇,此刻岁月静好,貌似还未受风雨干扰。 “师妹,师兄有话同你说。” 将一小碗热粥搁在姜觅的面前,晏景在她身侧蹲下,直视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缓缓开口: “师兄要出门去取一本剑籍,这两日,暂时没法照顾你了。” “我无妨的。”姜觅弯了弯眉眼,轻声地道:“师兄不用担心,你何时走?” “今晚离开。” 阳光正好,晒得女子的乌发看起来更加柔软黑亮,晏景予看着她微微拂动的发丝,觉得心尖指尖都被痒痒地挠了一下。 “师妹,其实……师兄还有件事。” 耳尖红红的,手指摩挲着藏在宽袖中的那本秘籍,晏景予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算了,还是回来再和你说吧。”丢下这句,他落荒而逃般窜回自己的房间。 留姜觅一人在小院里感到茫然。 那种话可怎么说得出口,晏景予心想。他手中拿着一本蓝皮封面的秘籍,在房间内胡乱地踱步。 要是说出口,师妹会相信他口中的‘双修’只是单纯为了助她疗伤吗?别说她,他自己都不会信的。 可奔波了十余年,只寻到这一个法子,以双修之法,调借阴阳,以吸收男子精元的方式助她调节气血。 遗憾的是她的身子根基已毁,日渐沉疴,即使是以双修之法,也不过是勉强续命几十年而已。 晏景予一时不知该不该同她提起。 忽地,脸颊的微红迅速消失,他想到了近日得到的有关宗门的消息,心中的躁动冷却。 护山大阵被破,晏景予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他了解这阵法有多凶险复杂,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宗门探清情况。 也怪他离开之后,对外界的消息不太上心,最近收到来自同门的传讯符,才知道发生了此等变故。 将那本双修秘籍小心地藏在枕下,他跨出门,来到院子里时,发现姜觅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小碗的热粥,她没吃几口又剩下了一大半,晏景予将她拦腰抱起,轻得没有重量。 刚入秋,姜觅就穿上了冬天的袄裙,竖领窄袖,刚好防住初秋的风寒。 得早点备好裘衣、披风和手炉了,不然,这个冬天她是熬不过去的。 晏景予看着这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心口泛酸,当初修为天赋远超于他的姑娘,竟落得如此凄凉。 反而是姜觅自己比较看得开。 她还安慰过他:“怎样活着不是活着呢,既然是命,总归是半点不由人的。师妹比起常人已经幸运很多,至于其它,不想再奢 求了。” 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态依旧放得很稳,只有在提起飞升上界的师父之时,脸色有些落寞。 晏景予将她放回床榻,掩好锦被,临走前托了邻居前来照顾。 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回来之后,要向她提起双修之事,能留她在世百年也是好的。 然后利用这百年的时光,踏遍三界找到能治好她的法子。 潜意识里,晏景予不愿去想提起双修的意图,里面的成分是私心情意居多,还是出自一个师兄单纯为师妹好的想法居多。 或是各占一半,或是一方早已稳稳占了上风。 沧浪宗的护山大阵果真破了,树石凌乱,各个关口除了化蛇把守外,还有不少化妖在巡逻。 有猜测过是不是伏城为了逼他们现身,才攻打沧浪宗,但晏景予又暗自否定了这个想法。 传闻刚即位的妖尊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而当年姜觅的那一刀捅得实实在在的。 如今身居高位,估计他身侧早有别的美人相伴,温柔乡不尽,定不会苦苦执着于姜觅一个。 晏景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回宗门救人,救出即可,让这些弟子们自行寻找去处。 “快,去禀告尊主,有修士闯进沧浪宗。” 山林里,看见上空一闪而过的一道流光,守关的伏彦对着属下低语。 宽大的白玉广场上,挤满了数千名形容狼狈的修士,哀声一片,洁白的长袍发了黄。 因数量过多,又挤在一起多日未曾洗漱,汗臭的味道浓郁刺鼻。 “站住!” 守在旁边的化妖们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晏景予,呈防守姿势,厉声质问: “你是何人?” 不发一言,晏景予直接挥剑斩去,剑光敛成一线直劈那些化妖的面门。 岂料对方没有反击,只一昧地防守躲避。 “你们……” 顾不得多想,他抬手去拉一个弟子起身,却感到那弟子浑身软趴趴的,提都提不起来。 “晏长老,我们被灌了药,修为尽失。”那弟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道: “除非将这些化妖都杀光,不然……救不出我们的。” 晏景予目光一凛,转过身望着那些化妖时,眼中无限杀机。 长剑鸣颤,他持剑在手一连挥出数道剑光,如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化妖们的喉间。 下一秒,变故突生,凭空出现了一股狂裂携着气劲的阴风,吹融了所有的剑光。 一道人影在狂风卷起的风沙中逐渐显现,斜眉入鬓,黑眸炯炯,艳丽色浓的容貌一如往昔。 “伏城。”晏景予心生厌恶,“你还有脸出现?” “她呢?” 挑了挑眉,伏城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盯着晏景予的脸不放过任何的表情变化,只道: “我要见她。” “姜觅不会见你的。”晏景予果断拒绝,剑尖指向广场上的弟子们: “如果你还念着她的恩情,就放了他们。” 伏城冷嗤,“休想!” “你——” 晏景予怒极,“你害了她还不够,现在还想害她的同宗,伏城,你果真是……狼心狗肺。” “我不想跟你扯。” 同晏景予的口头争风让伏城极不耐烦,他一挥袖,甩出一道气劲,当场击在一个白衣弟子的胸口。 那弟子身躯后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本尊不是在和你商量。”嘴角扯出一抹阴森的笑,伏城冷然开口: “你没有选择。” “你——”晏景予又气又怒,犹豫不定。 手心白光大炽,伏城挑眉,玩味阴鸷的视线与他的撞上,让人心寒。 这一掌打去不知会害了多少弟子的性命,对比起来,刚刚的那一道气劲格外温柔。 在场不少弟子吓得惊叫连连,战栗不止。 握住剑柄的手背迸出青筋,少倾,晏景予艰涩张口,每个字从齿间硬挤出来: “好,我带你去。” 伏城……从未想过再次见她竟是这种场景。 天气刚刚转凉,她的膝上却盖了一层厚厚保暖的毯子,小脸没有血色,很安静地躺在躺椅上晒着午后阳光。 唯有一双黯然失光的眼眸时不时转动两下,形销骨立,没有生机的样子宛如槁木死灰。 他把她害的这样惨。 伏城躲在木门后,远远看着她,猛地背过身去,热泪淌出眼眶。 ………………………………………………………………………… 单更呀,今天少了一些,是因为昨晚灵感不佳?_? 她隐隐松了一口气 “药可服了?”晏景予微微弯腰,低声对着气色不佳的女子道。 姜觅点了点头。 这时,从偏门走出来一个麻布粗衣的中年妇人,见了晏景予,立刻笑着上前: “晏公子,你回来了,要不今晚带着你妹妹去我哪儿用饭?” “不了。”晏景予婉拒,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这两日给你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之前你已经给过一锭。” 那妇人连连摆手,坚持没收,笑呵呵地回了隔壁的家。 “身体可有不适?”拿手去碰姜觅的额头,体温正常,晏景予放下心来,询问: “这两日吃的什么?晚上睡觉会不会冷?要不要今晚再给你添一床被子……” 姜觅因他絮絮叨叨宛如老婆子的多言而缓缓笑开,声音又轻又慢,一一答了。 小院外,偷偷看着姜觅,见她对另一个男子低眉浅笑,那笑容让一贯小心眼的伏城心中酸得冒泡。 就像是心里被灌了很多很多的老陈醋,酸闷闷的。 理智上,伏城知自己不该这般的,他这醋吃的一点都没有道理,可就是忍不住。 反正她注定回到我身边的,那就暂时允许她对别的男子……笑一下。伏城扒着门框,别扭又小心眼地如此想着。 “师兄,剑谱取到没有?” “取到了。”眼神闪烁了一下,晏景予移开与她对视的视线,只道: “这两日没与你对弈,不知棋盘可落了灰尘。” 话落,他从房里拿出围棋,放在石桌上,将装着白子的棋罐推给对面的她。 两人一连对弈几局,姜觅全胜。 短时间内连赢多次,姜觅蹙起眉头,对面的白衣男子行棋毫无章法,显然正在走神。 “师兄,你有心事?”摩挲着光滑的白玉棋子,她突然感到心慌,“你在想什么?” “觅儿。”晏景予低唤,双手撑着桌面,上身朝她探过去: “师兄走之前,曾说过回来时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即使伏城不出现,晏景予也打算同她提起双修之事,而那条他的出现,给了晏景予极大的危机感。 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几分,姜觅定了定神,“嗯,你说。” “觅儿,我、我……” 心脏砰砰直跳,而耳膜深处都是咚咚的声响,晏景予紧张得张不开口,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从千年之前,他跟着师父上缈峰,看见那个坐在小院门槛上的青裙小姑娘伊始,心中就有一株柔软的小草在萌芽。 如今,千年之后,小草长成了参天蔽日的大树,生在他的心口上,过于沉重的重量有时压得他难以呼吸。 只有看着她的眼睛张口说出来,才能解脱。 按住胸口,晏景予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抬首对上姜觅颤颤不知所措的目光,低声开口: “觅儿,我想——” 轰,门外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斩断他准备了好久的话语。 晏景予哑然,脸上霎时失了温润,气愤不悦,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师兄先去看看。”良久后,他牵起嘴角,温和地丢下这一句。 姜觅从骇然的情绪中缓过来,不是怕方才那声暴响,而是怕晏景予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那种神情语气,那种快把一个人吸进眼睛的深沉眼神,都让姜觅感到分外熟悉,她曾经也在那个……少年身上看见过。 他离开时,她隐隐间松了一口气。 不是无知少女了,刚刚晏景予要说什么,她几乎猜测的出。 不要说出来,如果有可能,姜觅希望晏景予永远不要说出来,不然她不知怎么面对他。 这个师兄自小是端方雅正的君子,她不想拖累。 在与晏景予对弈的时候,精神就开始疲了,姜觅浑身乏力,双手撑住椅子扶手尝试起身。 几次失败后,她躺在椅子上疲倦地睡了过去。 从归云秘境那次,她强行压低修为进入秘境后,体内就留下了暗疾,而后道心破损,又被钉入锁灵针。 当初进阶返虚,她靠的是心境的侥幸突破。 被阻拦之后进阶失败,遭受了十倍百倍的灵力反噬,再加上暗疾,她的身体亏损得厉害。 院内的人昏睡沉沉,院外的两人大打出手。 因这里是凡人界,为了避免造成恐慌和让姜觅发现端倪,他们赤手空拳,以最原始的方式互相攻击。 也不打脸,专挑对方裹在衣料下的部位狠狠下手。 晏景予退后几步,嘴角流出一行鲜血,而对面同样受了伤的伏城,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化妖。”晏景予抹去嘴角的血渍,恨恨出声。 伏城不答,一双阴鸷的黑眸盯紧了他。 双方僵持片刻后,晏景予率先离开,走到门口看见姜觅双眼闭着,疾步过去想要抱起她来。 不妨有人先他一步。只求别再见他 抱进怀中的那刻,伏城才发觉她比他想象中还轻了许多。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不复以前纤秾有度的风韵美好。 他懒得去管晏景予的脸色是如何难看,小心又快速地抱她回房,及时关门,扬手设下结界。 这个结界凝实难解,能堵住晏景予一个晚上。 点燃蜡烛,他回到姜觅身边,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青丝,眼眶潮润。 烛光暖暖,照得她的小脸看起来有了一些血色,只是手指摸上去,还是很凉。 “你怎么这么凉啊。” 将两只如冰的小手裹在掌心,伏城低头,边哈出热气,边揉搓起来,他语带哽咽: “徒弟该早点来找你的,明明醒来之后就回到你身边。” 搓热了她的双手之后,伏城的手指探进被窝里,发现她的身体也冷冷的,像一块没有温度的木头。 “我真的对你不起。” 那张小脸苍白得让伏城每见一次,就心颤不已,可他仍一瞬不瞬地看着,直到眼睛酸涩得泌出泪水。 即使盖了两床被子,姜觅的身体也没什么温度,而后她动了一动,慢慢地蜷缩起来。 应是太冷了,伏城知道,她以往睡觉时很规矩的,绝不会缩成紧紧的一团。 不知为何又做出了偷偷摸摸的举动。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脱下黑袍,顺着身体的本能躺进被窝,伸手将她圈进胸口。 她凉凉的身子贴上他的时候,伏城只觉,空了十余年的心房霎时被温暖舒服所填满,幸福得快要溢出来。 自少时起他就懂得了什么是性事,又因为本体是蛇,欲壑难填,所以开荤后,日日克制不住地缠着她要了一次又一次。 分别的十余年间,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他日理万机,像抽打陀螺一样逼着自己不停地忙碌起来。 欲望来了就努力刻意忽视,等着下体的肿胀消下去。 伏城清楚自己有多想要她,却没想到会有如今,只单纯地抱着她,身心皆不掺杂任何情欲。 身子暖和起来,姜觅蹙起的秀眉慢慢松开,睡梦中,她忍不住朝那一团热源蹭了蹭。 “觅儿,我会治好你的。” 女子不经意的动作让伏城眼中起笑,很快这几分笑意又隐下去,他深深凝视着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小脸,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 背。 他轻声道:“我会治好你的,哪怕……用我的命。” 最后还是没忍住吻了又吻她的唇面。 交颈而卧,相拥而眠,两人的呼吸融合在一处,这同床共枕的一晚上睡得冗长又舒服。 清晨醒后,姜觅时有时无地闻到一股沉香味,香气入脾,清神理气。 她不知这股香味从何来,有些纳闷。 她还注意到今日的晏景予,比起昨日,状态更是奇差,精神萎靡。 “师兄,要不你还是先回房休息。” 看着晏景予眼下的两团乌青,姜觅慢慢开口: “我一个人没事的,不用担心。” “师兄不累,只是最近在修行上受了阻碍。” 打起精神,晏景予微弯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的视线在姜觅今日红润了一点的腮边转了转,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对了,你将我房间香炉里的熏香换了?”抿了一口茶水,姜觅笑笑,“这种沉香的味道很特别,很好闻。” 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师兄。” 晏景予浑身一僵,圈住茶杯的手指收紧,然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师妹。” “嗯?”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晏景予怀着私心,缓缓开口: “你还念着那人吗?” 姜觅收敛了笑容,“不曾。” “还恨吗?”他问。 纤长浓密的长睫垂下,姜觅勾头,注视着杯中漂浮的茶叶许久许久。 而后她淡淡一笑,这一笑间勾去了所有的前尘旧怨。 “也不恨了。”阳光中,她的声音很轻,轻得风一吹就散。 她不知道,背后的屋顶上有人蓦地咬紧了牙关,激动得眼红,想要立刻飞身下来紧搂住她。 晏景予心底苦涩,即使那人害得她跌至地狱,她竟也不恨?! 却听她缓缓开口:“师兄,我不想执念过去,在余下的短暂的日子里一直心怀仇恨地活着,那是件多可悲的事啊。” 阳光落在指尖,清风拂过发丝。 在这样明朗温暖的好天气里,如果一昧地沉湎仇恨而放任自己充满痛楚地活着,错过日色与风,真是太可惜了。 “我不想再恨他了。” 她仰头看向院内那棵凋了海棠花,叶子却还碧绿的海棠树,嗓音随风,轻轻送入眼圈通红的伏城耳中: “我只求,别再见他。” 我以前也是有师父的 后背重重地撞上墙面,晏景予呼吸一窒,脖子被他用手臂死死抵住。 顾忌着房间里的她,伏城刻意压低了嗓音: “我和姜觅的事,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用不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于情于理,你都没有资格说出这番话。” 扣住他的手腕,晏景予扬起下巴,语气极为厌恶: “这十余年来,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她今晨也说了不想见你,现在你又来添什么乱?” “我来恕罪。” 瞬间涩了眼睛,伏城抵住晏景予脖子的手缓缓松开,复又沉声威胁: “别阻止我,如果你还在乎沧浪宗那上千条的人命。” “你——” 眉宇骤冷,晏景予站在原地手握成拳,无奈愤然地看着伏城推门进去。 时至傍晚,房间内光线微弱,伏城朝记忆中床的方向缓缓而去,行止放得极轻。 连呼吸也刻意放缓得几不可闻,他来到床边正要伸手解开腰带,倏地动作一僵。 昏暗中,一道颤颤弱弱的嗓音乍响。 “伏城。” 稍稍侧头,姜觅眸光微动地看着床前那道一动不动的高大黑影,语气有惊无喜: “真的是你。” 其实她今晨醒来就开始怀疑了,被窝一侧的凹陷,挥之不去的沉香味,还有师兄昨日归来后莫名的失态。 师兄绝不可能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那昨晚爬上她的床的,就只有他了。 香炉里的熏香根本没有换过,所以她故意对晏景予提起沉香,果然见他立刻转换话题,提起过往。 姜觅知他迟早有一天会找来的,总有这天。 “觅儿,你……何时知道的?” 伏城目力极佳,昏暗中也能将她脸上的冷淡疏离瞧得清清楚楚,身体是手足无措的,黑眸是殷切的。 “你走吧,别再来了。” 姜觅合了眼,已是倦极,淡淡的下一句令伏城心神俱碎,她说: “伏城,我没几个活头了。” 她活不了多久了,余生将尽,不想再同他争,再同他吵,也没有精力再去恨他。 “不,徒弟不走。” 他死皮赖脸地爬上床,强制拥她入怀,英挺的鼻梁磨蹭着她的鼻尖,彼此呼吸相抵。 刻意忽略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厌恶与不耐烦,伏城低低哄道: “别说傻话,你会一直一直好好活着,会与山川同岁,看尽世间枯荣。” 明月西移,移进床边的窗口中,银色的光华透过窗棂流转进来,落满了床面。 “你放开我。” 月光中,姜觅抬手推他,“你有什么脸面和我说这种话?我真的……不想见你,也不想和你吵。” “觅儿,师父,过往的一切我们都忘记好不好,你原谅徒弟。” 语气酸楚执拗,伏城用力地搂紧她,长腿夹住她两条开始乱蹬的细腿,牢牢地将姜觅锢在怀中,不断地道: “过往的恩怨都忘了好不好,师父,你原谅徒弟,你以前最疼我的。好师父,徒弟错了,当初真的错得离谱。” “如果能让你消恨,再刺徒弟一刀也没问题的,觅儿,等你身体好了再刺徒弟一刀。” 一滴温热的泪水流进姜觅的颈窝里,一滴又一滴,是他埋在她的颈边低泣。 “为什么做师父的就得原谅徒弟啊?是不是无论徒弟做了任何错事,都值得被原谅。” 情绪激动起来,姜觅眼圈发红,竭力维持的冷静开始崩掉,她低吼道: “师父也是师父的徒弟,我以前也是有师父的。” 她也是有师父的,他凭什么这么欺负她。 本来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实现当初的约定见到师父了,明明只差一点点而已。 “师父,师父……”他苍白无力地道歉,“是我对不起你,往后余生,徒弟会倾尽所有的补偿你。” “我不要你的补偿。” 孱弱的身体经不起动怒,姜觅感到胸闷气短,恨声开口: “你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出现就是最好的补偿。” “徒弟不走,这辈子赖定你了。” 眼中的泪花被月光映得生动涟涟,他抬起头,就这样用一双动人的黑眸深深凝睇着她: “觅儿你天生就适合我,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所以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哪知姜觅猛地推开他,坐起身子拖过旁边的枕头一下一下朝他脸上砸去,哭了出来: “你滚,滚啊,收起你自以为是的深情,欺骗、诱奸、囚禁……桩桩件件那件不是你做的!” “你让我恶心,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