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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白泽醒来的时候,竹叶青早已去了书房议事。

    底下人听见房里他起身,送水后禀报,白七少爷,早膳后陈副官请您到校场一趟。

    白七少爷撩了撩水珠,浸湿乌黑的额前碎发,眼睛都没抬,哪个陈副官?

    陈喻书,陈副官。

    西海重军兵,饶五爷那时候是,到了竹叶青当家更是。

    这乱世,谁手底下的兵多兵精,谁才能多喘几天气儿。

    白泽叼着袋热乎的豆浆走进西海校场,身上的衣裳服服帖帖的,耳边却尽是呼呼的风声满场的子弹头和箭矢长了眼似的乱窜,马蹄声,奔跑声,活泛成了个阳刚蓬勃的男人堆。

    他一路左右看着,不时咬住袋子对射得好打得好的士兵鼓掌,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紧里边最长的箭道上,陈喻书双手抱臂,在那儿冷冷看着他,挑眉揶揄,七少爷一路可把我们西海的兵都摸清了?

    白泽吸掉最后一滴豆浆,瘪袋子顺手稳稳扔进一边蛇皮袋子里,话不能这么说,不是陈副官邀请我来校场一叙的么?

    陈喻书懒得废话,转身从弓架上利落拿下一只弓扔给他,七少爷有兴趣,比比?

    白七wenwen接过那只弓,手腕一转背在身后,故意道,自无不可,只这比试是个什么说法?

    陈副官看着他那双乌亮眼眸,里面写满了男子不该有的风流精明,心下不屑,只倨傲道,说法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赘述了罢?还是说七少爷这些年在西洋待着,只练了手开枪上膛的好本事,倒忘了老祖宗的功夫?

    白泽撇撇嘴,垂眸掂量掂量那把弓,弦劲弓沉,是把足料的好弓。

    他低头自去戴两层柔软牛皮的护指套,手腕抬起,修长手指就在胸前不yuan处伸直,睫毛一下也不抖,比可以,但我明白告诉你,这场比试没有彩头。

    陈喻书停下动作侧目看他,白泽已经穿戴好护臂,眯起一只眼举弓对了对靶心的位置,语气淡淡,家里的菩萨,是要放在佛龛上供起来的。谁敢把她拉下神坛,我要他的命。

    陈喻书一震,看着他的时候便心头涌上异样。

    他自然不会傻到觉得竹叶青是能成为他们这场比试的彩头的女人,只没想到白七少爷护短至此,连有这个苗头都不许。

    他心中神佛不可辱,而他在西洋只身浸淫多年,早忘了座上菩萨姓甚名谁,摘了宝相庄严的镀金铜像也罢,他自有他的供奉畏惧,恭敬请来,端坐高坛。

    他便为她屈膝,是土是泥,跪得下去。

    再举弓,陈喻书便比平日还多了几分踌躇,瞄准多时不敢松手,唯恐射偏。

    一旁白泽则利落搭箭,开弓姿势潇洒落拓,臂弯拉满弓弦,再屈指轻飘飘一松,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只看了靶心一眼便心中有数。

    一个如愿,一个难遂,再小心的,终究还是偏离了一环,看似无心的,却正中圆心,一分不错。

    世事这般,无处说理。

    白泽淡淡看了靶心一眼,没有任何骄矜神色,只又低头抽出第二支箭。

    陈喻书定住,看他这次又是微微眯起左眼只看了一瞬,拉满的弓弦便松开,大开大合,干净磊落。

    箭如其人。

    这第二支力道似乎加了些许,直奔靶心而去,刚好从下头斜着插在靶心,去陪第一支。

    陈喻书看着他,面色越发沉下来,但依旧没动。

    白泽继续挑出第三支箭,再度拉弓屈肘,线条流畅的下颌在蓄势待发的弓弦旁显得愈发凌厉几分,他身形高挑笔挺,这个动作充满了一股子气定山河的潇洒不羁。

    第三支不出所料,从第一支上方和其他两支紧密相挨,陈喻书闭了闭眼,放了弓,连自己的第二支箭都没射出去。

    已不必。

    我输了。

    白泽这才打量着那三支箭露出些满意神色,放了弓,转身看他,笑了笑,靶心要瞄多久才算看得准?陈副官,我的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一点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只奔着那儿去。

    陈喻书唇角抿紧,想了许久,拳头松了又紧,到底一口气吐出来,是我瞻前顾后太久了。

    白泽倒很高兴,点点头摘了护臂扔到一旁,难得发善心安慰人,也不怪你,毕竟你我所处位置不同。

    西海的副官。

    于陈喻书而言,竹叶青是主帅,更是前主帅饶五爷的遗孀。

    只白七少爷恬不知耻上天入地惯了,才不管这一二三四。

    得,我得去陪卿卿了,陈副官自便。

    他走得潇洒,刚两步,却听见陈喻书在后头道,若白七少爷真心,是不是刀山火海都为青帅下得?

    白泽脚步顿住,没有回身,亦没有任何chi疑,是。

    陈喻书垂眸,既如此,他缓缓道,南山那边漏了消息到陆海洋那儿,怕是不多久陆海洋就要出兵去支援南山。西海监狱兵力骤减,是绝佳的收复时机。

    白泽背影动也不动。

    七少爷知道的,收复西海监狱,是青帅必定要完成的事情。

    起了点风,白泽迎风眯了眯眼,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低头轻轻一笑。

    西海监狱啊七少爷咂摸咂摸,摇头,那不是个好地方,卿卿可不能再去了。

    说完,他提步离开校场。

    陆海洋看着他的背影,终于闭了闭眼。

    若是白泽当真为了竹叶青去西海监狱赴险,以华京新主帅的身份拉着整个华京与陆海洋作对,公开支援西海

    即便将来青帅当真下嫁华京,西海的千万弟兄子民,也不会因为男娶女嫁便觉得是华京吞了西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

    白泽是在傍晚时候才收到竹叶青请他赴西海晚宴的帖子的。

    白七少爷特意换了身衬衫赴约,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的女人坐在主位上,底下一群男人围着,好不威风。

    七少爷满意地多看了几眼,便吸引了竹叶青的目光,她在人前威风惯了,不露多少小女人情态给人瞧,只朝他点点头,吩咐自个儿贴身的婢女念念伺候他入座。

    七少爷看了眼离门口不yuan的那座,挑了挑眉。

    身上挂着无数道目光,他不想她难做,什么都没说,便大咧咧坐下了。

    席上竹叶青看他几回,不停有人起身去朝他敬酒,七少爷来者不拒,倒是十分没架子,她在说不出哪儿不对的当口想了想,怕是在华京,这位爷被敬的酒都是直接泼了的罢

    烈酒入喉,倒也分散了她的思绪,一旁念念给她倒酒的时候像是几次想说些什么,到底犹犹豫豫的没出声。

    人声鼎沸,小丫头依稀嘟囔什么她也听不清,只不知道酒过几巡,竹叶青垂眸的时候头顶的缠金碧玉簪子滑落下来,磕在桌上,碎了一个角。

    念念低呼一声,有些慌乱,青姐这是你最喜欢的簪子

    她在微醺的迷蒙里依稀想了想,好像是刚入府那年,有一回和饶五爷逛街市的时候一眼看中的,贵重倒也不算,只是这缠金的手艺好,整个簪子瞧起来都漂亮,她从前最觉得碧玉缠金俗气,可原来这细细的金丝也能掐得妩媚多姿,金色细蛇绕着树枝一样,就这么钟爱了许多年。

    再一抬头,瞧见白泽举着酒杯,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她。

    刚涌起来的那点唏嘘便也散在他眼里了,竹叶青难得笑了笑,挥手说无碍。

    簪子,夏花,心爱,和人。

    原来都有重新回来的那么一天啊。

    这宴席是西海帅府的家宴,尚且算自由,亥时刚过便散了。

    竹叶青今儿穿了身紫色的旗袍,袖口仿着西洋裙装的样式做松散了些,有一点点荷叶边的意思,念念扶着她缓步往后院走,她是喝多了些,步子不wen,一手自己去找墙扶。

    走到后院长廊的时候,她撑着柱子歇口气儿,念念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终于找到当口抱怨,青姐今日怎么好教白七少爷坐在末席?华京的一把手,来咱们西海赴宴,还不是当座上宾伺候着?这实在不妥,也亏得七少爷心宽不在意

    竹叶青听了这话猛地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是啊怪不得哪儿说不上来的不对。

    她怎么会,潜意识觉得白泽是自己人,给他安排在哪儿都不会生气,所以就忘了他华京当家的身份,给人家随便安插在了门口?

    这无端滋生,又无孔不入渗透的亲昵,让她心生一丝惶恐。

    我

    念念叹口气,您呀别仗着七少爷脾气好,万一惹急了,可怎么哄呢?他不在意,华京也不在意么?

    竹叶青无力地抿唇,被小丫头劈头盖脸说得一个字儿也回不出来。

    半晌,她染了嫣红蔻丹的手指从柱子上滑下来,是我疏忽了,往后你直接与我说,不必有什么顾忌。

    说罢,便瞧着廊下那盏孤灯映照下池水里一只游鱼出神。

    许久才几不可闻地问念念,我这事儿,对他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他那样一个从小到大金尊玉贵的人,为我去坐末席。

    念念沉吟一下,过分是有些可七少爷既然应了,便是都依着您,自然不会计较。

    话音未落,竹叶青蓦地起身,扶着柱子摇晃两下站wen,发丝都松散了些许,忙唤人问,七少爷回房了么?

    底下人支吾着说不出话,恰巧一个小厮快步跑上来请安,双手奉上一个红丝绒包着的细长木盒子,回禀青帅,白七少爷已经动身回了华京,这是他临走前特意嘱咐要小的交给您的。

    竹叶青怔在原地,他走了?

    他从没说起过要回华京,这么急地走

    可说是出了什么事么?

    小厮想想,摇头,并未留话,只说要青帅等他,好好地,勿要挂念。

    她徒然挥挥手教人下去,忽然觉得浑没力气,接过盒子,看了会儿子方缓缓打开

    一根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步摇簪,手工艺精巧,簪头一点浅浅翠色,恰巧雕成枝头含苞海棠花的模样,花蕊若隐若现,细看去,竟有莹莹点点的金色。

    花心借着弧度坠下三颗明珠,光泽温润,层次分明,轻轻晃动便可听见悦耳的珠玉声。

    簪子底下压着张对折的白纸,她抽出来,打开一瞧,顶上字体潇洒苍劲,上头是他留了句话,四个字儿

    予我明珠。

    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她在夜里,眼眶猛地一瞬发烫。

    竹叶青小心再次把那张纸对折,放回盒子盖好,然后才抬手,自己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拢平整后,将那支白玉明珠步摇插入乌黑云鬓之中。

    明珠知意,铭感于心。

    得奉掌上,三生涕零。

    念念瞧她这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上前托着她手臂道,姑娘别伤心,咱们派人去问问,看七少爷哪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