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镜
B1-镜
灰门内只一个房间,一个看不到头的房间。墙面全蒙着黑布,冷光从地面射上来,投出反常的长阴影。黑布上贴满了纸条,密密麻麻挨在一起。 她往身边看去,随意瞥到一张。 审视自己。女声在她耳边陈述。 谁?她警惕地往身边望去。门早已悄然关闭,整个房内看不见其他人。 她后退一步,贴上了墙,杂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 为什么你不能做得和别人一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常一点。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 不识时务。高高在上的声音。 你没有这个天赋。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功夫。小匙撞击杯壁,别总模仿别人,做点自己的事。 她根本没人管。窃窃私语。 沉默能减少争端。冷静的陈述再次出现,笔尖划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蒲雨夏赶忙退开,望向那堵墙。几张纸条晃悠飘落,她蹲下身去看上面的内容,和她听到的一样。 她人多少有点问题。尖细的声音。 看似有很多去处。压抑的哭声和揉纸声。 蒲雨夏慢慢远离墙面。那些声音太过真实,好像就发生在她身边,只是一切隐形了。铺天盖地的纸条和便利贴,从地面的衔接缝处开始延伸,一直叠到天花板。 房间中央悬挂满了薄板式样的东西,十分巨大,从顶垂到离地面三十公分,也被黑布蒙着,粘满了纸条。蒲雨夏环顾四周,转了几圈,最终走过去,将黑布慢慢扯下来。 我不喜欢她。熟悉的声音。是蒲风春,她很快认出,人格魅力。想要被喜欢,总要有那么丁点吸引人的地方吧?一声嗤笑,她有什么? 依旧是那个女声:快乐,积极。快乐,积极。快乐,积极 黑布顺滑地落到地上,纸条如雪般飞扬出去。 一面哈哈镜。 镜子里,她的头只有一个拳头大,身体却像是撑胀的气球。里面的人自顾自低下了头: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的身上有好多肥肉,它们在流油油脂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泛着生腥的黄,我受够了,我受不了它们 整个房间,镜子们齐整地排列着。蒲雨夏一张张地掀开它们。 救我!救我!第二面镜子里,线条似的人扒着镜面,看她走近,使劲地拍打起来,救救我!让我出去! 蒲雨夏看着她愣神。 救救我吧!里面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嚎,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她开始用指甲用力地刮着镜面,传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乎要把指甲掀翻,我是被骗的,被骗的!我活得好痛苦啊! 我怎么救你?蒲雨夏问。 镜子里的人停下来,撑开眼皮贪婪地盯着蒲雨夏:过来,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轻轻地告诉你 蒲雨夏向前走了几步。 镜子里的人猛地向外一撞,涎水嘀嗒下落:代替我,代替我就能救我!站岗,下一个来站岗的 蒲雨夏倏然一退。 那镜子里的人立刻发起了疯,拼命震动,身体的线条攒出了无数个死结,拉扯得几乎要断裂:不准走!回来!回来!我的希望啊她绝望喊叫,似哭似笑,我的希望 蒲雨夏匆忙走开。镜子随即安静,失去了人影。 第三面镜子里的人忧郁地浅笑:可以帮我一个忙么?可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整张脸都是扭曲的,我能帮你。 浦雨夏停了下来:你要帮我什么? 钥匙。第三面镜子里的人说,我能给你钥匙,让你从这里通关。只要你能让我和你握个手,她轻轻侧脸,露出纤细的脖颈,而后伸出了她的手,悬停在镜面口,我仰慕您很久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您握次手 蒲雨夏疑虑地重复:握手? 将您的手伸过来镜子里的人柔声请求,我一直在等您。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付出来 你说的钥匙在哪?蒲雨夏搜寻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动,我要先看一眼。 镜子里的人泫然若泣:您不相信我么?我难道还能害您么?她眼眶泛红,手伸进口袋,好吧,那我来把它拿出来。您记得先走近一点。它很小,要走近才能看得清 蒲雨夏听后,漠然望她一眼,侧了半步:你在说谎。 又一个扭曲的身影从第四面镜子里浮出。她大叫:别回去!刚刚那就是个骗子!她根本没有钥匙!她殷切地盯着蒲雨夏,我知道。但我知道钥匙在哪。虽然我不能给你,但我能告诉你,怎么拿到钥匙。 蒲雨夏问:怎么拿到? 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有个条件等等,别走!别走! 第五面镜子里只有一个背影,她背靠镜面喃喃自语: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何等不公为什么他们拥有一切? 蒲雨夏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她们。她偶尔向左,偶尔向右,试图找到一个终点。直到她掀开了眼前的布。 那是面罕见的平滑镜子。其他镜子里照出的都是她自己,唯独这一面不是。镜子里面是个保养得到的中年男人。白色衬衫与深灰色西装的搭配让他显得沉稳,胸前插了一朵玫瑰,则多了些暧昧的氛围。 男人缓缓睁开眼,笑容温雅:我用了点小技巧。他见蒲雨夏驻足,继续说道,让你能走过来,能找到我,我调整了镜子间的距离。普通的行间距是60公分,列间距在45公分。而你走来的路,行列间多了3公分。很细微,你的主观观察很难注意,但你身体的直觉会告诉你。你会无意识地走来,让我们的相遇成为一个美妙的巧合。 很有意思。蒲雨夏凝视他,但既然你想让我过来,何必这么麻烦? 心急的女孩。男人笑着摇头,这只是一点生活趣味。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交流吧,关于你的目的。蒲雨夏说,我确实很心急。 男人无奈:年轻的女孩总是这样。他摇头,又说,我猜,之前有很多人邀请你进镜子。 是有这回事。前面的镜子们磨灭了她的耐心,迫切的邀请。她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已经太远,早已看不见。她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个小时,但重复的环境让她感到度日如年。镜子统一的黑色背面一层层地叠出去,像是腐朽的卫兵守在幽暗的墓室,只是殉葬者。 她们说,想要拿到钥匙,就得进去。蒲雨夏说,要是只有一个这么说,兴许我还能信。那么多,就太奇怪了。更像在找替死鬼,是不是? 男人笑:都是些狡黠的姑娘。眼角的细纹堆叠起来,但钥匙只有一把。他眨眨眼,你认为,它更有可能在哪? 蒲雨夏沉默站在那里。男人镜子下的灯色温也是偏冷,仿似照出了一片霜。 他的存在,让这面镜子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我没法信你。蒲雨夏抬起头平视他,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但你已经信了一半。男人笑笑,你的直觉在催促你,你的思考却在阻止你。你放弃了你的优势。 比如现在,男人说,在我左手方向还有一条新路,你能找到吗? 蒲雨夏皱眉望去,目光在一列列的空隙间反复滑动或定格。 你确定不了,除非你带了测量工具。男人斯文地低头摸出根雪茄,点燃,别把大脑以外的器官,那些细胞看做废物,小姑娘。关卡就在这里,除非你进去,否则我没法给你证明。但只要你进去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里面有危险。但你不会死。他说,也不会变成和她们一样被封在镜子里的怪物。唯一的危险就是迷失。如果你意识不到你究竟是谁,你就会永远迷失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蒲雨夏的目光无焦距地散落在他胸前的红玫瑰上。 男人笑着说:就和你现在一样。 蒲雨夏不答。 见过蒲风春,她才知道有些人天生狡猾。他们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刻意诱导,甚至擅长隐瞒,并毫不为之感到羞愧。 她说:你看起来很眼熟。 男人笑了:这里没有别人。我的长相、语气只是对别人的模仿。仔细看吧,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样东西。 镜子。 你能照出的,只有你自己。男人感慨道,这里只有你,孩子。记得那些话吗?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蒲雨夏隐约觉得熟悉,不自觉地接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她怅然若失,可我总觉得 唯一一面客观的镜子里,存在的只有别人。而她能够看到的自己,却永远扭曲。 她说:这句话错了。紧接着,蒲雨夏抓紧了背后的包,直直开口,我想好了。我要进来。 你变了。男人不明不白地说。 我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他又摸出胸前的玫瑰,轻轻一抖,变成了红色的丝带,记住它。我会用它来提醒你,让你醒来。至于那把钥匙,它的样子很普通,但你见到了它,就会确定是它。 而后,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雪白细腻,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几乎没有老茧,比少女的更加保养得当。他说:我带你进来。 蒲雨夏探出了手,钻进了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