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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房奴记

    1

    2007年晚秋的某个夜晚,易萧萧老家的座机响了,大人们还没起身,费易轩挣脱萧萧爸的怀抱抓起了话筒,用清脆稚嫩的普通话说:“喂,你找谁啊?”

    憋了大半年了,突然间听到她的声音,费溪禁不住心头一热,眼睛也有些酸涩。他稳了稳情绪说:“轩轩啊。”

    “你怎么知道我叫轩轩啊。你是谁啊?你找谁啊?”

    费溪忍受不住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一行顺着嘴角流到了嘴里,让他觉得咸苦咸苦的;一行滑进了脖子里,让他觉得湿凉湿凉的。

    “轩轩,我是爸爸啊。”

    费溪声音哽咽了。

    “爸爸,爸爸。”她还没把声音和记忆对接成线。

    片刻后,她两眼含泪地转身对看着她的大人们说:“妈妈,妈妈,是爸爸,是爸爸,我要爸爸。”

    易萧萧火冒三丈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话筒摔挂了电话。事到如今她还是放不下那份伤痛。

    费溪拿捏不定主意了,是就此罢手还是将电话再拨回去,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下了那份翻涌着的担忧和思念,把手机关了。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看着曾经写的日记发呆,他后悔了,或许他不应该被曾经的记忆蛊惑,也不应该心血来潮地去打那个电话。

    他对自己说:“你怎么就这么脆弱,经不起情感的折腾,让她们平静地过日子不好吗?这下子好了吧,你就得瑟吧。”他抽着烟,自言自语地对自己冒失的行为横加指责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原谅自己。

    “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欠银行100块钱。”这是他几年前写的日记里的一句话。

    那时,他和易萧萧刚买了房子,刚开始供月供,这个数字是易萧萧计算出来的,她说把账算清楚了,他们就会注意节省,不乱花钱了。

    夹在手里的香烟快烧到手指头了,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怅然若失地游弋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漂在北京的这段日子,切身感受到了独身一人的凄凉和落寞。上班时还好,有事做,也有人和他说话;下班后就完了,除了自己的影子,陪着他的只有地下室四面冷冰冰的墙壁。

    香烟阴谋得逞,狠狠地在他夹烟的指头上灼了一口。他失声地大喊了一声,随手把烟蒂扔在了地上,用脚使劲搓了几下,消解了心头之恨。

    若没有刚才的那一下灼痛,他还不知道啥时候才从过往中浮出来。他敛住心神,无聊地继续翻看着他写的日记:

    x月x日

    一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有那种感觉,那种已经买了房子的感觉。

    昨天签合同的时候,我的大脑好像一直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因为买房子的事折腾太久了,临末了一点没有喜悦的感觉。

    签合同的时候,我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售楼小姐让签什么就签什么。只有在把那从老家倒腾来的几捆钞票交给他们时,我的心才稍微有了点坠落的感觉。这可是我爸妈求爷爷告奶奶从镇上银行贷出来的。他们今后的日子肯定要更加紧巴巴地过了,我是不是很不孝和没用?

    晚上给甄玉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买房了,他听到后停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哈哈大笑,说:“恭喜你做了房奴。”

    他说的话让我突然间想到可以作为msn和qq个性签名用。我从内心里暗自小小得意了一把,我要向周围的人宣布我做房奴了。当然,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开始苦涩却是心甘情愿的还房贷生活,给银行打工扛活了。

    x月x日

    以前坐出租车和司机瞎聊时听他这么说:“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欠人家200块钱。

    我现在特别地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每天早上,我醒来后就会告诉自己,今天欠银行100块钱。

    下午有个朋友叫我晚上出去吃饭叙叙旧,我想了想,最终找个借口拒绝了。虽然吃顿饭花不了几个钱,但吃了别人总要还回去的。现在我不能和以前那样了,我得节衣缩食,能回避的就回避吧。

    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的,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和老婆腻在一起了。

    x月x日

    今天晚上回来,我请示我们家的领导易萧萧同志,我说我是不是去买辆自行车,这样每月能省下几十元钱的公交车费。她一开始还不同意,怕我累着,怕我骑车出事,后来拗不过我的坚持,算是答应了。

    不过,我没同意她的提议,我想我还是去城东的旧货市场转转,花个百儿八十的买辆二手车吧。我觉得二手车挺好的,一是省钱二是还能防盗,小偷不会惦记一辆破车子的。

    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走开了一会儿,一些事还没写完,现在忘了想写什么了,就写写刚才电话的事吧。

    老妈让我经常去工地上转转,她说这是她一辈子花钱最多的东西。她还说她一辈子也就是这一次见了那么多的钱。老妈的话说得我挺心酸的,我或许真不是个孝顺的孩子。

    唉,想起来了,刚才易萧萧同志还埋怨说我说话不算数,有空也不陪她出去玩了,她说她不敢奢望去花钱的地方,但去免费的公园总可以吧。

    想想也是,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说,挣了钱我们去桂林旅游,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空头承诺,房子是我和她现在的全部了。

    费溪看得泪眼婆娑,看得肝肠寸断,看得近乎捶胸顿足,他从悲伤里醒了,未风干的泪痕噬咬着他肌肤上的神经,让他抹了一把脸,惯性地甩了甩手。他打开了手机,及时雨提示他有数个未接来电。

    2

    易萧萧吃了枪药了,火气大得连费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说:“姓费的,你有病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才有病。”费溪憋屈了半天的伤感和痛决堤了。他诘问说:“你说我还能咋样?世界上歪理都被你占着,我还有说话的地方吗?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身上也流着我们老费家的血。”

    费溪蹲在地上,手指拨拉着几根头发,这是几个月以来,他和易萧萧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刚才,若不是及时雨的提示,他说不定会把心里翻滚着的失落和落寞带进梦里,现在他找到了泄愤的出口。

    他们俩针尖对麦芒地吵着,话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孩子。费溪说他这个当爸的有看孩子的权利。易萧萧说他根本就不配当爸爸,几个月了,哪里尽到一点责任了。

    费溪冷哼了几声说:“我想尽责任,你也得给我机会啊。我现在才明白你压根就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女人。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

    “是啊,我不明事理,那个臭不要脸的明事理,她好,你让她给你生个去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别没事了找抽,把老娘惹恼了,没你的好果子吃。”易萧萧冷笑了几声,恶狠狠地说。

    他们越说越不投机,翻出陈年旧账,揪出了彼此的小辫子,不把对方踩在脚下吐几口唾沫不算完。

    费溪也傻,他换个说话口气,就不会遭受易萧萧的谩骂和攻击。她的性子,历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以硬碰硬只能自讨苦吃。

    费溪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愤愤地走出了住处,一个人疾步行走在大街上。

    晚秋的天气有些清冷了,风穿梭在北京的水泥丛林里,忽东忽西,好像昼伏夜出的蝙蝠,在夜色里飞来飞去。残存在枝丫上的树叶抵挡不住秋风三番五次的袭击,最终叶落归根,躺在了人行道上,绿化丛里。

    费溪双手来回揉搓着裸露的胳膊,躲闪着路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转身跑回了他的住处。他的手机无辜地躺在水泥地板上的角落里,和几个月前一样被肢解成了几块。费溪伤感地蹲在地上,捡起了手机主体,捡起了电池,捡起了后盖,把它们组合起来,开了机。

    手机竟然还能用,他兀自得到了一些安慰。他想自己和易萧萧之间的感情摔跌了几次,清晰的裂痕像田野里沟壑一样难以抹平了。他哑然苦笑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电话是宋鸿羽打来的。

    宋鸿羽要结婚了。

    费溪倍感意外地问:“房子首付款的事协商好了,都不在乎谁多出谁少出了?”

    宋鸿羽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屁。他们还都是那个德行,还是一副钢牙利齿,死咬着不松口。嘿嘿,我老婆前几天回家把户口簿偷出来了,我俩寻思着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向家里通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要是等他们点头,我得等到花儿都谢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啊?结婚没有个仪式总感觉会缺少点什么。”费溪提醒道。

    宋鸿羽说:“大动静是搞不出来了,我得省下钱买了房子后还房贷,小动静得搞出一点来,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我想10月2号请朋友和同事一块坐坐,我们搞个简单的仪式就算了。”

    费溪答应他,不管多忙都赶回麦城参加他的婚礼。

    宋鸿羽挂电话前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前两天冷歆萌给他打电话要过费溪北京的手机号,还说她还问他有关费溪的一些事情,他猜测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找费溪。

    忽然间,费溪抓住一直若隐若现在心里的那份不安,他清醒地意识到一切就要来了。他不想逃避,却不知道坐等会结出啥样的果实。她会要他怎么办?他心里没底。

    这一夜,他时睡时醒,又开始做几个月前同样的梦,一会儿是费易轩挣脱易萧萧的怀抱,张着胳膊向他跑来,摔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一会儿是冷歆萌好像挽着他的胳膊拉住了他走向孩子和易萧萧的脚步,最后,易萧萧抱起孩子幽恨地转身消失了。

    3

    天还没有亮,夜晚在黎明前垂死挣扎着,试图逃脱阳光的禁锢。

    费溪坐在木板床上,手里的香烟一明一暗地闪着红色的光亮,水泥地板上一片狼藉,长短不一的烟蒂散落着,若不打扫,连脚都别想插进来。

    凌晨三点多,费溪就坐起在床上,一个人无奈又无聊地抽着烟,和心里漫散着的痛苦死磕着。

    这是他到北京后第一次失眠。他刚才梦见父亲了,父亲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想靠近一些的时候,却醒了。

    出门前,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犹犹豫豫地点了几次鼠标右键,始终下不了删除的决心。这是他当房奴那段日子的真实记录,字里行间流淌着让他刻骨铭心的感受。他吸了大半天的烟,把责任归咎到了日记上,他觉得它们就是怂恿他打电话的罪魁祸首。

    “确实要把‘房奴日记’放入回收站吗?”电脑屏幕上的提示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的手哆嗦了几下,然后点了“否”他再一次打开了文件,想最后看一眼。

    x月x日

    今天有关小产权房的新闻。新闻里说市政府开始对城郊接合部的违规建筑进行整顿。以前就听到了这方面的风声,那是还不相信,今天看到被拆除的房子,我禁不住担心了

    x月x日

    曾经的担心、曾经的痛苦,现在都化为了泡影。今天我真的好高兴,两室一厅的房子终于姓费了。如果不出意外,阳历新年之后我就搬家。

    今晚我可以在梦里偷着乐了,麦城终于有一盏灯为我而亮了

    x月x日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信了,房东都是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我们这些租房子的就是他们种在房里的庄稼,他们想什么时候收割就什么时候收割

    也好了。想想能提前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

    x月x日

    从今天以后我就惨了。易萧萧行市见长,她说她既然做了我老婆,就得和我约法三章。

    她坚毅的神情让我不敢顶嘴,她说不管以后经历什么,我们一起承担。但有一点她着重强调了,她说:“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许你欺骗我,尤其在感情上。将来你要是有一次出轨,咱们就完了。”

    想想她说的话,这也没什么的,我又不是拈花惹草的那号人。不过,我生气的是她竟然缴了我的财政支配权,要我每个月发了工资就上交。

    x月x日

    元旦假终于结束了。明天就要上班了,放假前有小道消息说,老谢晋升为项目经理了。这可真够操蛋的。

    我现在不敢奢望什么,只想老老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多拿点奖金,减轻一些压力。住着新房,还着房贷,每天如履薄冰的生活,我快受够了。

    x月x日

    从准备结婚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停下忙活。现在和老婆待在婚房里,感觉不出与没结婚时有什么不同。

    不过今天,说起结婚那天预定的婚车被婚庆公司打乱了计划的事,我依旧耿耿于怀。就他们那朝令夕改的服务水平,早晚得关门。

    x月x日

    这两天感觉自己活在云里雾里的似的,一会儿高兴得上了天,一会儿又跌在了地上。

    由于没做好防护措施,我们家领导易萧萧意外怀孕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坏事就来了。她上班的路上,因为挤公交车被一个王八蛋踹了肚子,我们的宝宝还没出世就夭折了。万幸的是我们家领导没事。

    奶奶的,别让我逮着他,我不扒他一层皮,我就不姓费。

    x月x日

    我把辛苦策划了一天的过年方案提交了我们家领导,没承想遭受了她一顿训斥。她说我没事闲的,脑子被驴踢了。我也是好心好意地想浪漫一把,谁承想弄巧成拙。人啊,倒霉运来了,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x月x日

    今天和易萧萧吵架了。若不是戴菲菲守着我们几个大老爷们换裤子,我们也不会吵架了。后来想想也是,大冬天的在办公室里换裤子还无所谓,这阳春三月,一个女人整天在身后换裤子,这算哪门子事。

    这还不算,糟糕的是戴菲菲中了易萧萧的圈套,她发回短信说爱我,要是我没结婚的话,她肯定追我。你这不是存心添乱吗?当然事也怨易萧萧,她不该用我的手机给戴菲菲发短信。

    x月x日

    “放爱一条生路”这是戴菲菲给我留的字条上唯一的一句话。

    戴菲菲走了,或许是我伤害了她。她说要去北京,真的假的我不想问了。昨天晚上如果我忍不住,和她再进一步发展,我想今天就不会这样的结果了。但我还是庆幸自己的清醒,在她脱掉衣服的刹那装睡了过去。

    我现在头疼的是我和易萧萧的关系,我们俩该怎么办啊。事闹到今天,我已经毫无办法了。我不想离婚

    x月x日

    今天太幸运了,差一点就酿成大错。王落落若不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易萧萧会背着我们大家去做人流手术。幸好,孩子保住了。或许,这是我们俩重归于好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过往的岁月浮现在眼前,他有些舍不得了。突然间,他冒出了一个念头,把房奴日记发给易萧萧。以前,她一直拐弯抹角地从费溪嘴里套着密码,却屡屡被识破,不能遂愿。

    费溪心随念动,把文件拷贝到优盘里,然后就换上衣服出门而去。

    这个时间,天已大亮,寂静了一夜的城市又活跃和喧嚣起来。费溪在天安门那里下了地铁,然后沿着城墙行走在去公司的路上。昨夜,路边的白杨树残存的树叶又落了一地,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着,等到人头攒动的时候,这里又将是一片干净的天地。

    4

    进入十月的麦城,秋高气爽,也是一年当中最喜庆的日子,除却大街上为迎接国庆节焕然一新的装扮外,还有时不时路过的婚车,吸引着过往路人的目光。

    离开北京之前,宋鸿羽就给费溪打过电话,说结婚的人太多,好一点的酒店都被人预定了,只好选了库南路的孟府家常菜大酒店。

    费溪算好了时间,提前几天预定了火车票,今天早晨七点多抵达麦城,出了麦城火车站,打的去麦城步行街。按照他的设想,他想参加完宋鸿羽的婚礼回老家一趟。他母亲虽然现在还不认他这个逆子,他却不能不认他的妈。

    “你们看,婚车来了。”

    费溪在库南路转悠了半天,问了执勤的交警才算找到地方,气还没喘匀,今天的主角就到了。跟随着驻足守候的人们迎了出去,费溪没有看到浩浩荡荡的婚车车队,只看到了一辆加长林肯装扮的婚车孤单地驶到酒店门口。

    有些寒酸的婚礼让费溪触景生情,想起了他和易萧萧的婚礼,他们那时的排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若不是易萧萧坚持,费溪还想连婚车都省了,不是他抠门省下钱来下崽,而是他做房奴做得实在挤不出多余的钱。

    “新娘子真漂亮啊,宋鸿羽艳福不浅啊。”

    “新郎也挺帅挺精神的。他们俩挺有夫妻相的。”

    “他们俩是新新人类,他们结婚,家里父母都不知道呢。我听说啊,他们父母因为买不买房子,谁家出钱多少的事闹着别扭呢。”

    “你个人,嘴怎么这么快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叨叨这些闹心的事做什么。”

    人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簇拥着走向了婚车,看着新郎抱着一束玫瑰花打开了车门。费溪站在人群外远远地观望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抿嘴笑出了声——戴菲菲做了女主角的伴娘。

    在喜庆的鞭炮声和礼炮声中,在人们喜悦洋溢的评头论足声中,宋鸿羽把新娘抱出了婚车,他们在婚车车头上摆出亲昵的造型,留下今生最珍贵的幸福的瞬间。

    简之又简的结婚仪式结束了,人们簇拥着新郎和新娘走进酒店。费溪怅然若失地愣了一会儿,看到参加婚礼的人都进了酒店,才回过神跟了进去。

    路过随礼的地方时,他看到了正弯腰签字的甄玉强,他的脚步略作迟疑后,快步走进了喜宴厅,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老话不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费溪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宋鸿羽请到了甄玉强入座的那桌上。他说,费溪坐在那里不合适,他特意安排以前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大家也好叙叙旧。

    费溪走近一瞧,熟人还真不少,老谢、甄玉强、董克钦以及几个以前广告公司的同事都来了。他们喜上眉梢地坐在座位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直到费溪走近,才默不作声了。

    “哟,费校长。”老谢眯缝着眼,不怀好意地说“大半年了,难得见到您老人家一面啊。”

    老谢的风凉话语惊四座,熟悉费溪和甄玉强他们的人都投来关注的目光,他们静待着,看费溪如何收场。

    费溪笑吟吟地环顾一眼四周,当仁不让地坐在了甄玉强对面,他说:“谢总,人家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别了也得百儿八十个三日了吧,我听说你当主编了,我得祝贺你,过会儿,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他话一出口,几个刚才还蠢蠢欲动的人打消了戏谑他的念头,他们听出来,费溪是给宋鸿羽留面子,否则,今天够老谢喝一壶的了。

    酒店大厅热闹了起来,人们推杯换盏的说辞和饭菜的香味混合起来充斥着偌大的空间。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有些人支撑不住,喝得依然有些醉了。费溪等待新郎新娘敬酒的空当,甄玉强倒满了酒,想和费溪冰释前嫌,费溪借故躲开,去了洗手间。

    费溪恨得牙痒痒。

    若不是甄玉强,他和易萧萧也不会离婚;若不是甄玉强,他父亲也不会旧病复发,中年过世;若不是甄玉强,他就不会骨肉分离,家庭破碎。

    甄玉强是费溪这辈子的仇人,他绝不会放过任何复仇的机会,他暗下决心伺机打垮他,以消心头之恨。

    5

    费溪醒了,他呼呼大睡了一夜,在他还续着房租的房子里。他没有立即起床,慵懒而舒服地躺在床上,他觉得这张床比北京地下室里的木板床舒服得多。

    “煤气,煤气,灌煤气的来了!”

    费溪盯着附满黑色灰尘的屋顶,耳朵里听见了楼下灌煤气小贩的吆喝声。他去北京之前,还从小贩那里灌了一罐煤气。以前,他和易萧萧租房住的时候,他还不敢用煤气,是她手把手教的他。

    易萧萧做饭像挖地雷一样的身影浮出来,费溪盯着屋顶和吊扇的眼睛不动了,他内心平静地想起了过去,也想起了甄玉强,还想起了昨天在宋鸿羽的婚宴上拼酒的事。他一个人单挑了老谢和甄玉强,把他们俩放到了,自己也吐字不清楚了。

    “清洗油烟机、煤气灶,专业清洗油烟机、煤气灶。”

    灌煤气的小贩声音刚消失没有多久,揽洗油烟机活计的声音传进了屋内。他先是在楼前喊叫着,接着又去了楼后,再后来听着就有些远了。这个声音让费溪有些浮想联翩了。

    以前,他和易萧萧走在马路上,听见这样的声音,还会煞有介事地去模仿,惟妙惟肖的吆喝声总要得到她的奚落。她说他干别的没本事,干这个蛮在行的。她那时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活过来,像加了蜜的砒霜一样荼毒着他所有的心情。

    “黄瓜、茄子,大葱!土豆和豆角!”

    卖菜小贩的叫卖声响起的时候,费溪已经起床了,他受不了伤感的折磨,从床上一跃而起。

    家里或者说他们租的房子里停水了。费溪打开房门一眼就发现了戴菲菲留的字条。她说:“费哥,家里停水了。你要洗脸就去洗手间热水器里接点吧。我出去了,看你没睡醒就没叫你。我十一点多回来,若没事,我请你吃午饭。”

    字条上娟秀的字迹撩拨着费溪敏感的神经,他感受到了戴菲菲留给他的温暖,也想起了“放爱一条生路”那时候,她是被逼无奈离开麦城去了北京,现在他们俩的处境似乎互换了,只是境遇不尽相同而已。

    他摇了摇头,瞟了一眼手里的字条后,找出他的洗脸盆去了洗手间。他被公司总部借调两个多月了,看形势,领导们还没有放他回来的打算,若再在北京待下去,下个月之前他就得把房子租出去,他不想枉花一分钱。

    他清洗着脸上的香皂泡沫,想起了蒙晓瑞,他想他要是过来租,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早晨清冽的阳光流下来,麦城的大街小巷明晃晃的,摇曳着静谧的安详。费溪站在阳光垂爱的阳台,浑身上下若镀了一层金光。他隐藏了手机号,意欲捉弄一下蒙晓瑞。

    “你好,我是祝甸镇派出所的。我们接到协查举报,说你为逃避计划生育,躲到我们这里生孩子。”费溪可以改变着声音,瓮声瓮气地说。

    “哦,是吗?谁给你举报的,我能见见举报人吗?”蒙晓瑞心领神会,听出了费溪的声音。

    费溪继续装着,说:“你没学过法吗?举报人是受法律保护的,我们无权向你透露相关信息。请你今天上午到派出所来一趟。”

    “哦。和你说个事啊,我好几天不打架了,骨头痒痒得厉害,我想给你一大耳刮子。小样啊,去北京混了两月就把自己当北京人了。你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啊。你现在在哪呢?”

    费溪和他嘻嘻哈哈说笑着,差点忘了正事,问:“你换房子了没有?要是没换,就搬我现在住的地方吧。楼房总比你住的简易楼舒服。”

    蒙晓瑞说:“早换了。就是上次你过来时,我和你说的那地儿。对了,你和易萧萧怎么样了?”

    “还那样呗。”

    费溪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脸色一沉,好像寒冬腊月天掉进了冰窖,那表情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他和易萧萧那档子事就是一股寒流,一旦横扫心境,内心就拔凉拔凉的。

    6

    深秋的田野,庄稼已收割,红褐色的泥土裸露在上午的阳光里。秋风穿过远处那片桦树林,一路无阻地掠过平整了的土地,掀起了一层细小沙土。

    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猛然间要他们吃糠咽菜,他们肯定不会适应。费溪被易萧萧晾在一边那么久,突然间从她嘴里听到一些让人温暖的话,他也很是不适应,以为自己在梦游。

    昨天,蒙晓瑞说前几天易萧萧还向他打听费溪的消息,劝费溪给易萧萧打个电话,抓住机会,能复婚就复婚吧。

    当时,费溪是越听越糊涂,说:“十多天前,我们还通过电话,我想见见孩子,她还把我好一顿骂和羞辱。她怎么会打听我的消息呢?”

    蒙晓瑞说:“我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一回事,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让我们这些外人看着都心急。我觉得你还是先别回老家了,去她家一趟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啊,你们就是穷折腾,好好的日子过腻了,没事找事。”

    当时,费溪挂断电话就想起了房奴日记。他那天一早上班后就打开qq,以发送离线文件的方式完成了即时兴起的心愿。从时间上推断,易萧萧可能是看了日记,过往的点点滴滴消除了她内心的戾气。

    当天,费溪忐忑不安地给易萧萧发了短信,他说:“易萧萧,你好。我是费溪。因参加同事的婚礼,我昨天回到了麦城。我想假期这几天和孩子在一块儿待几天,不知道行不行?”

    易萧萧这次倒爽快,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他不敢设想和她复婚的事,他觉得她能让他看孩子和孩子在一块儿待几天就是令人十足高兴的事。

    差一刻上午十点,费溪抵达了易萧萧老家的汽车站。昨天易萧萧和他约好,她把费易轩送到车站,让他接走孩子,和孩子在一起玩几天。

    费溪走下长途客车,脚一落地,就看见了易萧萧母女,她们站在出站口附近的阴凉地,不时向车站停车区搜寻着。上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他用手遮挡在眉檐上,抵挡了一些阳光,才发现她们母子的位置。

    易萧萧变了,人消瘦了整整一圈,精神头倒比他俩离婚那几天好了很多。费溪紧张不安地向她们母子走去,路上却埋怨起了自己,他竟然想起他俩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的事。他们签完字,易萧萧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无论人怎么劝也止不住。那副样子不像是她要离婚,倒像是费溪遗弃了她。

    至今,费溪也没明白易萧萧为什么会哭成那个样子,也搞不懂婚都离了,她的哭还有什么价值。如果想复婚,他们不用出门,马上就可以办理。若真那样,他们俩可就是一对二百五了。

    “这是她的换洗衣服。她晚上爱踢被子,睡觉的时候注意点,别让她着凉了闹肚子。”易萧萧冷若冰霜地把收拾好的衣服包递给了费溪。

    “哦,我知道了。”费溪眼睛一热,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你还好吗?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易萧萧说:“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谈的。你照顾好孩子吧,我走了。”

    费溪还没反应过来,易萧萧已转身走出了好几步远,若不是费易轩哭着喊“妈妈”他还僵立在当场。易萧萧捂着脸跑远了,费易轩哭喊着挣脱着费溪的怀抱想追上去。费溪看着易萧萧身影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涌动着怅然若失的神情,感觉像是捡了个元宝还没捂热就丢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抱着哭成泪人的孩子坐上了去麦城的客车。回麦城的一路上,费易轩不停地问费溪:“爸爸,妈妈呢?妈妈什么时候来啊?”

    费溪无语地搪塞着,孩子就是孩子,就是那么好糊弄,她很快就忘记了,在车上又是唱又是跳,看得他心里发酸。

    “爸爸,我们去大房子里吗?我想妈妈。爸爸,我们等等妈妈吧,她来了,咱们一块去大房子玩游戏。”他们父女俩下车后,费易轩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费溪看着她懵懂无知的眼睛,强忍下涌出来的泪水,他给戴菲菲打了个电话,说他们到了。他希望他们父女团聚的这几天,她能快快乐乐的,也希望她能记住他,今后见面时不再躲避在大人身后不敢出来。

    老话不是说,父母离婚遭罪的永远是孩子嘛。费溪切身感受到这句话里面包含的痛苦和懊悔甚至是无奈。他很是爱怜地抱着费易轩,心里淤积着浓重的伤感,一年前他和易萧萧不堪回首的过往,像个陷阱捕获了他的心情。

    或许,他该死心了,却又割舍不下,看着躺在怀里睡着的孩子,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或许2006年的那个中秋节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他和易萧萧已经回不去了。

    他异想天开发给她的房奴日记,换来的仅仅是他父女短暂的团聚而已,而不是他们破镜重圆的机缘。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下去?费溪心有不甘,却又毫无办法。

    要想治病还得找到病根。他和易萧萧形同陌路的根在哪里?费溪苦思冥想着,2006年中秋节以后发生的那一幕幕浮现在了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