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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慕之宾 第206节

    “道理自是又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多是纸上谈兵,天真了些。”杜婈不以为然道,“别的不说,韩先生怎知北戎的民人日子好了之后,就会放弃南侵之念?他们日子好了,兵强马壮,才更该离开这蛮荒之地,寻找那气候宜人的去处生活不是?到那时,他们会往何处去?天底下,还有比中原更适合的地方?至于那骨力南说的什么誓言,那更是无用。春秋战国,诸侯会盟了几回,若是顶用,哪里还有后来之事?”

    我想,杜婈倒不愧是杜行楷的女儿,也不枉跟在子烨身边许久,遇事颇有见地。

    “那么你可知匈奴?”我又问道。

    杜婈一愣。

    “知道。”她答道。

    “匈奴当年也是叱咤风云千百年,如今却名号全无。”我说,“你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杜婈想了想,道:“我看书上说,他们内乱天灾频生,不断分裂。后来的匈奴,或是北迁,或是南附,融入他族之后,再无名号。”

    我颔首:“故而他们确实也来了中原,却如泥牛入海,再不曾留下痕迹。在我看来,北戎无论是衰败或是强盛,皆免不得与匈奴一样结局。漠北这蛮荒之地,中原难以控制,便永远会有那化外之民繁衍生息。匈奴走了,有鲜卑,鲜卑走了,有北戎。既然是那赶不走的邻居,打打杀杀永无尽时,伤人伤己,那就该寻求一条和睦共存之道,你以为呢?”

    杜婈仍皱着眉:“娘子所言,自是沧海桑田之大势,可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实。难道娘子不怕姑息养奸,任由其壮大,将来再度威胁中原?”

    我摇头:“我以为,你小看了一个人。”

    “何人?”杜婈道,“韩先生?”

    “太上皇。”我注视着她,“韩先生说的这些,我曾在太上皇的案上看过。现在,你可还觉得,太上皇对这边一无所知?”

    杜婈目光定住。

    第三百零四章 酒宴(下)

    骨力南举行订婚宴的日子,天气竟是难得地放晴了。

    天空中万里无云,深邃纯净,如同上好的蓝色琉璃。

    北戎人办婚事的热情与中原不相上下,宴席的前两日,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王庭之中的宴饮,也早已经开始。

    戎王十分慷慨,将王宫前的大片空地赐给骨力南举办宴席。那排场,就像戎王自己嫁女儿一样。不过众人都知道,这不是给骨力南面子,而是给葛班面子。戎王这是在众部之前,给自己的舅父长脸。

    与中原的宴席不同,北戎的宴席,在多在大不在精。

    一大早,王庭就忙碌起来,杀生祭祀,烹煮炙烤。

    骨力南平日里的衣着重在便利行动,并不浮夸。这日的他,是我见到的穿得最华丽的一次。

    从头到脚,硕大的金银饰物堆砌着,镶嵌着琳琅满目的珠宝,看着少说有几十斤。

    杜婈在一旁看着,一脸叹为观止。

    作为他的姬妾,我和杜婈也妆扮了起来。当然,也因为是姬妾,我们处境尴尬,不能喧宾夺主,也不穿那颜色艳丽的衣裳,甚至比平日里穿得还朴素些。大约是为了补偿,侍婢们十分用力地给我们敷粉涂脂,脸上画得白白的,胭脂画得红红的。

    因得骨力南答应这婚事,一直以来,王庭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颇有些嘲讽和可怜。大约觉得我们才跟上骨力南不久,他就娶妻,并且娶的还是葛班这样权势滔天之人的女儿,我们以后的日子有得受。

    而今日,我们见到的人多,这样的眼神我们也收获最多。

    杜婈很是不忿,闺秀脾气上来,谁人看她,她就瞪回去。更坐实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姬妾的模样。

    我则并不理会许多,只往酒宴上看。

    这样的日子,乞力咄终是露面了。

    据侍婢说,他原本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得到婚讯之后,才匆匆赶来王庭。

    乞力咄仍是那穿成珠宝箱子一样的华丽衣着,和葛班站在一起,虽不及葛班高,但比他宽了一圈。

    我也看到了屠甲。

    此人与乞力咄相反,是个精瘦的高个子,喜怒不形于色,但有着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神。

    对于这两个人,葛班显然是又忌讳又看不上的。行礼之时,他的脸皮笑肉不笑。

    屠甲并不多言,大约说了两句贺词,入席去了。

    乞力咄却热情得多,仿佛以骨力南长辈自居一般,笑眯眯地与葛班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葛班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才作罢,又笑眯眯地走开,跟别人说话。

    我发现,乞力咄带来的人马不少。

    与一脸冷漠的屠甲比起来,足有三倍。

    不过这也并没有让人觉得很是奇怪。毕竟众所皆知,乞力咄是骨力南的靠山。这场婚事,可以视为骨力南这王子与葛班部联姻,也可视为乞力咄部与葛班部联姻。故而乞力咄带了许多人来壮大排场,并不稀奇。

    至于屠甲,这事看上去只有他没落下什么好,自是不乐意的。

    戎王也来了。

    众人行礼之后,便是那最紧要的环节。

    一个巫师模样的人,戴着傩面,率领着一众穿着彩衣的小巫如醉酒一般击鼓念祷,吟唱起舞。小半日之后,他亲自宰杀一头羔羊,将血洒在酒里,递给骨力南。

    骨力南饮下,又将另一碗血酒端到葛班面前,向他行礼。

    葛班心情甚好,将酒接过,先敬了天地,然后仰头饮下。而后,鼓乐齐鸣。在戎王面前,骨力南按照北戎风俗,将一些牲畜和金银玉帛献给葛班。葛班一一收下,脸上春风得意。

    乞力咄似乎并不知道我和杜婈在这里的事。订婚仪式上,有那么两回,他走过我和杜婈的近前,眼睛也不朝这边看一下。

    仪式之后,就是宾客们的贺喜和宴饮。

    这宴席摆得十分大方,帐篷延绵,入夜之后,更是灯火通明,到处是欢笑之声。

    好些人已经醉得跌跌撞撞,却仍旧到处找人拼酒。

    也有些人,是不饮酒的。

    骨力南四处敬酒,但我知道他饮酒颇有技巧,那杯子里说不定全是水,喝了半天,也不见醉态。

    乞力咄倒是个颇为海量的人。我和子烨大婚时,那外邦使节的宴上,乞力咄凭一己之力喝倒了三国使者,让在场之人无不吃了一惊。

    但今夜,他却没有了那劲头。

    他虽也拿着酒杯四处转,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杯子里的酒半天才喝一口。

    至于女眷们,也有宴席的帐子。

    主人家和各家贵胄的女眷坐在里面,其中最为珠光宝气的,就是骨力南的未婚妻,葛班的女儿昔丹。

    昔丹很是年轻,生得也的确漂亮,白皙的皮肤,面容娇俏。对于这桩婚事,她显然也是喜欢的,脸上总带着笑容。

    乞力咄的家眷自然也来了。

    北戎的贵眷名号与匈奴同制,从戎王妻妾到诸部首领妻妾,都称为阏氏。乞力咄的妻子多菩阏氏,是一个面色红润、身形健壮的中年女子,脸上堆满了笑,与众人攀谈。

    这等场合,我和杜婈并非那受欢迎的人,也不打算参与进来,于是早早离开。

    走出那热闹的宴会之所时,我就感觉到了气氛为之一变。

    虽是黑夜,但逢得如此盛大的喜事,王宫四周点着烛燎,火光通明。也是因此,我看到好些影影绰绰的北戎兵士,身上披着皮甲,腰上佩着兵器。火光中,弯刀硕大的刀鞘看上去颇是显眼。而那些人的神色,与其说是在保护宴上的贵胄,不如说是在盯着。

    我和杜婈骑马离开时,有人上前来阻拦,骨力南的婢女亮出腰牌,那些人看一眼,随即放行了。

    回到帐中,杜婈的神色难掩兴奋。

    “我看今夜定会顺利。”她说,“方才那一路上虽是黑灯瞎火,但我瞥见了不少的人,整个王庭必是已经围作铁桶……”

    话没说完,我示意她噤声。

    “你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夜切不可轻举妄动。”我神色严肃,低声道,“切记,一切以保命为上。”

    第三百零五章 闯入(上)

    杜婈忙点点头。

    “你的兵器,现在可拿出来,带在身上。”我说。

    杜婈应下,忙走到衣箱前,将她藏在里面的匕首拿出来,收入怀中。

    我看着那匕首的样子,忽而道:“此物看着不凡,可有什么来历?”

    杜婈道:“无甚来历,是我请人铸的。”说罢,她的目光闪了闪,“娘子可觉得它眼熟。”

    确实眼熟。

    我说:“它长得像我兄长郑国公随身的佩剑。”

    杜婈道:“正是。郑国公的佩剑,我看着甚是喜欢,便参照那样式,让工匠做了这小的,以为防身之用。缬罗的人将我绑走的时候,此物也在我身上,到了平朔城之后,她们就还给了我。”

    我问:“娘子只是喜欢郑国公的剑?”

    “自然不是。”杜婈昂着头,虽然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眼神却满是顾盼:“他佩剑的模样很是俊雅,整个洛阳,除了上皇,无出其右。”

    我看着杜婈,没有说话。

    杜婈倒是先忍不住,道:“此事,娘子必是早有察觉。那日骨力南说的话,娘子也听到了。娘子却不问我。”

    “这是你的私事。”我说,“且据我所知,郑国公并不曾与娘子有私情。”

    “自是没有!”杜婈忙道,“郑国公岂是那等轻浮之人。”

    “那么你呢。”我说,“你不曾与他提过?”

    杜婈嗫嚅:“我自也不是那轻浮之人,只敢远远看着……”

    她说着,手指绞在了一起。

    我心里叹口气。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兄长虽不及子烨那样见者趋之若鹜,但为他倾倒的人,也是车载斗量。否则,明玉也不会嘴上嚷着要嫁齐王,却总跑到我家里来看兄长。

    杜婈会看上他,并不奇怪。

    “那么现在,你与我交代此事,有何打算?”我问。

    杜婈收了羞色,变得认真:“没什么打算,不过是不想将这心事不明不白带着入土,须得找个人告知一番罢了。”

    我讶然。

    “入土?怎讲?”

    “这王庭,纵然韩先生定下了那稳健之策,必也是少不得一场厮杀。”她说,“我虽有这兵器,却仍是一介弱女子,若丢了性命,也在情理。”

    说罢,她咬咬唇,望着我:“若真出了这等事,这些话告诉娘子,也算托对了人。我还有一个心愿,请娘子将这匕首收了,待回到中原之后,将它交给我母亲。”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