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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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彦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公子既然不同意这门婚事,上回在韩家为何不明言,谅那韩丰也不敢说什么。” “韩丰不足为惧,只怕我越是反对,照微越要嫁她,我怕的是咱家这位二祖宗。” 白子落盘,黑子随之,祁令瞻忽然一笑,对平彦道:“不过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这门亲事未必能成,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平彦附耳上前,听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摩拳擦掌道:“公子放心,此事万无一失,绝不会让二姑娘察觉!” 祁令瞻点头,“快去快回。” 第二天是除夕,忽有官媒人登访韩家门,殷勤地向韩母打听韩丰与永平侯府的婚事。 官媒人有三尺喙,经她一问,韩母忍不住大倒苦水:“必然是嫌我家势弱贫寒,想悔婚,又怕传出背信弃义的名声,只可怜我家子裕痴儿,被硬生生吊在这棵树上,上下皆不得!” 官媒人道:“那我今日来着了,你可识得住在延康坊的陈五娘?那是郑中丞的女儿,寡居了四五年,近来想寻个男子再蘸,有次恰好看见韩郎君沽酒,很是有意,特托我来问问。” 韩母态度犹豫:“子裕已与祁二订亲,这不好吧?” 官媒人笑她迂,“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这个村,可真就没好店了。永平侯府有什么能耐?永平侯已经交了兵,做个寄禄官,侯府世子虽是副相,与祁二毕竟不是亲兄妹,他要拿祁二做筏子往上攀,韩郎君若娶祁二,反倒得罪了他。反观郑中丞,姚丞相的亲门生,娶他家姑娘,那才叫跃过了小龙门,且郑中丞透了口风给我,明年四月完婚,六月就能给韩郎君在禁军里谋个副使的职位,叫他长长久久待在永京享福!” 官媒人一句接一句,四两拨千斤,给韩母把个中利害分析得头头是道。韩母嘴上说这样不好,端茶的手却哆嗦了又哆嗦,媒人笑着扶她道:“韩夫人且快思量,最好年节里就有个决断,也好趁热打铁上门走动,小心别被人抢去了这好姻缘!” 与此同时,韩丰在禁卫营里换防下值时,遇上一马车拦路,车夫在他面前打起毡帘,车里坐着一位美貌女子。 那妇人冲他殷殷一笑:“奴家姓郑行五,与祁二娘是手帕交,二娘有话让我带给韩郎,请韩郎上车一叙。” 韩丰被她笑得面上一热,抱拳道:“找间茶楼坐下说吧,不敢唐突娘子香车。” 郑五娘道:“眼下哪还有茶楼开张,就几句话的事,别杵着挨冻了。” 韩丰仍犹豫,郑五娘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上前推搡,将韩丰撺掇进了马车里。 车里摆着炭炉,燃的是陈松木,暖香袅袅,沁人心脾。郑五娘持花扇,半遮面,笑吟吟地打量韩丰,将韩丰看得面如滚炭,拘谨不敢乱动。 郑五娘笑他:“竟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祁二那样泼辣的性子,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此事韩丰自己也没想明白,郑五娘为他解惑道:“我来告诉你,二娘当时正与她兄长闹别扭,凡是都要和世子拧着,随口与你定亲,也是为了气世子,是以世子总瞧你不顺眼。如今二娘这口气消了,他们兄妹重归于好,祁二也后悔这门亲事。” 韩丰面上一冷:“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我这是心疼你。二娘吊着你不上不下,你的年岁不值钱,奴家的青春却可惜。”柔荑如雪,蜜声似叹,女儿香幽幽刮过鼻尖,韩丰欲驳斥她,喉间却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郑五娘将腰上香包解下赠与他,韩丰不肯收,郑五娘嗔怪,拾起花扇打了他一下,顷刻间红了一双秋水目,盈盈欲泪。 “你一个堂堂武官,怕我一个小娘子不成?我一不吃人,二不会借此栽赃污蔑,我只是想教你知道我的心意,若哪天二娘肯放了你,你得先来寻我。” 韩丰无奈:“无缘无故,这又从何说起……” 郑五娘嗔目横他:“你不收,我回去就找根绳子吊死。” “哎,别……” 最后还是收了。 韩丰揣着香囊往家走,仿佛揣了块炭,烫得他心里发慌。他一会儿想到祁二娘,一会儿想到郑五娘,又不住地琢磨郑五娘的话,心中乱作一团。 傍晚又飘起雪,街上冷得人骨头发紧,但仍有孩子凑在一起放爆竹,好些丰裕人家迫不及待放起了烟花。 永平侯府好几年没有这般热闹了,容郁青作客,照微归家,祁令瞻难得没有公务缠身。 永京的年俗是煮汤圆,容汀兰亲自下厨,照微与容郁青从旁打下手,抢着往汤圆上做标记,险些将面盆撞倒,被容汀兰拎一个踹一个,一起赶出了厨房。 两人互相责怪,闹声传到隔壁院子,祁令瞻正倚在廊下观摩一幅碑帖拓片,闻声抬头,往邻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心中有些纳罕,容郁青与照微隔了辈分,闹起来没大没小,他这个平辈的兄长,反倒处处像个严厉的长辈。 其实小时候,他也待照微好过。 祁令瞻合上碑帖,抬手去接槛外的雪花,白絮般的绒雪在他掌心渐融为无色,透过薄薄的手衣,他感受到一丝沁凉。 照微生于西州,长在青城,七岁来永京时,性子已经难以教化。她绝不肯像窈宁那样乖巧,既不抄女诫,也不学女工,整日拎着把弹弓在树下打知了,撞见祁令瞻清晨练武,闹着也要学。 武师傅断不肯教她,她便一口一个“好哥哥”求到了祁令瞻面前。这是她第一次改口,又保证说再不会做鬼脸气老夫人,祁令瞻便允了她,让她每天早起一个时辰来院里寻他。 照微的弓马都是他教的,她不愿听女戒,祁令瞻就教她读四书五经。 她时有狂悖之言,祁令瞻为她讲解《尚书》中《周书》篇时,曾讲到周武王以“无故废天地百神宗庙之祀”的理由讨伐商纣王的故事。 照微一边拿戒尺逗野猫一边分神听,听到此处突然说道:“纣王不信鬼神,不滥杀人牲祭天地,这是大彻大悟的智慧。今人既然明白滥杀贫弱是不对的,为何仍称纣王是千古第一昏君,莫非因是孔孟所封,故不敢贰言?” 祁令瞻让她噤声,莫要给夫子听见。 他将照微手中的戒尺抽出,装模作样在她掌心打了一下,正色纠正她道: “人君御民,不能以清高独醒自矜,否则孤掌难鸣,政令不行。上古三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纣王不祭祀,会令百姓感到惶恐,惶恐则离心,离心则生乱,生乱则百姓流亡,所害之人远超祭祀宗庙的人牲。” “哦……”那时照微年纪小,讲到治国之道时便难以理解。 祁令瞻伸手将她袖上沾染的猫毛摘下,忽然轻笑,“不明白也无妨,纣王的苦处只有身处同境的人才能体会,愿你这辈子都莫蹈此境,能痛快地活着,不必为大势而违心。” 照微确非违心之人,所以她才敢不顾满朝御史万马齐喑,当着姚鹤守的面,弹劾他陷守将以植党、割北地以谋身。 而他们兄妹的关系,也是自那以后渐生嫌隙。 夜色四合,檐下廊中皆挂起红纱灯,暖光盈盈,竟照得比白天还亮。 一身车夫装扮的平彦喜滋滋跑过来,告诉祁令瞻事办成了,“那韩丰果然是个软耳朵,也怪郑五娘有本事,我见他揣着五娘给的荷包,比给他娘买的猪头肉还揣得紧,嘿嘿,公子也是料事如神,如何就知道他一定上当?” 祁令瞻惫懒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道:“诸般算计,不过‘正中下怀’四个字。韩夫人浅薄急利,以给她儿子谋取京职相诱,她便能动心;韩丰只见过照微一面就点头娶她,必是怜香惜玉的多情人,五娘肯帮这个忙,他走不脱。” 平彦闻言了悟,口中发出“高啊,妙啊”的赞叹,祁令瞻抬手让他闭嘴,转头见照微沿着庑廊走过来。 她穿了一身喜庆的正红色褙子,沿衽用金线滚了一圈雪白的貂绒。头上绾双丫髻,因为头发又密又厚,像压着两座乌螺山,缀满珍珠和大红绢花,愈衬得那鹅蛋脸白如银盘,生机顾盼。 这是十二三岁的女娘常作的装扮,想必是母亲下意识觉得她还小,所以今年又给她做了这样一身衣服。 见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祁令瞻心中默默道,像个送福童子。 照微招呼平彦搬来小案,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里面用砂锅盛着五六个汤圆。她拿汤匙将汤圆捞进碗里,又浇了些乳白色的原汤,这才将碗捧给祁令瞻。 祁令瞻接过咬了一口,醇香的芝麻馅撑破糯米皮涌出来,是他难得喜欢的吃食。 “怎么样,香不香?”照微殷殷望着他,“离年夜饭还有两三个时辰,娘说让我先送一碗来给你填肚子,特意叮嘱要用砂锅盛,冷得慢。” 祁令瞻慢悠悠吹着匙里的汤圆,问道:“母亲是心疼我,你又是图什么?没将我的汤圆换成苦丁馅,却费力跑这一趟,有什么事要求我?” “自家兄妹,说什么求不求的。” 照微也不藏着掖着,见他将这五六个汤圆都吃完,理直气壮道:“听说四品以上朝官都会收到相辉楼的请帖,我知道兄长对瓦肆百技没兴趣,能不能给我弄两张来,我带舅舅去长长见识。” 祁令瞻放下碗,望着她道:“舅舅走南闯北,不缺这点见识,你是听说了今年斗蛩班子要入京,想混进去凑热闹吧?” 第9章 大周博戏,斗蛩为首。自存绪十二年签订平康之盟以来,民间风行更盛,上至王公、下至走卒,皆将满腔不可抒的意气,投入这尺寸陶盆的激烈争斗中。 照微幼时曾养过一只宁津红牙青,因其连胜九场而被照微封为“不败侯”。第十场,不败侯死在了斗蛩班子“春秋霸牙”豢养的蟋蟀牙下,照微为此沮丧了很久,写信请容郁青为她再寻猛将。 容郁青此次入京,带来一只品相极佳的紫金背,又恰逢春秋霸牙在相辉楼开场,照微同祁令瞻讨了两份请柬,正月初五一早就抱着陶罐前往。 容郁青一路自夸:“这紫金背是我在砖窑缝里亲自抓到的,若非刚斗死一只蟋蟀没了力气,只怕还逮不住它。你看它壳薄声洪,牙粗如笋,真可谓蛩中典韦。” 照微不以为然:“你也是这么夸不败侯的。” 容郁青道:“那不败侯在我手里确实从无败绩,我看是永平侯府风水不好,将它养的志气全无。” 照微冷笑:“倒也没说错。” 两人挤入相辉楼,堂中早已人头攒动,台上一气陈列着八个宽口陶瓦罐,罐中蟋蟀激战正酣,众人挤在四周围观,忽而高喝忽而憾叹。 相辉楼将观斗蛩的请柬送给了四品以上朝官,但鲜有官员大张旗鼓前来,多是将请柬倒卖出去,或是赠予族人,所以今日到场的大都是爱好此道的永京富商和年轻公子。 只有一位地位极高,设座在高堂,乃是今上的七弟,当朝肃王殿下。 肃王名李继谦,生性好玩,走马斗鸡、驯鸽遛鸟,无所不精。今上赐他封号“肃”,就是提醒他要恭谨修身。而肃王殿下正拿着一万两银票扇风,说要买下今日赢到最后的那只蟋蟀。 照微胳膊轻捣了容郁青一下:“怎么样,舅舅,有信心发一万两银子的大财吗?” 容郁青笑呵呵道:“急什么,先看看。” 斗蛩的规矩,输家的蟋蟀归赢家所有,若蟋蟀被斗死,则输家要赔给赢家等价的白银。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场中氛围热火朝天,盆中蟋蟀皆抱夹互摔,窸窣有声,绕台鼙鼓震震,助威呐喊。 斗蛩班子自有一套捕捉、喂养、训练蟋蟀的办法,约半个时辰后,盆中八对蟋蟀胜负已见分晓,有七对都是春秋霸牙班子的蟋蟀胜出,比到最后,只剩下一只朱砂头,长须扬起、威风凛凛地趴在陶罐中,身上竟无一处伤口。 肃王抚掌称快:“好!呈上来,本王有赏!” 班头抱起陶罐,正要喜滋滋碰上前,忽见一年轻男子起身道:“慢着。” 照微随众人目光一同望去,不由得黑了脸,轻蔑地对容郁青道:“这是姚鹤守的二儿子,看见他脸上那疤了吗?我打的。” 容郁青扭头去瞧,果然见那公子眉尾有块圆疤,虽不至于骇人,却将这张清俊的脸显出了几分痞气。 大概是五六年前,那时姚鹤守已权势滔天,姚秉风在街上戏弄小娘子,恰被照微撞见,她摘下挂在腰间的弹弓,从地上捡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子,狠狠打在他脸上,若非他闪避灵活,今天至少得缺一只眼。 姚秉风捂着血流不止的眉梢,让傔从抓了照微,要带回丞相府处置,幸而回府报信的人跑得快,一行人在丞相府门口被截住。 来捞她的人是祁令瞻,旁边还站着脸色铁青的姚鹤守。 此事又是祁令瞻给她善后,也不知他哪来的本事,竟能安抚住姚丞相,瞒过永平侯夫妇,只是可怜她回头又挨了一顿戒尺,并被罚将《论语》中的君子三戒抄了三百遍。 想起此事,照微牙痒手也痒,容郁青见她嘴角噙着冷笑,警惕道:“小祖宗你可别给我惹事,不然你娘得揭了我的皮!” 照微冲他两眼一弯:“急什么,先看看。” 见那姚秉风身后的傔从捧上一只陶罐,里面也有一只蟋蟀,班头往里瞅了两眼,见是只品相不过中上的金山滑白,态度和蔼地问道:“姚公子是想来斗蛩?” 姚秉风摇着扇子道:“我这只值四千两,若我输了,我赔你,若你输了,可要赔我一万两。” 班头捣鼓了二十年蟋蟀,自信不会走眼,痛快地一拱手:“请姚公子携将上台。” 堂中擂鼓又起,照微与容郁青挤上前,她穿着祁令瞻少时的旧衣,姚秉风一时未认出她,只紧紧盯着盆中两只合钳相斗的蟋蟀。 朱砂头的个头更大,钳着那金山滑白往前推,正当众人都觉得金山滑白要撑不住的时候,却见朱砂头突然僵住不动弹了,接着反被金山滑白拱倒在地,飞扑上身,咬碎了半颗头。 局势转变得突然,众人惊异,照微看得清楚,亦深深蹙眉。 姚秉风得意地甩开手中折扇,问班头:“如何,你服不服?” 班头脸色很难看,他将被咬掉半只头的紫金背从陶盆中拾起,端量半天后,叹了口气,朝遥坐上首的肃王拱手:“此紫金背非上品,既已被咬死,就不污王爷的眼了。” 姚秉风朝肃王道:“王爷金尊玉贵,寻常臭虫自然不配,我手里这只金山滑白勉强能看,送予王爷一乐。” 肃王懒洋洋歪在椅间,缓声笑道:“姚公子手中这只如今价值一万两白银,本王可不敢贸然收下,否则年后一开朝,御史就要上折子参你我私相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