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七十七章 水几是道
这御内所制的七宝擂茶所用芝麻、花生、绿豆、葛粉、糯米、红豆等和茶末一并煎制,喝入口中糊团团的,下肚之后甚是舒坦。 一碗七宝擂茶进入胃底,章越整个人稍稍发了汗,加上几样御制的面点下肚,有了五成饱。 章越虽还想再吃不过还是打住了,吃多了对下面考试可是不好。不过听闻这宫里所赐的吃食包括食具啥的都可以打包顺走,反正来也是来了,没必要和皇帝客气。 章越随即想到天子都这个年纪了,仍是躬亲巡视考场,足见对为国选材拔士的重视。 天子亲临科场,哪个士子不雀跃,欲在君王面前一展其才,好将这身本事日后货与帝王家。 章越吃完后,又写了天德清明诗,写得是中规中矩,自己诗才平平,就要藏拙。反正科举诗难出佳作,拼得就是大家平日苦吟的积累。 剩下最后一道题时,日头已是偏西了,日冕上的冕针已是指向未末,这一道题留给章越时间并不多了。 不过这水几于道论,不同于赋,可以不拘格式,用散文的形式书出。如此倒省了扣韵字理平仄的功夫。 没有这些约束,那论的格式如何?比如读史记里,都有一段太史公曰,这就是论。 另外还有过秦论,六国论,古人看过秦论,宋人看六国论,都是很好的范本。 实在不会写论,就仿过秦论,六国论来写就是。 但这水几于道,要自己论得是啥? 如果说儒家与法家是施政的路线之争,是章越所感兴趣的。 那么有抱负的入世之人,章越对于道家黄老这样出世之学,并不太感兴趣。 道是什么? 这是很空泛的概念,若深入研究下去,一时不慎就容易形而上学。 章越将这水几于道论,读之再三,却是一筹莫展。 章越转念又想既是考题,必有其破法,那么自己纠结于出世入世毫无意义,如何将出世的问题引入入世学问才是要紧的。 章越又将题目看了一遍,题目可拆成三个结构分别是水,几于,道。 几于是何意?近乎的意思。 说得是水近乎于道,但却不是道。但水与道差别到底在哪呢? 想到这里,左右陆续已有考生交卷了,大多一脸轻松自然之色。 章越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底不免有几分焦急,方才有了些许的思路不由中断了。 章越费了一番功夫,才重新凝神关注于题目。 道德经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里又说水几于道,是自相矛盾么? 不,水是名,道是道,二者是这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章越恍然大悟,这题不是论述水如何似道,而是论述水如何不似道。 章越当即于卷上写下。 道者高于万物之上,视不见,听不闻,水为实存自然之物,视可见,听可闻。道无水有,故曰几也。 这句话什么意思? 好比孔子说仁,仁到底是什么? 孔子说仁者爱人;克己复礼是仁;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也是仁。 那这里有些混乱了。 到底哪个哪一句是仁? 爱人?克己复礼?还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但这三者都不是真正的‘仁’,但他们也都是仁,不过是仁的外用罢了。 故而总篇一定要说,水为何近于道,但却不是道。 水是道的外在表现。一为虚,一为实。 首篇说不同于道,下篇章越就好写了,那么水又有哪些道呢? 夫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无为而无不为。 这些都是水身上道的特性,就好比孔子解释什么是仁。 写到这里,章越觉得差不多也就完了,不知不觉天已经快暗了,左右都交卷得差不多了。 不过章越看了一下,写了这么多,最少字数五百个字,还缺几十个字。 此刻章越不由有些着急,文章里的意思已是说得差不多,但还差这点字,咱‘水’不下去?怎么办? 至于远处,王魁则也是此时起身交卷。 他本已是早已写完,但为了不让其他人怀疑,故而仍坚持至最后方才交卷。 虽说这篇水几于道论有些稍稍难倒他了,但问题还算不大。 他自觉的此番殿试不仅‘押题’押得天衣无缝,且在考试中一切也算舒畅,若是不出意外的话…… 王魁远远地看了一眼廊下正冥思苦想的章越,嘴边绽出了一丝冷笑。 “章度之好似油尽灯枯,才思不济的样子,真是可怜,此番汝难与我争了。区区一介女流,如此手段,焉能乱我心乎?” 说完王魁笑了笑,然后双手持卷恭恭敬敬地交给考官后离开了崇政殿。 章越此刻也是焦急万分,但心知越到此刻却是不能乱。 除了诗发挥得中规中矩外,赋与论,自己都有超越实力的发挥,只是这篇论,还缺欠一个足够有力的收束。 章越看见已有考官催促考生交卷,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刻,章越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初初入太学时那一幕。 与胡瑗先生于堂上明体达用那场辩论。 不能明体是过,不能达用是不及。 那么达用即是有不及,就有近于及,和更不及的。 好比何为仁? 爱人?克己复礼?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这三者都不是仁,但也都是仁的一部分,那么哪个更近于仁? 吾窃以为‘爱人’二字更近于仁! 故而天下万物皆都道性,石有道性,竹有道性,但老子却不言石,不言竹,却独言水几于道,其意也近似于爱人了。 这一笔落下整篇文章的道理融会贯通,好比一眼之泉水撒之天地,最后又化作雨水收束至泉眼之中。 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此生足矣。 章越写毕之后,紧闭双目,顿觉天地之中唯独有我一人而已。 此刻编排官赵抃走至章越,负着双手上下打量着这位边写边睡觉的考生,露出了满脸狐疑之色,然后他低下头,借着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些光亮,看了一眼此生卷上的名字。 章越? 赵抃不由一愣,这不是官家糊名给自己看卷子的考生么? 赵抃在考后读过章越的文章,故而才知道了这个人,如今这少年怎在自己面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