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传说与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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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尔斯孤身行走在复兴宫的长廊里,一盏盏不灭灯掠过身侧,映得他的面容明暗不定。 一路上,卫兵与仆役们看见他之后无不神色复杂,远远避开。 但泰尔斯不在乎。 他只是迈出步子,把一块地砖压在脚下,拖到身后,再次迈步,再次重复。 前方黑暗,寒冷狭窄。 而他要去哪里? 该去哪里? 哪里? “殿下?” 熟悉的嗓音传来,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从黑暗和寒冷里回头,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颔首。 “基尔伯特,我以为你先走了。” 外交大臣拄着他的手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向王子恭谨行礼,一丝不苟。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 “您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基尔伯特注视着他,话里有欣慰,也有恍惚: “在您和陛下……之前。”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感情复杂,一方感受微妙。 他们沉默相对,足足三秒。 陪在基尔伯特身边的人,落日教会的副主教,居伊·斯蒂利亚尼德斯见状一笑,知机地落后几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基尔伯特向朋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随即回过头,欲言又止: “所以,陛下他……” 泰尔斯点点头,声音没有一点波澜:“他放我走了。” “就这样?” 基尔伯特露出一瞬惊讶:“恕我直言,可陛下他没有,没有,王室卫队没有……” “没有。” 泰尔斯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话里的那丝嘲讽不那么明显: “我猜,陛下宽容仁厚,爱子如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双双陷入沉思。 “是么,”基尔伯特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小小瑕疵,外交大臣呼出一口气,恍惚喃喃道: “那就好,那就好……” 泰尔斯默不作声。 那一刻的他突然觉得,星辰狡狐苍老了许多。 可是,基尔伯特从容不迫地提灯驾车,把那个肮脏狼狈的乞儿带进闵迪思厅的情景,仿佛只在昨天。 “对了,说来也巧。” 基尔伯特回过神来,重新露出笑容: “在您与陛下恳谈时,我觉得气闷,就出宫去散散步,刚好逛到了闵迪思厅附近,就随便看了看,又随口问了问……” 闵迪思厅。 泰尔斯心神一动,讶然开口: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如他的皱纹: “负责调查的盖坦掌旗官向我保证:经过彻查,宴会上的不快只是意外,您身边的卫队仆役都没有问题,理应当即释放,闵迪思厅也立刻解封——当然,加强了一点必要的‘安保工作’,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尔斯惊讶地望着他。 “从这儿到闵迪思厅,光是散步,可到不了。” “哦,”星辰的狡狐面色不改: “那看来我还没老,脚程够快。” 泰尔斯没有说话。 基尔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对了,我刚刚还在走廊里碰见了玛里科先锋官,他和您的属下们——就是跟随您进宫的那几位,包括怀亚——在一起。我也问了问,他和他们,嗯,处得不错,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感情复杂。 “谢谢您。” 基尔伯特摇摇头,笑容如故,向后看去: “谢谢居伊吧,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感谢人们还相信落日的神圣与威严,格外给副主教大人面子。” 那一瞬,泰尔斯只觉得胸中气闷: “基尔伯特。” 外交大臣回过头来,叹息道: “而我希望,这能让您放心一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声音在发颤: “我,我……” 但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基尔伯特像是没看见王子的窘迫和犹豫,他只是一拍手掌,歉意道: “噢,我的错,殿下,您一定累了吧。正好我叫了马车,不如一起回去……” “基尔伯特!” 泰尔斯不得不提高音量,用尽力气打断了对方: “你就不好奇吗?” 王子呼吸急促,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老师。 “关于我为什么要违禁闯宫。” “为什么要……悖逆国王。” 基尔伯特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地低下头,似乎在躲闪泰尔斯的目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以及,我刚刚在里面,和陛下说了什么。” ———— “这不是玩笑。”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凯瑟尔王的话。 “成也好,败也罢,你若一着不慎,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战马掀翻,被车驾抛弃。” “非但永生无缘王冠,更处处树敌,举目皆仇,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wap..OrG 举目皆仇,岌岌可危…… 国王的警告溢于言表: “届时,璨星之贵救不得你。” “星辰之大,容不下你。” “即便国王之尊,”凯瑟尔王顿了一下,他看向倚在座椅旁的星辰之杖,表情复杂: “亦保不住你。” 国王之尊,亦保不住你。 泰尔斯目光凝结,脑海里响起艾希达的话: 【我所期待的,泰尔斯,不是你的最终成功……而是……你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 “那么万一,我是说万一……” 好几秒之后,少年才抬起目光,笑容有些生硬: “你说,龙霄城会接受政治避难吗?” 面对玩笑,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深邃,不知其中所想。 “好吧。” 最终,少年叹了一口气,收起脸上的轻松与戏谑。 “看来,你确实没啥幽默感。” 国王紧紧盯着他,不言不语。 入夜时分,灯火朦胧。 默默相对的两个影子投射在石地上,延伸到墙壁间,漆黑冰冷。 深不见底。 “那为了我,陛下。” 王子轻哼一声,把目光聚焦到手里的汤匙: “拜托你,千万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凯瑟尔王目光闪烁。 “至少把戏演完,可别半路撂了挑子,留我一个人在舞台上,百口莫辩。”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凯瑟尔王,却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他滚落血泊的头颅。 “相信我,一个人谢幕的滋味儿,”泰尔斯心有余悸,语怀感慨: “不那么好受。” 凯瑟尔没有回话。 也许是夜深了,室内的灯火变得柔和。 两人间的光影不再如剑锋般锐利交错,泾渭分明。 而是浑然一体,明暗相生。 “你知道。” 凯瑟尔王突然开口:“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泰尔斯目光一动。 “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走下去,不表露任何姿态,不搅入任何浑水,不再像在宴会上和今天这样冲动行事,举止骇人。” “那你戴上九星冠冕,君临王国全境……” 铁腕王轻轻道: “只是迟早的事儿。” 九星冠冕。 泰尔斯呼吸一顿。 这个词仿佛有着魔力,从空气中透出,渗进泰尔斯的大脑,变成不断滋长的念头。 “待到彼时,整个星辰都将由你统治。” 整个星辰,由你统治…… 国王的声音悠长深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少年捏紧了手里的汤匙。 “晚了,”泰尔斯摇摇头,将不该有的念头驱除出去: “我公然犯禁闯宫,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现在再想回过头,上演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已经来不及了。” 国王毫不在意: “那不重要……”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说,万一王国在我加冕之前就陷入……” 可铁腕王的声音盖过了他: “那不重要!” 凯瑟尔五世身形前倾,威势迫人: “重要的是,那时你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你大可推翻旧制拨乱反正,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铁腕王的身上,用我的过失巩固你的统治,以我的暴虐衬托你的仁德,一如‘红王’之后的‘贤君’。” 泰尔斯发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然后,再把王国拼凑出你想要的样子。” 国王语带诱惑: “星辰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 “随心所欲,任尔施为。” 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任尔施为……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恍惚间,他再次看到那个头戴王冠,孤身面对巍峨宫墙的青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但这一次,那个青年就站在凯瑟尔王身后,衣袍华贵,气度非凡。 他像审视棋盘一样,俯视着窗外王都的芸芸众生,姿态从容,表情淡漠。 泰尔斯心头一窒。 “但是,但是……”他开口欲言,却吞吐艰难。 死寂之中,凯瑟尔王的声音幽幽传到耳边: “小时候,母亲说过。” “帝脉之血,唯有在两个地方,才能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只见凯瑟尔王缓缓抬头,看向巴拉德室里的名臣肖像: “传说。” 光线幽暗,画像上的历史人物却依旧鲜活,目光灼灼地向他们看来。 从未褪色。 永不动弹。 泰尔斯紧抿嘴唇。 铁腕王低下头,恍惚地敲响他的座椅: “王座。” 夜风掠过窗沿,室内的不灭灯焰纷纷颤抖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 整齐划一。 没有例外。 泰尔斯屏住了呼吸。 “四百五十年前,质疑教会经典的‘异星’成为了传说。” “登高王则君临星辰,安居王座。” 寒风中,国王与泰尔斯目光相交,语气冷漠: “你,想选哪个?” ———— “我,我理解,殿下。” 基尔伯特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但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泰尔斯皱眉: “真的?你理解?” 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 他再睁开眼睛时,似乎苍老了很多岁: “无论是王室宴会上,还是之后闵迪思厅被清查,您年轻气盛,受了委屈,自然心生不忿。” 年轻气盛,受了委屈,心生不忿。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攥紧拳头。 这就是对基尔伯特而言,他今天行动的意义? 基尔伯特竭力挂上笑容: “显然,在龙霄城的六年,您已经习惯了北地人的相处方式,所以进宫的时候才那么……哈,我知道,我遇过,第一次见到努恩王的时候,他差点没逼我从要塞城头跳下去……北地人,他们表达意见的方式总是令人,嗯,印象深刻。” 泰尔斯没有说话。 但外交大臣只是慈爱和蔼地望着他,似乎能包容他所有的胆大妄为。 “基尔伯特,”王子淡淡道:“今天早上,闯下大祸的我居然还能体面地列席御前会议。” “听我父亲说,是因为你的建言和坚持?” 基尔伯特一怔,旋即感慨一笑: “您知道,当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比宿醉更糟了——直到听到昨夜王室宴会,您挺身而出的消息。” 他叹息道: “殿下,我只是觉得,如果您和陛下有什么误会,那没有比当面澄清更好的方式了。” “而您如果要为宴会上的事儿向陛下解释,那么先在御前会议上,在诸位大人面前露个脸,多多少少能给您一些帮助。”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谢谢你。” “老师。” “为了……这一切。” 基尔伯特欣慰地笑了,他摆摆手: “份内之事,不值一提。” 泰尔斯心情复杂。 他本想结束对话尽早离开,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你知道,基尔伯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它们是有后果的。”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不,您听我说,殿下,”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泰尔斯王子心向自由,反抗婚约,追寻真爱,是以闯入宫禁,打断御前会议——这大概是人们乐见的经典爱情戏码,浪漫又大胆,还跟您的北地经历遥相呼应。” 他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理解的。” 泰尔斯皱眉:“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 基尔伯特呵呵一笑,举手止住他的话: “但是我不建议用那位炽血女士来做幌子,嗯,影响不好,特别是她领导了北地人的大胜之后……”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基尔伯特,你知道我肆意逼宫,形同谋反——” “殿下!” 一向温和的基尔伯特突然抬高音量,打断了他。 这让泰尔斯有些意外。 只见基尔伯特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缓和了扭曲的面容: “我必须承认,先前是我疏忽了。” 基尔伯特挤出笑容: “六年了,无论是您,我,还是永星城,甚至是陛下,我们都得有个重新磨合,相互适应的过程。” “不宜操之过急。” “但是,”基尔伯特带着热切和期盼看着他: “既然您和陛下把误会说开了,那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不是么?” 泰尔斯怔怔地回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至于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们,还有整个王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基尔伯特的目光带上一丝请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陌生。 以及内疚。 “如果不是呢。” 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中回荡: “如果我闯宫,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委屈呢。” 他不能欺骗他。 “如果我和陛下,没有把误会说开?” 不能如对方所愿,假装一切都好。 “如果我们回不到以前了呢?” 基尔伯特沉默了下来,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热切。 “殿下……” 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借助这个动作鼓足勇气: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挤出笑容: “这么说吧,我和他的谈话……不怎么顺利。” 基尔伯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打量着泰尔斯,几度欲言又止。 “不,我是说,”,犹豫了很久之后,基尔伯特的声音有些发颤: “您怎么了,殿下?” 泰尔斯回望着他,维持着笑容: “什么?” “您不对劲。” 基尔伯特摇摇头,望着泰尔斯,目光无比复杂: “跟早上比起来,您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要怀疑您被人冒名顶替了。” 也许你是对的。 泰尔斯在心底里道。 “出宫后的这段时间,您遇到了什么事?”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据实回话: “我去了下城区。” 基尔伯特一怔: “下城区?可是那里不是您……” “是的。”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道: “您鲁莽了,殿下,须知您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泰尔斯缥缈恍惚的回答打断了。 “我怕他。” 基尔伯特一愣: “什么?” 泰尔斯看向他,笑了笑,回头看向幽深的长廊尽头。 “还在国外的时候,尽管性命身家尽操人手,危险重重朝不保夕,可无论面对阴险的吸血鬼,强大的天生之王,还是狠厉的查曼·伦巴,我都未曾惧怕。” 嗯,大部分时候不怕。 “可直到我回了国,见到他。” 他。 泰尔斯望着走廊尽头的黑暗,渐渐出神。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跟他共处一室时,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和懦夫,忍不住揣摩他举止的涵义,猜测他言语的用意,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王子轻嗤道: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没错,我害怕他。” 泰尔斯回过头来,直视基尔伯特,话语痛苦而真诚: “但是告诉我,基尔伯特,我为什么会怕他呢?” 基尔伯特只是怔怔地看着泰尔斯,不知所措,与星辰狡狐平素的自信从容大相径庭。 “没错,他是星辰的至高国王,但难道他比吸血鬼更狡诈,比努恩王更强大,比查曼王更狠绝?比天天想着搞我的诡影之盾,更防不胜防?” 泰尔斯目光锐利,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 “比这一路上,无数要对我不利的豺狼虎豹,更阴险毒辣,致命恐怖?” 基尔伯特难以理解这样的问题,他嘴唇翕张,难以置信: “但是他,他是您的父亲,殿下!” 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 “在下城区,我遇见了一个做体面生意的老板,面对人高马大恶声恶气的警戒官,他心不在焉虚与委蛇,”泰尔斯出神地道:“却在面对一个见不得光的黑帮混混时,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同样的地方,有个平凡的姑娘,她坚决辞拒了贵人承诺的锦衣玉食,宁愿继续守着那个平庸无能又小气懦弱的丈夫,过着她那庸庸碌碌毫无亮点的生活,令人费解不已。” 泰尔斯声音飘忽: “而在我的老家,某个曾经的黑帮狠角色不幸残疾,躲在小破屋里苟延残喘自暴自弃,但他拒绝了帮派朋友的帮助,宁死也不肯重回那个曾经给过他风光气派的兄弟会。” 听着这些话,基尔伯特再度疑惑起来。 “跟你一样,这些事都让我不解。” 泰尔斯看着基尔伯特,坚定起来: “但是我最终明白了。” “警戒官的权威不小,可那个小老板能在街上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而平安无事,靠的不是懒政的警戒厅,而是长久以来与那些欺行霸市的黑帮混混们形成的关系和默契。” “贵人施舍的锦衣玉食是很好,但若这不曾改变那姑娘从属于他人的命运,那我也就不比她的丈夫好多少——至少她还了解自己的窝囊丈夫,知晓该怎么应付他。” “至于那个黑帮的狠角色,虽然嘴上怨气十足,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昔日的风光是用能打敢拼的身体换来的,失去了这副身体,重回帮派也只是自取其辱。”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着基尔伯特的双眼: “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间,他们都明白:真正掌控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所以我想,大概我也是时候明白了。” 泰尔斯站在深邃而寒冷的复兴宫走廊里,幽幽开口: “我究竟被什么掌控着。” “又能掌控什么。” ———— “也许你是对的,陛下。”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轻轻低下头。 “也许我可以静静等待,等到那一天来临,之后便再无掣肘,再无顾虑。” 泰尔斯不知不觉收紧了语气,加快了语速。 “那时我高坐王位,大权在握,无论要大赦王国还是缓和矛盾,尽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贯彻我的意志,达成今天你拒绝我的一切。” 凯瑟尔王静静地盯着他。 泰尔斯望着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泛: “就像许多‘聪明人’说的,如果你看不惯这个系统,那就加入它,影响它,建设它,最终,从内部改变它。” 下一秒,泰尔斯的目光重新聚焦。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卑鄙无耻的谎言。” 长桌尽头,铁腕王眉心一动。 泰尔斯坚定地直视国王: “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向诸侯贵族妥协哪怕一丁点儿一样,哪怕那其实有助于你短期的统治地位。” “‘加入它,改变它’——这些屁话,原本就是它欺骗你蛊惑你的方式,藉以限制你的自由,瓦解你的反抗,夺走你的武器,软化你的意志,最终挫败你的一切努力。” 泰尔斯的语气越发坚决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信了,你就输了。” “因为一旦妥协,苟且同流,最先被改变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它。”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国王,一字一顿: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凯瑟尔王默默地注视着王子,面无表情的他突然发话: “它?” 国王冷哼一声: “它在何处?” 泰尔斯紧紧盯着国王,仿佛对方的眼睛里藏着最可怕的凶兽。 “那就看看周围吧,陛下。” 泰尔斯摊开双手,轻笑着反问: “它何处不在?” 灯火闪烁,夜风轻拂。 两人默默相对。 巴拉德室似乎一切如常,不曾有丝毫改变。 凯瑟尔王没有回首,但他深深蹙眉。 但泰尔斯并未注意他的反应,而是靠上椅背,自顾自地说下去。 “六年前的断龙要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黑沙大公。” 泰尔斯渐渐出神,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眼界高远,气度非凡,堪令无数英杰尽忠效死。” 少年顿了一下,轻哼道: “说实话,比你有魅力多了。” 凯瑟尔王表情不变。 泰尔斯再度严肃起来: “半年前的龙霄城,我再次见到了他——查曼·伦巴。” 泰尔斯面色一变: “但猜猜看,这次我见到了什么?” 凯瑟尔王一如既往没有反应。 “我见到了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弑亲者,查曼一世。” 泰尔斯继续开口,目光越发凝重: “我见到他坐在属于努恩王的位子上,开始像努恩王一样思考、下棋、布局。” “他开始享受跟他舅父一样的快感,进入跟他一样的视角,走上跟他一样的道路,遭遇跟他一样的烦恼,陷入跟他一样的怪圈。” “那些曾经束缚努恩王的锁链,同样在慢慢套牢他,已经开始让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着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戏剧: “查曼王以为,他孤注一掷弑君上位,成功掀翻了努恩王,将后者彻底毁灭。” 说到这里,泰尔斯眼神一黯: “在肉体上,是的。” “但在精神上,在价值上,在在更大的意义上……” 泰尔斯咬紧牙齿: “他没有。” 少年猛地抬头,与铁腕王四目相对: “因为他不得不被天生之王的价值观念所统治、被他的眼界视野所囚禁、被他的手段习惯所压迫、被他的思维方式所占据,日日夜夜被努恩的亡魂所纠缠,思努恩所想,行努恩所为,身在其中,难以自拔。” “直到他永生永世,变成努恩的奴隶——就像努恩在世的时候,变成先于他的国王们的奴隶一样。”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王国秘科里的黑先知。 他坐在那些恶魔藤蔓组成的轮椅上,借助着它们维持生命,却也因此被它们牢牢束缚,不能离开。 “六年,仅仅六年。” 泰尔斯的目光里带着少见的沉痛和忌惮: “我很惊讶,也很悲哀,死去多时的努恩王,仅仅用了六年,就将他的侄子,将曾经的查曼·伦巴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 “一点不剩。” 凯瑟尔王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无比认真。 “就我所见过的人里,查曼已是顶尖英杰。”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满怀感慨: “自龙血之夜开始,他就清楚明晰:自己的敌人不是努恩,而是曾经那些拖累和击败努恩的东西——更大、更高、更可怕的敌人。” “他杀死努恩王,既非为复仇也非为利益,而是为了不让另一个努恩再度出现。” 泰尔斯眼神一黯,想起查曼王跟他在马车里的会面。 【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直到他自己成了努恩的继承者,戴上王冠,坐上王位取而代之,成为了第二个天生之王。” “他有所觉察,奋力挣扎,却收效甚微,无能为力。”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 泰尔斯反应过来,噗嗤一笑,话语却悲凉而无奈: “别误会,查曼·伦巴依旧危险又可怕。” “但就我所见,这个男人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泰尔斯复杂地盯着自己的餐盘,看着汤匙沉入汤中。 “从他不得不向现实和规则妥协,向共治誓约低头开始。” “从他‘暂且’放弃自己的伟大构想开始。” “他就被再次套上了项圈。” 泰尔斯幽幽道: “变成另一个努恩七世。” 凯瑟尔王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长桌两侧,国王与王子静静对峙。 这一刻,巴拉德室无比静谧,就连风声也不再喧嚣,仿佛这一幕画面不容任何打扰。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新认真看向铁腕王。 “在星辰,我看不惯你的手段,不接受你的意志,我当然可以蛰伏忍受,徐徐图之,借机夺权,等待上位。” “这也许是更为人所认可、赞许的做法,才是所谓更‘聪明’,会被历史书和后人称颂的手段——就像前两个月一样。” 可泰尔斯话锋一转,露出犹豫: “但是经过了宴会上的那一幕之后,我害怕了。” 凯瑟尔王轻嗤道: “害怕?” 泰尔斯深吸以口气,颔首道: “我害怕,在我一次次的默认和退让里,在一次次的‘我其实不同意但我不说话’的沉默里,我会渐渐习惯,慢慢麻木,向‘它’妥协。” 他低落地道: “我害怕,我会习惯了你不动声色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残忍,我会习惯了你面对绝望求助却无动于衷的冷酷,我会因今天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日后再碰到下一个安克·拜拉尔,下一件不平之事,就会开始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泰尔斯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对一切浑然不觉,泰然而处,最后丢失自我,接受现状。” 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慢变了。 “我害怕,等到我真正坐上王位,戴上王冠的那一刻,我会毫无负担、毫不犹豫、心安理得地坐视他人为我送命。” “而我不但习以为常,还觉得天经地义甚至变本加厉——只要有人不愿意为我牺牲,不乐意为泰尔斯王去死,我就会不满就会愤怒,就会认为他不爱我,不爱国,是背叛,甚至叛国。” 泰尔斯直视着凯瑟尔王的双目,好像要看穿那背后的一切防御: “我害怕,我会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我将不再是泰尔斯·璨星,而是被‘星辰国王’占据的一具空壳。” 泰尔斯的语气平缓下来,仅余空虚与疲惫: “那比死亡,比失败,比身废名裂,更令我恐惧。”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周围的灯火似乎明亮了一些。 几秒后,凯瑟尔王轻轻抬头,目光落到墙上“智相”哈尔瓦的画像上。 “看来,你早就做好选择了。”他幽幽道。 泰尔斯轻嗤一声。 “我不会按照你的规则玩,”他肯定道:“也不会按他们的规则玩。” 泰尔斯抬头,目光肃穆坚定: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查曼·伦巴。” “或者下一个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顿了一下。 “就像我的血液从未,也永不会闪烁金光。” 凯瑟尔五世低下头,认真而严肃地平视王子。 “去他的传说与王座。” 泰尔斯咬紧牙关,捏起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我的血液,它们由始至终,都是鲜红色的。” “我的红色。” 凯瑟尔王冷笑一声。 巴拉德室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 “泰尔斯·璨星。” 他轻声叫着泰尔斯的名字: “你真的准备好,成为国王的敌人了吗?” 泰尔斯闻言笑了。 “你老了,陛下。” “这问题,六年前就问过了。” 凯瑟尔目光微动。 下一秒,泰尔斯肃容正色,果断开口: “命运。” “早已为我做好了准备。”无主之剑的王国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