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裂的西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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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伦堡的主厅里,基尔伯特的瞳孔倒映出远处不灭灯的光芒。 “威廉姆斯男爵告知我,在几天前,西里尔·法肯豪兹公爵大人曾经出人意料地造访您。” 外交大臣温和却谨慎地问道: “我想,他带给您的不仅仅只有一把剑?”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确实说了很多。” 少年咽下肉块,目光微微凝聚,若有所思: “也让我很是不安。” 基尔伯特的表情沉了下来。 “与不同的人交往,总是洞明世事最直接的方法。” 基尔伯特的话语依旧温和,但却多了几分小心和斟酌: “但是,殿下。” “请确保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基尔伯特坐在他的对面,颇有深意地道: “每个人让你看见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样子。” “特别是,当您的地位如此特殊,而身份又如此敏感的时候。” 泰尔斯停下了刀叉,默默出神。 “真巧。” “不久之前,”泰尔斯的表情带着无奈和嘲弄: “克洛玛伯爵说过类似的话。” 基尔伯特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泰尔斯继续吃着他的晚饭,直到星辰的狡狐叹了口气: “既然您见过他们了,公爵大人。” “那您觉得西荒的贵族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泰尔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西荒的贵族们…… 什么样的人? 他的思绪回到之前,回到面见法肯豪兹、克洛玛和博兹多夫三位贵族的时刻。 王子眯起眼睛: “他们不笨,他们知道你们……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从刃牙营地,到恩赐镇。”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远处的灯火。 基尔伯特微微蹙眉,只听他清了清嗓子: “那他们是如何应对的呢,我是说……面对‘我们’?” 如何应对…… 泰尔斯再次陷入沉思,陷入在西荒的所见所闻。 “不好说,从守护公爵到敕封伯爵,从四目头骨到乌鸦、黑狮,从新贵族到旧势力,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不好,意见不一。” 泰尔斯把已经被D.D切得工整平均的肉排再切成不规则的小块,皱眉道: “我猜他们应对得不怎样。” 灯火里,基尔伯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是么。” 泰尔斯点点头,不无担忧: “而我们正在一步步地逼着他们走到一起,以对抗我们,对抗他们共同的敌人。” 基尔伯特嗯了一声,突然发问: “比如?” 王子扬扬眉毛: “比如——威廉姆斯。” 想起这个名字,想起钎子在沙地上的残尸,泰尔斯就觉得嘴里的肉排膈应得慌。 基尔伯特恍然点头。 泰尔斯勉强咽下食物,没有等对方开口: “为什么是他,基尔伯特?” 泰尔斯放下刀叉,转向基尔伯特,表情认真而疑惑。 “为什么是这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待在西荒,代表复兴宫和王室,统治着刃牙营地?” 泰尔斯耸了耸肩: “他甚至没法跟王国秘科的人好好合作。” 基尔伯特的脸色几度变幻: “殿下……” 但泰尔斯没让他打断自己: “而以我在短暂的时候里对他的了解……” 泰尔斯举起食指,狠狠皱眉: “传说之翼待在刃牙营地的每一分钟,都让西荒的本地贵族们变得更绝望,更不安,推远他们与复兴宫的距离,加剧他们与王室的矛盾,直到他们走上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的一步。” “不要说跟粗中有细的王国之怒,和老成持重的要塞之花相比了……” 王子回过头来,望着一脸复杂的基尔伯特。 “不客气地说……”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搜罗了一下用得上的形容,无奈道: “哪怕陨星者,都比他更会做人。” 基尔伯特紧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先是落到泰尔斯身上,随后又游移到被王子吃得狼藉不堪的餐盘,沉默良久。 就在泰尔斯以为寻问无果,只能无奈地转过去继续奋斗晚餐的时候…… “与六年前一样,您敏锐而聪慧,殿下。” 基尔伯特缓缓叹出一口气,目光犀利起来: “但是,我的公爵大人。” “我在想,您也许需要跳出来,站在王国的高度,站在历史的宽度,站在我们的角度,再来看看西荒的态势。” 王国的高度。 历史的宽度。 我们的角度。 泰尔斯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且不论其他预料之外的中小贵族,就拿您提到的西荒三大家门而言,面对复兴宫,他们确实态度不一。” 基尔伯特坐正身体,嘴角含笑,仿佛重新变成六年前那个孜孜不倦的教诲者: “一者温和保守,一者激进不满,还有一者,则麻木不仁,暧昧不清。” “您觉得对我们而言,这情况如何?” 泰尔斯后仰着靠上餐椅,眼珠一转。 温和。 激进。 麻木。 乌鸦、黑狮、头骨,老中青三个不同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出现。 “好事儿。” 泰尔斯努力提醒自己,他属于璨星王室,应该站在对的立场讲话: “对手——如果西荒是我们的对手——分裂不合,一盘散沙,所以更脆弱,有利于我们分别定计,各个击破。” 他耸了耸肩,一脸嫌弃: “但是……威廉姆斯?” 基尔伯特看着他夸张的表情,笑了。 “分别定计,各个击破。” 基尔伯特像六年前的课上一样看着他,眼中不无赞赏: “就像六年前,您在埃克斯特所做的那样?” 泰尔斯一顿。 他发现,跟老乌鸦不设前提、循循善诱的鼓励问句比起来,基尔伯特的设问更加明确、有意,指向清晰。 “是的,就像埃克斯特。” 王子皱眉点头: “除非我们非逼着他们站在一起,捐弃前嫌,共同抗……抗璨星。” 泰尔斯使劲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多亏某个耍双头枪的帅气小白脸”。 基尔伯特一边点头,一边笑了起来。 “请勿误解我,公爵大人,事实上,我很赞赏您的想法。” “但是殿下,采取何种策略,我想这取决于我们面对怎样的对手。” 泰尔斯又发现,跟普提莱那充满讽刺嘲弄与个人恶趣味的反问比起来,基尔伯特更喜欢直接的叙述。 “埃克斯特,它是星辰立国数百年以来的第一大敌,国境千里,易守难攻,民风彪悍,凶性未驯,加之兵强马壮,雄主辈出,是我们哪怕在极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压倒的、宿命般的强悍天敌。” 外交大臣像是感慨着什么,稍停了几秒后,这才幽幽道: “于我们而言,一个分裂的埃克斯特,自然要比统一的巨龙国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 下一秒,基尔伯特的眼神变了。 “但是,西荒?” “这里是星辰的领土,其领主是陛下的封臣,他们仅仅是棋盘一角,对我们而言,尽在掌握,势在必得。” 基尔伯特的目光锐利起来: “在此情况下,这棋盘一角的混乱和分裂,对我们真的有利吗?” 泰尔斯蹙眉疑惑: “怎么说?” 基尔伯特笑着清了清嗓子,先是望向远处的灯火,这才娓娓道来。 “两千多年前,鼎盛时的远古帝国横跨大陆,下辖双领、五区、一十九行省。” 到了这一刻,泰尔斯才从他的语气里发掘了几丝老乌鸦和普提莱讲故事的影子。 “但在这二十六处已知之地里,最让凯旋之都和天马御座头疼的,不是强大的北地,不是古老的沙文,不是险峻的荒山,不是复杂的绿心,不是难驯的基瑟里和狂野的聂达,甚至不是音讯难通的焰海与鞭长莫及的远东……” 基尔伯特话音一转: “反而是帝国西南,偏乡僻壤,微不足道的荆棘地。” 荆棘地。 泰尔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时所学的世界地理,幸好,关于荆棘地,北地人倒是没什么好隐晦的。 凭着回忆,王子试探着反问道: “因为他们保守排外,从不服膺外来者,甚至是帝国的统治?” “我在北地人的书上读到过荆棘地的千年谚语:‘荆棘之子,皆为反抗而生’。” 基尔伯特点点头,眼里有种“北地人终于肯读书了”的欣慰感: “是的,殿下,是的,但不止如此:荆棘之子们非但不服膺外来者的统治,更不服膺他们自己人的统治。” 泰尔斯露出疑惑的眼神。 基尔伯特露出笑容: “早在帝国崛起之前,小小的荆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乱著称:军阀蜂起,多方林立,寡头四出,动乱频繁,就连内部的宗教信仰也难以统一,遑论找出服众的领导者。” “而这给当时的帝国带来麻烦:轻而易举的征服之后,他们之后的统治反倒如入泥沼,寸步难行。” “若要拉拢怀柔,则整个行省上下找不到一个能够服众、可堪倚靠的代理人;若要威慑震撼,每打掉一个领头的乱民头子,却总有他的反对者或支持者在数年后钻出来,再乱荆棘。” 基尔伯特轻哼一声,字句间带着淡淡的不屑: “荆棘地的这一特点绵延千年,直到帝国不再,遗留至今。” “哪怕终结之战后的今天,荆棘旧地上,无论是艾伦比亚王国或是塔伦迪共治地也从未消停:前者的王室如走马看花,一季一换,后者的内斗似家常便饭,定期定时。” 泰尔斯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 “你是说,西荒之于我们,就像荆棘地之于帝国?” “难以维持稳定的统治?” 基尔伯特停了几秒,似乎在寻找什么适当的用辞。 “不全然是,但是……” 基尔伯特严肃地望向泰尔斯: “告诉我,殿下,若您是您的父亲,面对西荒这三家看似政见不合、各有主意,立场来回、敌友难辨的传世权贵,你该奖励谁,打击谁,拉拢谁,对谁下手,对谁支持,对谁放任自流?” 这个问题让泰尔斯愣了一下。 “就我看到的……” 他回顾着这几天的见闻,小心地回答道: “奖励克洛玛,因为他们明辨是非,够识时务?” 基尔伯特没有说话,而是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泰尔斯试探着继续道: “打击博兹多夫,因为他们嚣张对抗,态度鲜明?” “拉拢法肯豪兹,因为他们久不表态,也许正待价而沽?” 基尔伯特眼前一亮。 “很好,因为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听见这古怪的语气,泰尔斯一皱眉头: “但是?” 基尔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接续泰尔斯的话: “但是。” “在血色之年刚过,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数年里,大到征兵、改税、并地,小到奖惩、册封、任命,无论何种国策要在西荒推展,何种法律要在西荒施行……” 基尔伯特目光变得锋利起来,一如他的语气: “当复兴宫师出有名、按部就班,比如施行《定时征召法案》与荒漠战争的紧急附案,像克洛玛这样的保守派却往往拖泥带水、阳奉阴违;” “当陛下怀柔以对、扶植拉拢,比如暂缓《边郡开拓免税令》作为妥协和示好,像博兹多夫这样的顽固者就跳出来得寸进尺、顽抗到底;” “当永星城决意出手、雷霆一击,比如惩戒违反《中央税法令》的贵族,不受欢迎的法肯豪兹又突然出现,插科打诨,装傻充愣,甚至把西荒的浑水搅散到全国,让我们的计划无疾而终。” 什么? 听着这些具体的事务,泰尔斯只觉得一阵头大,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是…… 另一个角度的西荒? “其他的中小贵族则纷纷站队,鲜有例外。” 基尔伯特的话带着几丝愤恨: “不,不止数年,也不止一两代,而是过去数十上百年,星辰每有王命将出,大政将行,西荒的每一个反对者总能找到他们想要的归属:无论是出了名态度强硬的黑狮,抑或是表面顺服的单翼乌鸦,还是事不关己却老辣精明的四目头骨。” 泰尔斯越听越是心惊。 “无论我们怎么做,互不咬弦的三方,总会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把游戏的规则玩得出神入化应对自如,或闪躲腾挪,或耍赖拖延,或当头一棒,把我们的计划反制得措手不及、事倍功半。” 基尔伯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忌惮: “他们看似彼此不合,分裂西荒,却每每能在面对复兴宫的国王手令时化整为零,在最小的阵线上互相掩护,用不同方向的合力,构筑起最恰当的阻碍,巧妙瓦解我们志在西荒、志在整个王国的努力。” 主厅里的灯火依旧,几位王室卫队尽忠职守地前来换班,但都识趣地拉开很远的距离,避免打扰基尔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谈话。 泰尔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尔伯特告诉他的信息。 但是…… “基尔伯特,你是说……”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扭过头: “西荒的三大家族,他们展现给我们看的,西荒三足分立的态势,是串通好的?” “是故意的?” 泰尔斯想起法肯豪兹的恐怖笑颜,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想起博兹多夫的咄咄逼人。 从权力起自暴力到宝剑警示者,从恩赐镇的历史到关于科恩的笑话,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帜…… 那个瞬间,就好像…… 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镜子似的。 留给泰尔斯的,只有一地映衬出无数面容,却无法拼接的碎片。无主之剑的王国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