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雪的影子

    「左眼吗？」

    晚餐时间，夏雪又进工作间后，优奇在餐桌上告诉小丸与丸爷关于他今天所看到的事。

    「哈哈，那隻械化左眼的威吓感还是一样惊人呀。」看小丸的反应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优奇打算藉此询问。

    「能否告诉我关于她『左眼』的事。我……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夏雪姐姐又不会对你动手。」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如果你是担心眼睛的械化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倒也不用太紧张。」

    「丸爷？」

    「那隻眼睛的械化手术是在三年前开的刀。要是会有排斥反应，也早就过了危险期。」看出优奇心思的丸爷放下茶杯缓缓道：「不过最近还是注意一下夏雪的情绪起伏较好。械化眼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即使只有短暂几分鐘也难说会不会对夏雪的身体造成不良影响。」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

    「对了对了！优奇你听说过之前那个大闹囚犯採石场、打爆不良监狱所的传说吗？」小丸突然很兴奋地举起左手的械化食指向他说：「我的这根手指头也是在那个时候械化的喔！夏雪姐姐替我动的手术，到现在都没有不良反应呢！」

    「嗯……曾经听闻过。」但那个时候夏雪应该还很小吧？见小丸得意的样子，优奇不忍心质疑他。

    照夏雪目前的年纪推算，当时大概也只有十二岁。除了前当家之外，他还没有听过有机械师能在十五岁之前替人动械化手术。或许如楠堂所说，夏雪真的很有才能。

    「哈啾！」

    在画设计图的夏雪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停下笔，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往身体裹了裹，然后在重新提笔时默默盯着桌边的吊饰看。扬起嘴角，她取下墙上掛的钥匙圈，将那个梅花吊饰绑在上面。

    「这就是梅花的样子吗？」

    『别气馁，总有一天会看到梅花的。』

    『记得以前在街上有看到在卖梅花吊饰，改天带回来给你。』

    仔细端详手中的吊饰，想起那位从前曾说过要带她去看梅花、买梅花吊饰送她的师父，她的神情突然有些迷茫。

    「是师父透过优奇带回来给我的吗……」

    ※

    待在维修屋的日子很平静、很愜意，甚至让优奇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的时间。直到某天午间收到来自橘家的消息，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居然忘记橘晴二十岁的冠礼危机。

    橘家有人传消息给他，是关于楠堂家的拜访。

    ──犹记少主行冠之礼，楠堂必然来访新当家，需影武者。

    传信者没有多言，但优奇深知这是橘家长老盼他回去从一而终地执行他的任务。

    也就是保护橘晴的安危。

    「解放却不完全自由。所谓过得不自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收起信纸，优奇了解自己始终对橘家放不下。

    他必须回去。

    但是这次回去却不见得能再回来这里。

    「也许，不会再见了……」

    放下围栏边的小盆栽，坐在前庭思索至天黑，他在思考后下定决心地走向工作间，他想，是时候向夏雪坦白自己的身世以及对橘家放不下的担忧了。他不想要留有遗憾，他希望这里还有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不是以一名橘宅管家的身分，而是以一个普通人，一个想成为普通人类的非人留在世上的痕跡。

    至少他在这里真的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没有对传说的畏惧也没有对来歷的仰望，就只有像亲友一样的平凡、自在。

    「决定了？」

    「什么？」

    夏雪意外在他敲门之前走出来，她看到他手上的信纸花纹后便直接拉着他走进手术室。

    似乎是察觉优奇打算离开，夏雪这次重整优奇的机体时用上大量的零件翻新，就像是知道下次修復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一样，做出超过定期修復程度的改装。

    夜里，夏雪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优奇从麻醉清醒时静静地听他倾诉他想告诉她的事情。从他必须回去当影武者这件事讲到他这五年在橘宅成长的心得，以及与橘晴相处的回忆，还有他在进到橘宅前被创造者称为「二号」时的模糊记忆。

    当然，最后也包括他对维修屋的眷恋与不捨。

    他将心中的烦恼全部一次倒出来。

    其实他也没预料到自己会说这么多，只是说着说着就很想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

    不过关于在夏雪面前会时不时脸红的原因，他还是没说出口。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确定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为了避免增添夏雪在修復上的困扰，他决定将这种感觉埋在心里。

    「其实我真的、真的好想继续待在这里。」

    「但我不行这么做。就跟父亲当初带我去橘宅一样，我必须和他分开……」

    深夜里的烛光随风摇曳，寧静而昏沉，彷彿令人无法反抗的鬼魅正在催眠着，优奇觉得自己简直跟喝醉没两样。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带回卧室，或者这里根本不是卧室。也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夏雪身上可以看到多重残影。似乎，在上一刻他还產生错乱将夏雪看成创造者的模样？

    「解决烦恼后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真、真的可以吗？」

    优奇以为夏雪同意让他回去橘家当影武者，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已无法去从她的表情判断她说的是认真还是安慰的话。

    「就去了结那些束缚吧。」

    「我办得到吗？」他低头问着自己。

    拍拍优奇的肩膀，夏雪点头说：「我会帮你。」

    抬头对到夏雪坚定的目光，房里的摇曳光线不再像鬼魅般恐怖，反而多了一丝曖昧的气氛，吞吞口水，优奇靦腆地撇过头道谢。

    也许是放松心情，又或许是旧伤引起的疲倦感，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只知道在闭上眼之前，眼前是夏雪坐在桌前绘製某种零件设计图的背影。

    ※

    安心的睡一觉。

    想起待在橘家每个紧绷神经随时待命的夜晚，优奇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闔眼睡觉了？

    睡梦中依稀感觉到有人替他盖被，他在迷糊中想起距离上一次窝在被窝里睡得香甜似乎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那时的他，才刚被创造出来不久，而创造者每个晚上都会像这样替他盖被，不过那样的日子并不长，因为他很快就被送进橘家照顾橘晴，以至于他记忆里对睡眠的印象几乎都是处在紧绷状态。

    「晚安，二号。」

    渐渐进入深沉的熟睡，他已分不清这是夏雪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还是记忆里创造者浮现在脑海的声音。

    ※

    隔天早上，当优奇再次清醒时，房内已空无一人。

    把手放在胸前，有了能诉苦的对象让优奇的心中多了一份依赖感。

    一个能够倾诉心声的对象，这曾经是他不敢奢求的愿望。

    他为此感到开心，但也对记不清昨晚发生什么事感到焦躁，他不晓得自己是否睡得安分，不知道踢被的习惯有没有造成夏雪的困扰。

    来到客厅吃早餐时，他被小丸一句玩笑话：「你们还真像是新婚夫妻呀。」而脸红到再次冒烟。

    小丸经常说橘晴的坏话，但他似乎不讨厌长相相似的他接近夏雪。

    最近，他甚至因为发现他对夏雪的脸红反应而经常捉弄他，并以此为乐。虽然觉得有点困扰，但优奇并不厌恶这样的相处。

    他边吃边打听到一些关于夏雪的情报，比方说夏雪对机械的狂热比对人还更感兴趣，而他是她第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朋友。这让他很开心，却也烦恼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体情况特殊才会被带回来，是不是自己在她眼中不是人类而只是一具没有情感的冰冷机体，所以她才会那么泰然自若地面对他的裸身，甚至曾经在他提醒之前更衣也没打算回避他？

    放下碗筷，他陷入了纠结。

    他想当人，但是她可能没把他当人看。

    如果他继续当非人的话，她会不会比较开心？

    但是这样是不是就代表着他对她不能有其他的感觉呢？

    双手抱头陷入低落，他觉得脑子快被这逻辑简单却难以抉择的事打结。

    「你不用这么烦恼啦！夏雪姐姐才不会因为结束修復就不理人的。」小丸似乎以为他是在烦恼夏雪会不会将他修復好就不理他，毕竟之前曾经传出机偶因为持有者的忽视而鬱闷到当机。

    「对了，爷爷说夏雪姐姐一大早就出去找森兰大姐头了，看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找森兰大人吗？」

    「对啊，可能是去聊女孩喜欢的事情吧。」

    虽然小丸说得轻松，但优奇的直觉告诉他，夏雪有可能是去当影武者了。

    「优奇哥，你走慢一点啦！哈哈，就那么喜欢夏雪姐姐吗？」

    没理会小丸的玩笑话，他急忙出门往橘家的方向跑去。忽视自己还不能跑太快的体能，同时也没注意到那个梅花吊饰正系在墙上的某把钥匙上，他整个脑袋都只想着阻止夏雪去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还有、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