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林妙壹的笑容映在我的眼里，我顿时又失去了勇气。 我早就决定在今天把真相向她公开，然而，那笑顏……残酷的真相毫无疑问将会夺走她的微笑。 她的第六感似乎感觉到真相非常骇人，所以，她没急着切入正题，而是和我间聊各种话题。 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婉拒了我，我在心底叹口气。 她不想离开，她在调整状态，迎接待会就要到来的衝击。 今天注定避无可避，我无法再去找任何藉口来拖延。 谈话间，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林妙壹的眼神有着平时所没有的深邃感，让我不由得把目光对上她的双眼，或者说她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 她做了个深呼吸，「嗯，我把我和杜紫姍的事告诉你了，同样地，你也该把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原因通通交代。」 「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我按了按眉间。 「是什么？」她呼吸变得粗重，我能清楚听到空气通过她鼻腔的声音。 「你出了意外，很严重的意外。」 她皱着眉质问：「你不是说没有意外？」她音调倏地拔高。 「你当时是问8月30日，而你出意外的那天是8月31日。」 一阵沉默。 她轻笑，「你居然跟我玩文字游戏。」她的眼中没有怒气，忧伤覆上她的双眸。 「你不敢直接说，所以当时才那样回答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半身不遂？还是成了植物人？」 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这感觉和憋气不同，彷彿我被丢在一个逸失空气的环境里。 我摇摇头，费了好大的劲才逼自己开口，「都不是。」这三个字听起来异常沉重。 又一段时间无人说话。 林妙壹勉强地弯起嘴角，「你是傻了吗？总不能要我自己开口问你吧。」 她会这样说，肯定是猜到了答案，就算猜错，也八九不离十了。 而且她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我怎么能放任她不管？我怎么能开个头，就把尾巴扔给她自行处理？那太过分且不负责任了。 如果我在关键时刻仍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我也没必要来这里对她说这些话。 「你过世了。」我尽可能保持客观的立场来说这句话。 告知她真相，化解遗憾，这是我该做的事，我想做的事，哪怕这件事无比痛苦。 「我怎么过世的？」 她的脸异常平静，这不对劲。听到自己的死亡，就算再怎么冷静，也不该如此。 「是车祸。你没有错，错的是对方。」 语毕，我听到她喉咙发出些闷声。 错的是对方，就代表她遭受了无妄之灾，她本不该死去的。任谁知道这样的事，想必都无法甘心。 「你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她紧盯着我，双手握成拳状。 我想起悲伤五阶段理论，第一阶段是否认。林妙壹想要否认我说的话，藉由拒绝事实，让自己的心舒服点？ 我眼眶痠疼，差点就落下眼泪。 我轻揉双眼，花了点时间把泪意驱散。 从我的反应，她一定明白我说的是真话还假话，可她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等我回答。 我的答案非常重要，恐怕我说谎了，她也不会拆穿我，把我的谎言当作实话。 「是真话，是真的，千真万确。」我重复强调其真实性，希望能帮助她认清事实。 「既然这世界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那么我眼前的你是真的吗？也许你说的都是假话，也许我还在梦里没有醒来。」她咬了下嘴唇，眼角处似乎微微颤动。 曾经，我跟系统说过，要是能住在这里，这里岂不就是真实世界。 而此刻的的林妙壹却说一切都是假的，连我也是假的。 我是生者，她是死者，是生与死的距离，让我们的思维形成了差异。 这一刻，我再度清楚认知到，我们已是天人永隔。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我们的结局都只有一个──永别。 悲伤五阶段的第二阶段是愤怒，可她脸上没有任何不悦。 她面无表情地说：「让我一个人回房静静，你就待在这里不要离开，等我出来。」 这种口头命令，没什么强制力，但我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做。 我坐在原位，正当我有点忐忑不安又间得发慌时，我听到卧室里传出了哭声。 她克制不了地大哭。 今日之前，她绝对就有推测、联想过最糟的情况──自己已然身亡。 但她心存侥倖。 直到我亲口道出她因车祸而死，她心中那点飘摇的希望才真正被辗压、粉碎，情绪彻底溃堤。 我唤出系统，对系统说：「我要取消我的寿命交易。」 如此一来，林妙壹又将恢復到之前的状态，每天不停遗忘前一日的记忆。 ──为什么？你后悔告诉她真相了？你打算保守这秘密？ 不知为何，我觉得系统的语气除了诧异外，还带有严厉之意。 「没有，我会跟她说，可是，这次我处理得不够好，我要重新来一遍。」 ──唐不二，这个要求我不会答应。 为什么？ 以往对我友好的系统竟然拒绝我，更奇怪的是，我感觉到她对我的蔑视。 「我这要求应该没有违反规则的地方。」言下之意就是，系统不该莫名其妙不准许我的要求。 ──你真是……看来，我高估了你的能耐。 「我怎么了？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做到最好。」 ──我之前跟你说过，有的人想要改变过去，拯救一位亲人，结果反而害死全家，你现在就是在做同样的事。 我听了，怒了，「哪会同样？他们是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一遍人生，而我是被困在同一天，可以反覆重来，我们做的事怎么会一样？」 ──在你面前的就是你渴望再见一面的林妙壹，这里不是游戏，她不是虚拟人物。你想要反覆去尝试不同行动与对话，这对你们的爱情而言根本就是一种褻瀆 「你懂什么？我说了，我只想做到最好。」 ──最好？什么才叫做最好？有些东西从来就没有最好。你想让林妙壹毫不伤心就接受真相，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姑且不论这点，你连进房间去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就找我提出要求，你不觉得你很可悲？你何必花半年待在这里？林妙壹一定对你很失望。现在的你所做的一切，我认为那就是最好的安排，无须重来。 系统那近似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让我感觉不快。 「你不认识林妙壹，少拿她的名义来对我说教。」我朝她喝斥，心里却冷静许多。 我明白，系统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这不是游戏，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不该想着让林妙壹失去记忆，再重新来一遍，我该倾听自己的内心，不要后退，不要依赖系统，直面那让我连呼吸都会隐隐发疼的悲伤。 ──讲了这么多，如果你还坚持要重来，我不会再阻止你，但你有没有想过，让林妙壹遗忘这些日子的记忆，她同意吗？她愿意吗？你甚至没有问她的意见就想擅作主张，难道是因为她早就离世，所以你下意识觉得不须要问她的意见？ 我被她的话给刺激得头部发热，要是照镜子，里头的我一定面红耳赤。 ──既然你选择让林妙壹拥有记忆，你就该有始有终，不要取巧。 她不再说话，可能是怕耽误我时间。 我没有犹豫，打开卧房的门。 林妙壹背对着我，吸着鼻涕，身子一抽一抽地动。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的手在脸上迅速抹了抹。 「你没必要躲着我。有话可以对我说，不要一个人闷着。」我想碰触她，手却在中途缩了回来。 她哽咽道：「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你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我感到茫然无措。 「第一次？」她语带怒意，「这种事只能够发生一次，难不成还能发生第二次？」 林妙壹的死确实不会有第二次，她已经永远离开生者的世界了。 是我失言了，刺激到她敏感的思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坐到她身边，想抱抱她。她阻挡我的动作。 「你为什么不肯早点跟我说？」 她生气了。她对车祸肇事者感到不忿，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感到愤怒，可她最无法接受的是我没有早点坦白一切。 她抓了抓头发，整齐的发型变得凌乱，然后，她把双手放在我肩上，「你拖拖拉拉，迟迟不愿意说出真相，对我……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想法？我很难过、受伤、混乱，我甚至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你……」 我抿了下唇，「你觉得我太晚讲、太拖沓？不，说出的话收不回来，如果我一开始就说明白，你同样会跟现在一样难过。我想尽可能减轻你的心理负担和痛苦，所以我才花了不少时间，观察你的反应，迂回地对你逐步透露。」 我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没错且稳妥的，毕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对于一个才三十岁，对生活抱有热忱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在我眼里，林妙壹闪着耀人光彩，她不该发生那样子悽惨而晦暗的噩耗。 我希望她就像白净的莲花，不要沾染水中的污泥，只管向上生长，展现自己的清丽。 她不该死的…… 不该！不该！不该！ 我攥着拳头，极紧地。 她质问：「要是你不想让我伤心，你何必跟我说？你就让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陪着你度过愉快的生活，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你忍心告知我『我死了』？这太过残忍了。」 我马上向她解释，「不对，这样是不对的，这种事情我怎么能瞒着你？你理应知道真相。」 「理应知道？唐不二，你搞错了，你只是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