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是的，就体验来说，你的所见、所闻、所言、所行通通都是真的，然而，归根究柢，这里就只是复製2021年8月30号当日，不断反覆回圈所形成的扭曲之地。如果你寿命结束，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你留下的生活轨跡全都清除，然后，你的尸体会被送回现实世界。你无声无息就突然死了，你的朋友、亲人会怎样想？ 我在这世界时，现实世界是完全停止不动的，万一我就那样死了，那三位来替我庆生的朋友，肯定会吓死。 「真的办不到？」我不死心地问。 ──办不到。为了预防有人会消耗寿命，故意留在这世界，于是，一开始就禁止了。让人们来「回溯时空」，不是要给人们过第二遍人生，也不是想要让人们去逃避，而是希望让人们接受遗憾，继续往前走。 系统的情绪平静无波，但我认为她是在教训我，如果能看见她的脸，她一定正皱着眉看我吧。 系统离去了，几分鐘后，林妙壹僵硬的身体微微颤抖，恢復行动能力。 我守在她身旁，即时扶住她，避免她突然来不及掌控身体而翻倒。 她看着我，茫然不解地问：「你怎么在这？」 她转头看了四周，立刻握住我的手，惊讶地站起来，「我回到家了？」 「嗯，你在公司不舒服，所以我开车去载你回家。」 「你讲的事情，我通通不记得。」 见她质疑，我并不慌张，「你可能不小心忘了吧，总之，今天就别再想上班的事，明天再好好努力。」 「唐不二，你在胡说什么，我记忆力可没那么差，我记得自己明明坐在电脑前。」 「你不舒服，头很晕，当然不记得。」 「我明明……」 我默默瞪她一眼，她顿时不说话。 我从她口袋取出手机，「我替你保管手机，你刚回到家，先去睡一觉。」 她不动，紧盯着我，欲言又止。 我推她进卧室，一边悄悄把她手机关机。 看见她躺下后，我正要转身出房间，却听到她说：「一起？」 经过今天种种遭遇，我的情绪大起大落，确实是累了。 我没回答她，直接就瘫倒在棉被上，呈大字状。 我闭起眼，差点睡着时，她推了推我，「不要这样睡，盖好棉被。」 我逼自己打起精神，坐起身把杂物放在床头柜，再鑽进棉被里。 「你看起来比我还累。」她摸摸我的脸颊，又捏了捏。 全身轻飘飘而无力，我微微转头，用脸颊蹭她的掌心，关心地问：「那你呢？你不累？」 「我还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我不觉得自己有忘记任何事。」 我慢慢转身面向她，只见她一脸认真、纠结。 我兀自斟酌是不是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如何。 我很讨厌去试探林妙壹，我喜欢有话就直接对林妙壹说，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却做了好多遍我讨厌的行为，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告诉她我是穿越者，穿越过来是想见她最后一面，而她已过世了。 省略杜紫姍与系统的部分，我把暴雨、奇异波动还有全部的人都无法动弹的事，一五一十对林妙壹说。 「其他人都不能动，就你一个人能动？」林妙壹牵着我的手问。 「没错。你相信我说的话？」我心中盼望道。 「半信半疑，要是你有证据，我会更相信你。」 早知道我就用手机拍照了，可是，那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有心情拍照，也不清楚拍照功能是否正常。 其实，我还是有证据可以提供给林妙壹，只是这个证据并不够直接。 去公司找林妙壹时，她正在使用电脑，我有看到她电脑里文件的某些关键字。 我把关键字说出来，她眉毛一抬，露出极其温柔恬淡的笑容。 「我认为你不可能知道这份文件，我姑且相信你。」 「你就这样相信了？我讲的事很天马行空，不是吗？」 她笑而不语。 在我睏意渐浓，即将睡去时，她叫了我的名字，剎那间把我弄得清醒。 我拨了拨耳边的发，不高兴地看着她。她笑脸盈盈，眼神隐含得意，她绝对是故意打扰我睡觉，在对我恶作剧。 「唐不二、唐不二。」她再度唤我的名。 我闷闷地说：「我有听到。」 「我看你还想睡的样子，就多叫你几遍。」 我眨眨眼看她，向她表示：叫我干嘛？ 她与我相伴多年，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就是怀念以前的时光，我指的是我们还小的时候，」她看着我，然后目光随着回忆，缓缓游移，「那时的我性格很温吞，不擅长沟通，偶尔会遭受些委屈，要是没有你帮我，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在她的手背印下一吻，「天助自助者，那不是我的功劳，是你付出了努力。」 她眼神晶亮而闪烁，「你是我崇拜的对象，我跟随着你的脚步，学会自立自强。你是我的英雄，现在也是，这辈子永远都是……辛苦你跑公司一趟，把我带回家。」 林妙壹有点奇怪，照理来说，她不该知道自己之后会死亡的事，可为何她现在的话语，彷彿对人生有着不捨与感伤。 像是在交代遗言…… 呸！呸！我在胡思乱想什么，一定只是巧合。 她说：「我啊，有时都会幻想我和你能够回到过去。我想回到童年，也想回到我们都还懵懂的时候，长大了，有些乐趣就没了，有些责任就得承担，有些遗憾就得逼自己接受，咬着牙吞进肚子里去。」 我情绪被她的言语调动，软声道：「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你很疲惫，是吗？」 「我喜欢。我怀念过去，那是一种嚮往，但嚮往不能当饭吃，我讲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还好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很幸福。」 我忽然很想问林妙壹，她当年与杜紫姍交往、分手的那些事，不过，现在提出来，肯定会把气氛弄差，坏了她这份触动我心的感性。 我正在犹豫，她吻了我的额头，「睡吧。」 杜紫姍于今日，在我面前硬生生被传送离开，而帮助她的系统，也由于违规，结果被暂时封锁。 我想起前几天，我梦到林妙壹的告别式。 杜紫姍有参加告别式？我不确定，但依常理判断，她不可能不去。 我没有见到她的印象，因为当时我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不是发呆就是流泪，没空去理会他人，大多时候我都在盯着她的相片发愣。 杜紫姍如果有到现场，没来找我也是很合理的，搞不好她还要求小鱼等人，别告诉我她来过。 杜紫姍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无法原谅的敌人了。 见到她即将离开的那一幕，我甚至觉得惋惜，对她那带着悲意的浅笑感同身受。 再会了，杜紫姍，从此以后，我们大概再无交集。 「你还在想什么？」林妙壹揉揉我的发。 「没有、没事，睡觉。」 我睡不着，强迫自己闭着眼，压制脑中一个又一个冒出的思绪…… 醒来时，我的手缓缓挪动，竟然没有摸到身旁的人。 我使劲让自己瞬间坐起来，不然继续躺着，过几秒我可能又睡着。 眼睛无法睁开。 我闻到食物的香气，沉寂的精神逐渐甦醒。 当我睁开眼时，身边果然看不到林妙壹。 厨房的灯光照耀进卧室内，香气、做菜的声响也从那个方向传来。 来到这个世界，我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不会感到陌生，视觉、嗅觉、听觉等，都不断地让我深刻感受到林妙壹的存在。 但是，我依然会想起在现实世界中，夜深人静时，幽暗的房间里，那个无依无靠、形单影隻的自己。 这里的一切体验都是真的，却带不回至现实世界。 还记得，系统说这是给予我的福利，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现在却觉得这是我的劫难。 我像个人偶，迈着缓慢而僵硬的步伐走到厨房。 林妙壹正将锅内的菜倒进盘中，她转身，把盘端到桌上，笑着对我说：「睡饱了？」 我点头，浅浅一笑，「还可以。你真是的，今天遇到那种事，你应该要好好休息，我们出去吃就行。」 她伸出食指左右摇摆，「不行，这一餐是我要给你的奖励，报答你今天救我回家，而且今天发生那种怪事，我怎么敢出门？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一切都过去了，你不必那么在意，外面足够安全。」 她力道不大地扭了我的上手臂，佯嗔道：「喂，你是在暗示想出去外面吃，不想吃我煮的是不是？」 我按了按手臂，无辜地说：「哪有，我就是怕你明天上班会害怕，好心安慰你而已。」 用完餐，我们一起打包剩菜、收拾餐盘，然后到客厅看电视。 「今天是你做晚餐，等一下就让我负责洗碗盘。」我说。 「好啊，就交给你了。」说完，她就从坐姿换成侧躺，将双脚放在我的大腿上。 我微笑，按摩她的小腿，她呵呵直笑，毫不吝嗇地称讚我。 「很舒服。」她享受地闭起眼睛。 休息一会后，她起身，迅速在我脸颊上亲一口。 她露出一抹略带傻气的笑容，我不禁莞尔。 我看了眼卧室──林妙壹在里头使用电脑──然后走至洗碗槽前，把一个大铁盆放进槽内。 我讨厌那些食物残渣直接流进滤网，卡在上头，那样让我觉得噁心。 让残渣掉进盆内──铁盆相当于垃圾桶──比较符合我的心意。 铁盆蓄满了水，泡沫、油脂使水不甚清澈。 我盯着水盆中模糊的倒影，这水恰如我现在的心境──混沌、徬徨。 也许，不能…… 不，我得下定决心，将一切划下句点。 我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朝卧室问道：「你今天要吃什么水果？」 「都好，随便。」 这是个既让人欢喜又讨厌的回答，好在冰箱内的水果也才两三种，不会让我犹豫到无法选择。 我端着水果走进卧室。 林妙壹看着我手上的盘，双眸如弯月地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居然心血来潮削了兔子苹果，以前都没看过你这样弄。你心情很好？」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削过一次，林妙壹大概是忘了。 「跟心情无关，就突然想这样做。」 她用叉子刺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嗯──我觉得兔子苹果很有趣，但是……你不要介意，」她瞥了我一眼，「我好像还是比较喜欢原本的样子，兔子造型的苹果，我不是很爱。」 我不算是一个恋旧的人，在绝大部分的事情上，我总是倾向于选择当捨就捨，朝该前进的方向往前走。唯独林妙壹的事每每令我掛怀、难忘。 我仍记得，第一次削兔子苹果给她时，她也是说喜欢正常切瓣的苹果，对兔子苹果不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削过兔子苹果。 削兔子苹果是在我们刚復合不久后，那时候的我患得患失，怕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又溜走，所以，我针对生活中的细节，尽可能去想些新花样去讨好她，避免她认为我只是个无趣的女人。 这些回忆恍如昨日，仔细想来，歷歷在目。 没想到时间如流水飞逝，命运更迭，现在她在我的面前，我却悲伤大过于高兴。 我撇过头，清了清喉咙，说：「我还有盆洗碗水没处理。」 回到厨房，我怔怔注视着那铁盆，水面平滑如镜，过了一段时间，两滴泪珠一前一后落入水盆，荡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