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誓相许
大业三年阴历七月八日(西元607年阳历八月十三日),大隋朝廷车队浩浩荡荡驶出了张掖。尽兴而归的皇帝杨广与宠妃陈婤两人由于在七夕玩得太疯,都很睏倦,就把御輦上长椅的椅背往后调成四十五度角,半坐半躺、相依相偎睡着了。他们俩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发现天色很暗,而且天气冷得要命! 原来,车队正在走山路,而西域山区偏寒,只是来时正值夏天,才不曾体会。回程的季节虽不过是初秋,山上却像秋已逝、冬已至,冷风刺骨! 本来,大隋朝廷车队载着观风行殿的各个板块,每到一个定点,就在傍晚把所有板块都竖立拼装起来,成为行宫。然而这一天,风势太强,根本无法固定观风行殿的位置。杨广只好下令放弃。 这一夜,一行人大多数只能睡在车上。骑兵们连车也没有,非得露天打地铺不可。陈婤透过御輦的车窗,看见骑兵们睡在地上,不免表示担心他们会受凉。杨广则笑她太多虑了,并说当兵打仗,席地而睡是常有的事。陈婤看杨广处变不惊、指挥若定,对他更加敬佩了。 天亮后,车队继续前进,驶入大斗拔谷时,不幸遇到暴风雪来袭。大斗拔谷的山路原本就窄得只容一辆车走,车队的车、马都必须排成一条直线,鱼贯通行,而在风吹雪落之下,视线太差,车队不得不减速,以至于行动太迟缓了,尚未穿过大斗拔谷,夜幕已低垂,只得停下来。 夜间气温骤降,严寒无比!虽然御輦能够遮风挡雪,却有寒气不断渗透进车身来,车窗关着也没有用。杨广恰巧有一件皮裘长期掛在御輦内部靠车尾的一个钩子上,可以拿来穿上。陈婤则因季节缘故而没携带任何冬装,唯有靠在半坐半躺的杨广身上,让杨广拥抱着,以杨广的体温来暖身。 陈婤体质甚寒,每年冬季手脚都会冰冷,难怪受不了生平最寒冷的夜晚!她瑟缩在杨广怀中,纵有杨广的体温给她取暖,却嫌不够,仍然冻得嘴唇青紫、血脉紧缩,该来的经血下不来,腹痛不已!她竭尽所能忍耐着,不出声喊痛,以免增添杨广的烦恼。 杨广不停轮流揉搓陈婤一双冻僵的小手,以及穿着鞋袜也嫌冷的双脚,尽力帮助陈婤血脉流通。同时,车窗外面的大雪还在猛下不停,简直快要把御輦淹没了! 陈婤在最剧烈的一阵腹痛之际,熬不住了,轻轻喘着气,从格格打战的两排皓齿间挤出了微弱的声音说道:“皇上,如果婤儿不行了,死在皇上怀中,也算,死得其所---” 杨广听得惊心动魄!他做梦也想不到,生性似乎瀟洒不羈的婤儿,竟然发出了生死不渝的告白! “婤儿!”杨广竭力压抑着内心激动,毅然叫道:“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死!朕不许你死!你得要为朕而活!你懂不懂?朕不能没有你,一辈子都不能没有你!” 杨广强烈的喊声唤起了陈婤内心最深处的热情,令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为皇上而活下去!这种精神力量支撑着她,渡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艰辛的一夜... 次日清晨,暴风雪停了。然而,骑兵们早被雪水浸溼的身体不耐彻夜奇寒,多半都冻死了,就连他们的马匹以及载货的驴子都冻死了一大半!甚至,有香车可坐的乐平长公主杨丽华也冻死了。她临终交代侍女替她请求皇帝,把乐平长公主的食邑转赐给她的独生女宇文娥英与女婿李敏... 杨广含着眼泪,允诺实行大姐的遗愿。他强忍悲伤,把曾为北周皇后的姐姐遗体带回了大兴,与曾是北周皇帝的故姐夫宇文贇合葬。 在杨广西巡的半年多时间内,许多官员们留在西京大兴或东都洛阳,遇到特别重大的案件,难免都得暂时压着,等候皇帝回来裁决。其中最棘手的案子,莫过于有人告发齐王杨暕暗中从事厌胜,延请巫师用巫术诅咒元德太子杨昭留下的三名稚子。 杨昭薨逝已有三年多了,太子之位却依然虚悬。杨暕眼看父皇迟迟不立新太子,猜得到父皇打算将来册立皇太孙,心中愤恨不平,才想要咒死三个侄子。 厌胜事跡败露,御史韦德裕等到皇帝在阴历九月回到大兴,就上奏弹劾时任河南尹的杨暕。于是,杨广派遣一千多名装甲士兵去搜遍杨暕的府邸。 士兵们不但搜出了厌胜的木偶、符咒,也拘捕了齐王府的一些僕从,由韦德裕亲自审问。僕从们供出了齐王曾找相士入府算命,让相士看遍了府中的女人,结果相士指着杨暕亡妻韦桑的姐姐韦棠,表示这位產妇有母仪天下的命格,而王爷本人则是贵不可言! 那时候,韦棠正在做月子,却竟然住在亡妹之夫的王府!原来,韦棠虽然早已嫁入一个姓元的世家,但与杨暕私通,怀了孕,杨暕就乾脆把她接到齐王府来生產。她的夫家晓得杨暕是皇子,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任由韦棠在齐王府生了一个女儿。 杨暕在府内偷偷为女儿举办满月宴,他的亲信乔令则特地前来道贺,在席间偷摘杨暕的帽子以取乐。齐王府内诸如此类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全都透过了僕从们的口供,传入了杨广耳中。 人证、物证俱全,杨广不得不信,大为震怒!他当场下令处斩乔令则、赐死韦棠,并把齐王府幕僚一概流放边疆。结案后,杨广馀怒未消,对着侍臣们,愤然慨叹道:“朕现在只有杨暕这一个成年的儿子,不然,真应当判他死刑,陈尸闹市,以彰显国家的法统。” 此言传到了后宫。萧皇后听闻了,顿感无比刺心! 杨暕从小是他母亲萧珻的心头肉。何况,他哥哥杨昭已经不在了,萧珻自然越发疼惜他,就算他犯了滔天大错,也要护短。 儘管杨广留着杨暕的性命,但尚未批覆御史韦德裕弹劾杨暕的奏章。萧珻要为暕儿保住河南尹的官位,就去御书房求见皇帝。 杨广早知萧珻会来为暕儿求情,心中有所准备,就滔滔不绝说道:“美娘!朕对暕儿已经很宽容了。暕儿胡作非为,早已露出了端倪,只是朕一直在包容他。还记得前年秋天,你陪朕北巡吧?暕儿当时率领殿后的步兵、骑兵等五万人,总跟我们保持数十里的距离,根本没有尽到护驾的责任!倒令人怀疑,他是什么居心?再说去年秋天,暕儿跟随朕到汾阳宫去狩猎,他居然把伊闕县令皇甫詡也带去了!大隋法律明文规定,县令无故不得出境,暕儿却只因为皇甫詡是他的亲信,就明知故犯!更荒谬的是,那一次围猎,朕什么也没有猎到,暕儿却捕获了很多麋鹿,拿来献给朕。那是怎么回事呢?朕叫随行的侍臣去调查,才发现原来那几天,暕儿叫他的手下把野兽都从朕这边赶跑,赶到他那边去。你说,他玩那种把戏,还以为糊弄得了朕,可不可恶?朕早就可以惩治他了啊!” “暕儿设法多捕猎物、献给皇上,只不过是为了显示他箭法精准,向皇上表功而已,还算情有可原。”萧珻强辩道。 “好吧!那他用厌胜诅咒他侄子呢?算不算情有可原?”杨广咄咄质问道:“你最疼爱的三个孙子,假如给暕儿咒死了,你能不能原谅他?” “这---”萧珻一时答不上来,寻思了片刻,才幽幽反问道:“昭儿去了三年多了,皇上为何一直不立暕儿为太子?” “朕怎能立暕儿为太子?怎能放心未来把大隋江山交给他?”杨广冷冷哼道。 “皇上这样说,对暕儿并不公平。”萧珻为次子打抱不平说道:“暕儿是被小人带上了岔路,可是,他本性并不坏,头脑也很聪明,他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别的不说,就说大业元年腊月,暕儿为皇上诱捕婤儿,把婤儿带回了江都行宫。那就足以见得,暕儿有多么孝顺皇上。他服从皇上的旨意,不惜放弃了他自己喜欢的姑娘。” “那算是他立功一件,可是,朕已经晋封了他,也给他增加了四千户食邑,作为奖励了。”杨广平静回应道:“况且,朕等于也给了他一个女人。两三年前,大姐曾说要进献一名姓柳的美女。当时朕认为,后宫妃嬪够多了,就未予答覆;不料暕儿一旦听说了,马上把柳氏接去了齐王府。事后,大姐稟告了朕,而朕不追究,也就是看在暕儿把婤儿交给朕的份上,当作还给他一个女人。” “问题是,婤儿并不是一般女人。”萧珻苦笑道:“坦白说,婤儿虽然长得很像宣华夫人,但是姿色其实比宣华夫人略逊一筹,而且稚气未脱,臣妾看不出她有多么迷人。不过,她对男人显然是有一套。皇上有了她,别的妃嬪好像都可有可无了。皇上怎知,暕儿不也把婤儿当作最特别的一个,不是别的女人所能取代呢?” “你别把暕儿形容得那么痴心吧!”杨广反驳道:“他根本乱搞女人!早些年,他时常让乔令则那个小人帮他搜罗民女,后来更不像话,就连他亡妻的姐姐也搞上了!” “据臣妾所知,暕儿跟元家媳妇来往,都是大业二年以后的事情。”萧珻澄清道:“在皇上决定要纳婤儿之前,暕儿想娶婤儿作续弦那段时间,他都很规矩,以前骚扰民女那些荒唐行为都收敛了。因此,臣妾本来很赞成暕儿娶婤儿。后来,暕儿把婤儿献给皇上以后,臣妾劝他另找续弦对象,他竟然回说,他只要纳妾就好,不想再有个正妻来管他了。臣妾猜想,他其实是忘不了婤儿。” “你的意思是说,暕儿如今不肯续弦,都是因为朕把婤儿抢走了,而且,假设朕当初让暕儿如愿,让婤儿成为他的继室,就不会有元家媳妇那件丑事了,对不对?”杨广以微慍的口气问道:“换句话说,那件丑事可以算是朕间接造成的,朕也难辞其咎,对不对?” “臣妾不敢!”萧珻低下头,谦恭回道。 “好了!”杨广喟叹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就法外施恩,让暕儿官居原职。不过,等我们回到洛阳,他进宫请安的时候,你得要替朕好好把他教训一顿,叫他下不为例!朕恐怕自己看到他就有气,只有烦劳你了。” “是!臣妾谨遵圣旨!”萧珻连忙恭顺表示服从。 爱子心切的萧珻达到了目的,但她心口仍像堵了一块铅,十分鬱闷。她暗想:暕儿的太子梦,这下子是完全泡汤了!能够保住性命,甚至也没丢官,已属非常难得了。从今以后,就只怕皇帝会容易猜忌暕儿,暕儿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萧珻一方面为暕儿的前途操心,另一方面也感叹:自己之所以能说服皇帝对暕儿从轻发落,主要是靠提起了暕儿献出陈婤那件往事,才打动了皇帝!由此可见,陈婤在皇帝心目中有多么重要了。 陈婤究竟是凭什么迷住了皇帝?萧珻颇感纳闷,却无心深究。萧珻只庆幸,陈婤最近第二度患上了月经病,依照御医的说法,很难恢復生育能力,那就不会生出皇子来,也就不会威胁到昭儿的儿子们了。昭儿的三个儿子将来长大了,其中一个应可成为皇太孙... 当萧珻为三个孙子的未来盘算时,陈婤回顾西域之行,感慨良多。最难忘的是,皇上救了婤儿一命!那一夜风雪交加,要不是皇上整夜抱着婤儿,又一直揉捏婤儿的手脚,当时婤儿经血阻滞,恐怕会比乐平长公主更快冻死... 陈婤在大斗拔谷受冻而下不来的经血,到了平地才终于下来了,可是流量不正常,点滴淋漓,拖延了半个多月。所幸陈婤一点也不为再度患上月经病而烦恼。 自从第一次月经病之后,陈婤每个月来潮的经血就变得比较少,从五天的流量变成三到四天,但并未少到无法受孕。因此,陈婤为了避免在伴随圣驾的旅途中怀孕,每次出发前,都把一颗麝香丸塞入肚脐,取其长达一个月经週期的药效,而这次西巡早知会为时半年,还多带了五颗备用。 这种做法,杨广也很赞同。甚至在洛阳或大兴的皇宫中,陈婤不用麝香丸时,杨广往往及时撤退,从不射在里面。那是由于杨广打算时常出巡,而陈婤若是有孕就得留在皇宫养胎。杨广每次远行都想要有婤儿随驾,就宁愿不要她被胎儿牵绊。反正婤儿年纪轻轻,不用急着生育。 问题是,陈婤第二次月经病过后,再来潮的经血更少了,流量仅有一两天,几乎像她姑姑当年了。御医判断,那是子宫在大斗拔谷那一夜受了冻伤,所留下的后遗症。 倘若这后遗症长期不癒,陈婤认为自己不会太遗憾,因为,后宫之中能给皇帝生孩子的女人太多了,不差婤儿一个。既然皇帝要婤儿,是要来作宣华夫人的替身,而宣华夫人不育,那么,如果婤儿也不能生,皇帝想必不会介意。 在生育方面,陈婤只为皇帝考虑,倒是不想为自己生个孩子。毕竟陈婤还年轻,养儿防老未免太遥远了。何况,陈婤听说过,萧皇后的堂妹萧嬪为了防老而想生男孩,结果却在生下小皇子时难產去世,那实在使得陈婤视生產为畏途。 陈婤反而不怕将来身为无子妃嬪,皇帝崩逝后得要在仙都宫守灵终身。仙都宫她早就陪姑姑住过了一个多月,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只是冷清一些而已,倒是最适合读书、写作。 就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观点来推算,健壮而有可能长寿的皇帝距离虚岁七十还有三十一年。三十馀年后,婤儿要是得去住仙都宫,那就在寂静之中,写下这些年陪伴皇上巡游的种种阅歷好了... 当陈婤这般默默思量着,她倏忽感到内心绞痛了起来,再也无法继续设想下去!于是,她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对皇上的依恋已深入骨髓,根本无法想像未来没有他的日子! 虽然杨广曾在生死关头说过不能没有婤儿,陈婤却认为:那是因为,皇上已经痛失最爱的宣华夫人,才不能连宣华夫人的替身也失去,所以,皇上真正不能没有的,还是宣华夫人的替身,并非婤儿本身。不过,陈婤丝毫不计较。正值綺年的陈婤满怀浪漫的幻想与理想,一心一意,但愿把一生无私奉献给救过自己一命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