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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夕成灰 第154节

    天子转而看向站在高瑜身后的人影。

    大理寺卿在这般气氛中骤然被帝王唤出,双膝一软,全然不受控制般跪倒在地。

    他脸上顿时冷汗尽出,低着头,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又气又羞。

    叶征有些讶异:“卿怎么这般作态?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卿便如此形容,原来卿也有羞耻之心啊?”

    天子每说一句,高瑜的脸色就沉郁一分。

    等叶征把这讽刺之语说罢,他狠狠瞪了大理寺卿一眼,冷声道:“陛下直到现在也是巧舌如簧。”

    “哪里哪里,”叶征微笑,“是忠定王不愿开门见山,朕自然要多说些话。”

    “开门见山?”

    “难道事到临头,忠定王也还未下定决心?”

    “岂会。”高瑜的目光从叶征脸上扫过,双眉不觉微皱。

    被闯入寝宫的天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而他这个“真龙”,竟有些心虚气短,心神不安。

    不该如此!

    高瑜心想,他是受了叶征的影响,实则他才是真正手握大权,能左右他人生死的赢家。

    在这寝宫内,叶征不过是鱼肉,他方为刀俎。

    高瑜定了定心神,粲然一笑,道:“既然陛下想要本王开门见山,本王直说便是。”

    “叶征,”高瑜直呼帝王名姓,已视同不敬,“这个皇位,应该由我来坐!”

    掷地有声。

    匆匆赶来的林作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寝宫之外,脸色煞白。

    又过片刻,得到风声的诸位官员也赶至寝宫。

    高瑜摆了摆手,禁卫们便撤开长枪放行。

    “诸位大人来得正好。”高瑜脸上带笑,悠悠道,“我正向陛下说,这个皇位理应是我来坐。”

    “诸位大人以为呢?”

    他问询出声,目光意味深长。

    “林尚书。”他又点出林作雪来,温声追问,“你身为礼部尚书,最是明白这天子尊位非凡人可及,你说,我与陛下相较,谁更有真龙之相?”

    林作雪脸色苍白至极,迟迟未能言语。

    高瑜微微眯眼,又将目光移转到另一位官员脸上:“你说呢?”

    天地雪意冷沉。

    囚禁先帝的暗室中不见风雪,一如初春温暖,火光映在霍皖衣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依然照出他几分迤逦艳色。

    他看着老态尽显,苍老至极的先帝。

    听先帝说:“霍卿,你变了不少。”

    霍皖衣想:这很像当初。

    像当初的陛下,与当初的霍大人。

    好像从前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他们还是“君臣相得”的君与臣。

    仿佛眼前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当年威严的帝王。

    可这到底不是当初。

    他说:“你也变了许多。”

    他不称他为“陛下”,态度平和。但先帝听着“你”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可谓是百感交集。

    变了,确然变了。

    无论是高氏帝,还是霍皖衣,由利益联结的绳索,终竟一日断裂、崩塌。

    于是二人都改换面目,陌然不识,恍如从未见过。

    先帝叹道:“哪知霍卿与朕,竟至如此地步。”

    “霍卿啊,”先帝那般亲切地唤着他,“再一次背叛、出卖谢紫殷的感觉,是否与四年前相同啊?”却问着极锋利的话。

    霍皖衣想:他在故意激怒我。

    而他从不会被言语激怒。

    霍皖衣道:“我现在很好,我也没有再背叛谢紫殷。”

    先帝道:“是啊,你是没有再背叛他。”

    如同心似稚子,先帝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笑意,仿佛只是与霍皖衣在说说笑笑:“可你还是背叛过他一次。霍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说:“那就不劳烦你挂心了。就算百次不容,那也有千次、万次。终有一日,是容得下的。”

    “可如果万次也不容呢?”

    霍皖衣道:“那也是我与谢紫殷之间的事。”

    先帝道:“说得也是,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已是木已成舟,霍卿,要是当初你不曾动手,又何来今日的千次、万次。”

    霍皖衣看着先帝浑浊的双眼。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到当初,在阵阵雷声中应答帝王的问话,猜测帝王的心绪。

    可那只是当初。

    他已不用去猜测先帝的任何话语。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回答。

    于是他回答:“可是如果当初我不动手,那我能否活着,也是未知之数。”

    先帝轻声叹息着:“你未必没有机会。”

    霍皖衣道:“你不会给我机会。”

    先帝道:“你怎么不求一求朕?”理所当然般,先帝又追问,“以你当初的功绩,你只求谢紫殷一个人的命,朕又岂会不允?”

    先帝说得认真。

    霍皖衣深深看着他,看他行将就木、暮气沉沉。

    霍皖衣道:“你觉得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这种话?”

    先帝了然:“你不信。”

    “是啊,你怎会信呢,”先帝又道,“四年前你就不相信。”

    “只是霍卿,这四年来,你是否十分痛苦?”

    霍皖衣道:“为何要问我。”

    先帝道:“因为朕想知道,总是在朕眼前低着头,很是谦恭的霍卿,是否也会在心中盼着朕死。”

    霍皖衣轻轻笑了笑。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先帝着实有些讶异:“为什么?”

    霍皖衣道:“就算你立时死了,已然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改变。”

    先帝道:“那便一丝一毫也不盼着朕死吗?”

    霍皖衣道:“何必呢。”

    他又想:无论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到底都是他与谢紫殷的事。

    先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端详了片刻,先帝忽而道:“你恨朕吗。”

    霍皖衣道:“你曾待我不错。”

    “何以见得。”

    “若无你,或许我还在世上某处不得归宿,不见河山浩大,不见天地无垠。”

    “我也许就此死了,也许从此困于一隅,倍尝苦痛。”

    他告诉先帝:“所以我不想说恨你,也不愿说我不恨你。”

    断剑已横在叶征的颈前。

    叶征曾面临数次生死危机。

    那时他是罪人,是先帝不容于世的污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这却是叶征登基为帝后第一次被人刀剑相向。

    他似笑非笑,视线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上一一扫过,将那种种神情看得清楚分明。

    叶征道:“你以何理由将朕取而代之?”

    高瑜神容冷肃,一字一顿道:“高氏!”

    “高氏?”叶征失笑,“你为的是高氏,还是自己?”

    高瑜眯了眯眼,对叶征这泰然无匹的姿态很是不悦。

    高瑜道:“叶征,事已至此,你何不束手就擒。”

    叶征道:“朕身为天子,岂会束手就擒。高瑜,枉你封号忠定,内里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高瑜仰起头,大笑出声:“什么狼子野心!只要我做了皇帝,我即是公道,我便是国法!狼子野心又如何,届时天下人只会说朕有勇有谋!”

    那双眼忽而盯视叶征。

    高瑜道:“就同你一样!谋朝篡位,反倒成了什么明君,哈,简直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