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暗河
PART74 在萧侃的猜想中,沙雪与春生的恩怨,大抵是沙卫一人被捕伏法,而身为同伙的春生仍逍遥法外,可她怎么猜也不会猜到,故事里会多出一个王芳。 望楼里的燕山月踢了一脚绷紧的麻绳。 绳子的顶端微微颤动,末端却左摇右晃,悬在空中的人吓得面如筛糠。 王芳菲下意识空蹬了几脚,反而晃得更厉害。 “雪儿,雪儿,你别吓妈妈呀……” 燕山月漠然地乜了她一眼。 “你害死我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也会害怕呢?” 王芳菲磕磕绊绊地解释:“雪儿,我没害你爹,是你爹自己偷壁画被抓了,与我无关!你是知道的,他连画在哪里都没告诉我……” 萧侃犀利地反问:“你要是真无辜,怎么会和春生在一起,变成赵太太呢?” 王芳菲瞬间哑口。 “我、我……” 二十五年前,她背着沙卫与春生私通,为了筹集去南方下海的本钱,春生怂恿沙卫接下伊森·华尔纳的生意。 起初,沙卫犹豫不决。 一是因为千佛洞有守窟人,会每天巡查洞窟,二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一笔横财。 眼下的日子虽过得紧紧巴巴,倒也没有吃不饱、穿不暖。 但这种知足的想法在王芳看来,是憋屈,是窝囊,是丢人现眼。 春生告诉她,伊森是美国人,多的是钱,只要沙卫从千佛洞盗出壁画,他就带她去南方过好日子。作为补偿,他们愿意留下一部分钱,让沙卫独自养大女儿都吃喝不愁。 为了表示诚意,伊森甚至支付了两千美元的定金。 那是王芳第一次见到绿色的钞票。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旮旯,所以她搭便车,亲自去了一趟敦煌。 王芳的到来让沙卫欣喜不已,他想带她参观千佛洞,她却只肯去九层楼。 楼内的北大佛高高耸立,俯视众生,王芳猝然发问:“你天天拜佛,佛祖晓得你穷吗?晓得你婆姨下娃时差点叫阎王收了吗?” 沙卫沉沉地垂下脑袋。 她继续说:“你以为一个人躲在敦煌种树,往家里寄点钱,就算完事了?” “那破房子、破炕,俄早住够咧!” 沙卫急了,反问她:“那你说,你要咋过嘛!” 王芳冷哼一声,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像弯弯的薄刃,微微上挑时,妩媚又狠厉。 “俄要过有钱的日子!” 沙卫这才明白。 王芳不是来看他,而是来逼他的。 他想起生雪儿那年,她难产大出血,差点没救回来,醒来后虚弱得两三天都不能说话。 或许,自己亏欠她的,只能这么还。 按照原计划,沙卫趁雪夜从千佛洞盗取壁画,随后将画交给春生,由春生送给伊森换钱,全程隐蔽而私密。 实际上,计划一共有两份。 在沙卫不知道那一份里,春生一拿到钱就要带王芳私奔,未免沙卫回来阻拦,王芳选择提前离家。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又仿佛是人的直觉。 沙卫盗画后临时起意,将《得眼林》藏了起来,他空着手去见春生,说想回一趟家,把王芳和沙雪接过来。 春生赶忙劝他先交画拿钱,可越劝,沙卫越坚持。 他匆匆回到沙家村,发现家中只剩下哭哭啼啼的女儿。他当初盗画就是为了王芳,如果王芳不见了,壁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固执地一趟趟出门寻人,这让春生无比焦虑,也让在外等候的王芳烦躁不安。 她担心沙卫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 那她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随着事情败露,警方立案,春生担心自己会被牵连,他与王芳私下合计,两人决定拿着伊森支付的定金先走为上。 不过走之前,他们匿名举报了沙卫。 这样一来,沙卫一时半会不可能脱身寻找王芳,也绝不会说出春生的名字。 此后的二十五年,春生凭借起步的两千美元,从人口贩子做到地产大亨,一路风生水起,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不惜背信弃义,不惜杀人放火。 他早已忘记死在大漠深处的沙卫,也忘记了那个为他画肖像的女娃。 但沙雪记得。 记得自己如何吃百家饭长大,记得自己被拐后跳下火车,右腿不慎骨折,因为没钱去医院,从垃圾堆捡了破布和木条固定,还好断端没错位,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月,骨头竟也长好了。 只是每逢阴雨,右腿就万蚁噬心般疼痛。 原本她也想过沿着铁轨走回沙家村,可转念又一想,回去便是重复她爹的人生。 她不怕穷,怕的是人心险恶。 而且,她已然长大,儿时不懂的话现在懂了,儿时不明白的事现在也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该去找谁。 她一路向南,一路流浪,打临工、睡桥洞,试过三天没饭吃,饿得眼冒金星,也试过在最冷的冬季躲进公厕避风,被年长的流浪汉欺负,吓得惊慌逃窜,最后高烧晕厥在马路边。 十九岁那年,她在街口卖画,无意间被一位姓余的老先生相中,领她上余家山,收她做徒弟,她才算有了落脚之处。 老先生问她名字。 她说,我叫燕山月。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她是沙雪,又不是沙雪。 五年前,她随恩师前往吴东市修复一张元代古画,当晚,一行人下榻旅店。 与她同住的师姐打开电视收看本市新闻,她洗完澡出来,电视里正在播放藏云艺术馆的开幕介绍。 尽管是一条很短的新闻速递,记者还是给了赵河远十秒钟的镜头。 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庞,却有着让她过耳不忘的熟悉声音。 ——雪儿,你怎么没给叔叔画眼睛? ——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给叔叔添上。 她心底沉寂多年的死灰刹那复燃。 第二天,她向恩师辞别,独自留在了吴东。 她开始收集关于赵河远的一切信息,但始终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她无法证明赵河远就是春生。 更让她绝望的是,即便证明了赵河远是春生,也无法指证他的罪行。 沙卫死了二十年,在他的口供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春生。 为了挖掘更多线索,她背上行囊,重回西北,拿到封存已久的《得眼林》——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活人知道,壁画就藏在小泉沟的鬼烛洞里。 沙卫告诉所有人,画被他埋进了沙漠。 事实上,他是连夜驾驴车进的罗布泊,纷纷大雪掩盖了他的行踪,给肮脏的盗窃披上虚假的纯白。 身为护林员,他熟识西北的风沙,也深知壁画绝不能埋进沙漠。 人迹罕至的小泉沟,蓝火丛生的鬼烛洞,既是天然的藏宝处,又能遮风挡雨,是他的不二选择。 取回壁画后,沙雪从马迷兔滩进入魔鬼城,寻找沙卫曾经说过的地下荒坟。 也正是在魔鬼城的南区,她亲眼见到了一具盲尸。 尸身干瘪,面目狰狞,两个眼窝空空如也,至少死了几个月。 她先是吓了一跳,尔后平静下来,与那具盲尸面对面独处了一夜。那一夜,风蚀谷内鬼叫连连,漆黑的夜空中,一枚弯月透出蓝盈盈的幽光。 第二天天亮,她改变了自己的目标。 她不再执着于春生的存在,而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她逐一统计盲尸的数量,调查《得眼林》的诅咒,顺着柳晨光的线索,她发现了萧侃。在一位拍卖师的帮忙下,她让自己“被”萧侃相中,成为萧侃的搭档。 赵河远生性多疑,萧侃聪慧机敏,她唯有步步为营。 时光漫长,她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因为她知道,只要春生还活着,只要春生不死心,他们注定会重逢。 不仅如此,她还等到了王芳。 瞧,世界就是这般真实,这般荒唐。 她爹最后叮嘱她的话是——“雪儿别怕,春生叔会照看你的。”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春生从未照看过她一天,倒是把那位“离家出走”的女人,照看得锦衣玉食,富贵华丽。 她心中仅存的一丝不确定也成了确定。 她假装与王芳菲母女相认,假装感动于他们对自己的关爱,在赵河远询问她《得眼林》下落时,她爽快地答应帮他们找画。 为的就是将他们带来这里,为的就是让他们付出代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以死亡偿还死亡。 绳索的末端,王芳菲苦苦哀求。 “雪儿,雪儿,你听我解释,我也是穷得没办法才离开家的,妈妈现在有钱了,妈妈可以弥补你……” 燕山月像是听不见似的,她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 放在麻绳上。 “我不杀你们,《得眼林》的诅咒一样会应验。”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是会求我动手。” *** 地面之上,胡金水仓皇地逃出风蚀谷,他开车穿过马迷兔滩,直奔敦煌市公安局报警。 张阳见到他时,他面色惨白,话都说不清楚。 “地上有个洞……小林掉下去了,然后洞没了……不,是萧侃下去了,我去拿绳子,一回来,就没洞了……” 张阳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压惊,胡金水才把舌头捋直,将颠三倒四的话又顺了一遍。 刘军不解地问:“地上怎么会有洞呢?” 张阳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对地形地貌还算了解,“可能是假戈壁的一种,也可能是暗河……对,那一带靠近疏勒河,估计是暗河的水流掏空了地底的黄沙,形成了空中的地洞。” 一听这话,胡金水松下一口气。 在他的认知里,沙漠地区的暗河往往深藏于地下十几米,但水量有浅,流速并不快。 人掉下去,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 “等一下。”刘军忽地想起什么,“疏勒河的河道疏通工程是不是快要完工了?” 张阳的脸色陡然大变。 胡金水迷惑了,刚才明明是他吓得不轻,怎么转眼间是他俩大惊失色?况且治理河道的事他也有略有耳闻,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刘军捏了捏眉心。 疏勒河发源于祁连山脉,不同于其他河流自西向东奔流入海的趋势,它反其道而行之,穿雪山、过峡谷,滔滔不绝地涌出昌马盆地,向着戈壁与沙漠西行,最终抵达罗布泊。离开昌马峡前为上游,出昌马峡后为中游,行至敦煌已是尾闾,后因河西走廊大举拓垦,下游水量骤减,周边的生态环境日渐恶化,才有了马迷兔滩里干涸的海子和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四年前,中央拨款治理疏勒河水系,旨在恢复下游地区水丰流急的盛况。请下载小说app爱读app阅读最新内容 张阳道:“你是做导游的,没发现这两年月牙泉的水位在回升吗?” 胡金水歪头一想,还真是的! “那水量增加不是好事吗?” 张阳拿出手机,搜出一条昨日新闻。 ——甘肃玉门昌马镇突降暴雨,镇长亲自指挥排水抗灾 胡金水顿时傻眼。 河西走廊一带受副热带高压边缘暖湿气流影响,偶尔会在盛夏出现季节性雨洪,这种情况敦煌也发生过,然而昌马镇是疏勒河的上游,如今河道疏通,一旦上游发生洪灾…… 他忙不迭往下看。 新闻中写道,由于今明两日玉门市仍有持续不断的大暴雨,位于中游的瓜州双塔堡水库正在泄洪,预计大部分会以河水的形式向西而来,汇入党河,同时不排除有部分水流渗入地下,沿着砾石层潜行。 换句话说,地表的雨洪朝着敦煌滚滚而来,地下的暗河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澎湃。 看时间,看流速,差不多就是今天了。 或许—— 他以为的洞口不见了,其实是地底的水流正在不知不觉间推着整座地下城移动…… 直至轰塌。漠兮的菩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