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问我答
PART26 陈恪的故事是从一百年前开始的。 那是二十世纪的头一年,也是光绪二十六年。 “庚子年六月,当时主持莫高窟的人叫王圆箓,是一名道士……” “等等。” 林寻白打断他,“王道士卖文物的事谁不知道,怎么说起这个了?” “是啊。”胡金水点头附和,“小燕子问的不是什么手抄经嘛。”这个故事光听开头就知道很冗长,这么说下去,瓶子啥时候才能转到萧侃。 “那你了解详细的过程吗?”陈恪冷声反问。 林寻白哑口。 “听他说吧。”萧侃发话,塞给他一包炒熟的花生米。 这、这是花生米的事吗?! 林寻白愈发不服起来,知不知道过程有什么重要,真想知道的话随时可以去问他表婶啊,这家伙摆明了想避重就轻! 萧老板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陈恪继续。 六月的一天,王圆箓偶然发现了藏经洞,他虽是个道士,但隐约感觉密室中的经卷价值不菲,于是拿了两卷佛经,从莫高窟徒步走了五十里地,赶往县城找到当时的知县严泽,可惜严知县不学无术,认为这两卷破旧的经书只是废纸罢了。 两年后,敦煌来了一位新知县叫汪宗翰,进士出身,据说对金石学颇有研究,王圆箓看到希望,再次赶往县城,向汪知县汇报情况,然而这位知县对此也兴致寥寥,只交代他就地保存即可。 有了前两次的失败,王圆箓依旧不死心,他精心挑选了两箱经卷,赶着驴车,穿越戈壁,走了八百里路来到酒泉,找到时任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希望能得到这位官老爷的重视,可廷栋看完经卷后,戏谑地对王圆箓说,经卷上的字还不如他本人的书法好。 “噗——” 胡金水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都是王道士卖文物之前发生的事?”萧侃问。 “没错。”陈恪点头。 “后来呢?” “后来又过了两年,王圆箓鼓起勇气,冒死给‘老佛爷’慈禧写了一封密信,但当时的大清朝动荡不安,这封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王圆箓彻底心灰意冷。” “三年后,斯坦因受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赞助,从xin疆KS出发,沿丝绸之路探险寻宝,在楼兰古城听闻莫高窟发现藏经洞的事,就带着一位姓蒋的师爷来到敦煌。一开始,王圆箓并不愿意把藏经洞里的东西卖出去,为了达到目的,斯坦因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是玄奘法师的崇拜者,是沿着玄奘的足迹,一路从印度横穿沙漠而来。” “这个宗教追寻的故事,恰恰打动了王圆箓。” 萧侃往土灶里添了几根干柴,寂寥的夜空下,篝火独自燃烧。 “其实也有失望的缘故吧。”她说。 长达七年的漫长时光,多次上报皆无人问津,难得遇上一个重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心软。 故事听到这里,胡金水也津津有味地参与进来,“我知道,那王道士拿了钱,就在莫高窟重修塑像,只是审美不行,修得惨不忍睹。” “的确是这样,王圆箓曾发愿,不仅要修复破损的洞窟和塑像,还要造桥修路,斯坦因便拿出四锭马蹄银作为捐助,最终拿到了二十四箱经卷和五箱绢画。不过王圆箓多了个心眼,他发现斯坦因不会中文,所以挑给他的绢画和经书都是最烂最破的。”陈恪如是说。 第二年,法国人伯希和得到消息,也来到莫高窟,与斯坦因不同的是,伯希和是个中国通。他在藏经洞里整整翻阅了二十一天,把最有考古价值的经卷全都挑了出来,再加上一些较完整的绢画,共计六千余件,统统带回了法国。 这件事后,王圆箓又留了个心眼,他把余下的、品相好的经卷搬到另一个地方,偷偷私藏起来。 之后,伯希和将得到的经书公开展览,引起轩然大波,这才真正惊动了朝廷。一纸电令发到敦煌,要求将藏经洞内剩余的物品运往BJ。不料,在敦煌知县移送经卷的途中,大小官吏和关卡看守在得知其价值后,层层窃取,不仅如此,运送的差役和沿途的百姓也顺手抽拿,有的把经卷当手纸,有的则用来生火烧饭。 等运到BJ时,仅剩八千残卷,成了藏经洞被发现以来最大的一场劫难。 风吹得紧了,燕山月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不止是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冷。 身子冷,心也冷。 陈恪说:“这个消息让王圆箓异常心痛,起码在他坚守藏经洞的七年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以至于斯坦因第二次来到莫高窟时,他甚至后悔当初没把经书全部卖出。” 作为一名古董掮客,萧侃可以不了解前情,但对流失文物的走向却是一清二楚。 例如斯坦因拿走的绢画,大部分都捐给了大英博物馆,其余的留在东印度公司,现存于印度国家博物馆,而伯希和拿走的六千件则分别藏于法国国立图书馆、卢浮宫以及吉美博物馆。 由此看来,王道士后来允许华尔纳偷盗壁画与佛像,大抵也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原因。 更像是对一个时代无情的嘲讽。 故事让人唏嘘,可唏嘘过后,问题依旧存在。 林寻白不客气地问:“说了这么多,和你手里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陈恪眈了他一眼,“那些抽拿佛经的百姓,有一些是敦煌本地人,知道不能把经书当废纸对待,于是他们把佛经当‘药’,若是家中有人生病,就撕下一页烧成灰,再冲水服下。” 萧侃瞬间明了。 “因为是‘药’,所以存放了很久?” “是的,到了四十年代,有些人家还存着这些手抄经,当时我的曾外祖来敦煌游历,无意间发现后,便一并买走了。” 陈恪的话中包含了两个关键,第一是四十年代尚未建国,第二是他的曾外祖出钱购买,难怪他敢把东西堂而皇之地拿给他们看,还保证绝不违法。 因为他手里的东西当真是“干干净净”的。 林寻白撇嘴,“你怎么证明是当时买的,而不是后来买的?”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陈恪坦荡荡地回应。 说罢,他伸出手,地上的空瓶再次转起,仿佛是某种争锋相对的巧合,瓶口竟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林寻白。 “哟!” 林寻白两手一抄,比他更加坦然,“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 陈恪没有立刻开口,他侧身低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玩意。 方方正正,像个火柴盒。 “这是你在我车上装的定位器,对吧?” 林寻白后脊一僵。 萧侃心知肚明,拿起一根红柳枝去拨弄灶膛里燃尽的炭火。 陈恪抬眼,目光如炬地盯着林寻白,一字一顿地说:“林导,这不是GPS,而是非民用北斗。” “请问——” “你是军方的人,还是警方的人?” *** 月亮从西面升起,清冷的白光铺满沙地。 萧侃倚着一处半高的雅丹,夜风吹来,贴着她后背的缝隙,针一样地往里钻,她抛动右手,黑色的小盒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来回。 林寻白的眼珠跟着小盒上下。 大气都不敢出。 “好一个非民用北斗……”萧侃冷哼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林警官,还是林警长?” “我只是个普通警察。”他小声说。 “哦,那公职人员犯法是不是罪加一等?” “犯法?” 林寻白承认自己是隐瞒了身份,但这应该不违法吧。 萧侃从怀里掏出一直扣押在她手上的导游证,一把摔到他脚边,“伪造证件,难道不违法?” 林寻白赶忙弯腰拾起,“这哪是伪造的,这是我正儿八经自己考的。” “你一个警察考什么导游证?你是骗人骗上瘾了,还是当我傻?” 事实证明,林寻白不敢当她傻,更怕她不信,一股脑地和盘托出,“不不,我还考了会计证,教师证,法律职业资格证,育婴师证,心理咨询师证……” 呵。 他还炫耀上了。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倒要问问你,我是犯了什么事,居然要劳烦一位警察亲自给我做导游,寸步不离地盯防紧跟?” 亏她之前还自我开解,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从而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现在想来,他形迹可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鬼市半路劫财,凭空冒出的表叔表婶,半夜偷溜出门,尤其是那次扛枪打狼,枪法还准得很呐! 萧侃望着眼前英俊的面孔,只觉得皮囊之下藏着令她作呕的虚伪。 林寻白看起来有些惊慌无措,“我是警察不假,可我最近在休假,所以才……” “才兼职打临工?” “对对!”他连连点头,“你也知道,现在公务员减薪,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休假的话要扣年终奖,做临工多多少少能赚点。” “编,继续编。”萧侃冷笑。 别说是一个字,连他脸上那些慌乱的表情,她都不信。 “我可以发誓,跟着你绝不是为了壁画。”他有板有眼地竖起三根手指。 林寻白深知,《得眼林》是萧侃最重要也最敏感的关键,他至少不能触碰这个底线,否则绝无生还的机会。 “是吗?”她的态度像是有所缓和。 林寻白抓住机会,再度保证,“而且我对壁画是真的一丁点想法都没有,要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么多,我和陈恪不一样……” “那我的绢画呢,你是不是上交了?”她突然翻起旧账。 林寻白猝不及防。 “呃……” 看来是了。 “你当然对壁画没兴趣,因为你拿到也得上交,我说的不对吗?” 很明显,他在用力保证,而萧侃把他的保证当放屁。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给你做导游肯定是可以帮到你的!”他忍不住抬高音调,一路走来,他们合作得也算有点默契了吧? 一点点总有吧? 萧侃一把握住定位器,朝他脸上砸去,“你离我远点就是帮我!” 方盒正中脑门,砸得他眼前一黑。 萧侃转身就走。 林寻白一把拽住她,“萧老板,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月光下,他的眼瞳比黑夜还要纯粹,是的,这一路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滴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 在她的字典里,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滚。” 她吐出一个字,甚至不想再说其他。 林寻白握着她的手倏然一松,在她的眼中,他看见满满的厌恶与深深的鄙夷。 就好像……那些过往全都烟消云散了。 变成沙漠里的一粒尘埃。 不远处,胡金水匆匆忙忙从营地跑来,“小林,萧侃!你们别吵了!”他边跑边喊,大声挥手。 “别来烦我!” 萧侃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活见鬼了,连胡金水也敢插手管她的事? “小燕子不见了!”漠兮的菩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