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眼
PART1 落日时分。 成片的风蚀土丘在黑戈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雅丹派出所的李广生朝远处的搭档挥了挥手。 “老刘,在这里。” 刘军走过去,从背包里掏出两副橡胶手套,一副丢给李广生,一副自己戴上。沙土中半掩着一具尸体,面朝下,两只手深深地扎进地里,干枯的头发像一丛纷乱的骆驼刺。 刘军和李广生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尸体翻过来,一旁的张阳哇哇叫出声来。 “唉哟!我的妈呀!” 他虽是新警,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只因那尸体干瘪异常,面部却豁出两个黑黢黢的大洞,依稀能看见深处暗红色的烂肉。 两个洞直直地对着天,对着赤红的太阳。 “别叫了,来搭把手。”李广生定了定神,从包里掏出一个裹尸袋,一铺一推,将整具尸体都装了进去。 车子停在路边,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三人轮换着将尸体抬上车。马达轰鸣,扬起漫天的尘土,将夕阳笼进一片金色的沙雾中。 尸袋直接被送去太平间,法医大致看了一眼,问刘军:“哪里找到的?” “三垄沙魔鬼城的西面,还没到罗布泊。”刘军低头点了根烟,一路被干尸熏得作呕,他的烟就没离过嘴。 “这里不允许抽烟,你先去查查他的身份。” 刘军巴不得离开,拎着死者的遗物就去了物证室。 死在沙漠里的人,能找到尸体已属不易,遗物就更少了,风沙一起,人都能吹到几十里外,何况是东西。这次也不例外,除了几块破布一样的衣服,别无他物,刘军转手就搁下了。 一旁的张阳不甘心,拿起破布抖了又抖。 细碎的沙土线一样地落下,还有一处坠坠的沉,他急忙拿剪刀将那片夹层绞开,是一个四面缝合的暗袋,针脚绵密,紧紧地缝在贴身的秋衣上。 里面是身份证,还有一张字条。 死者名叫柳晨光,男,1988年7月8日生,户籍地址是吴东市南河区紫君花园5幢301室,字条上是一个紧急联系电话。 “他好像知道自己去的地方会有危险……”张阳嘀咕道。 刘军掐掉烟,吁了一口气,“好好一个江南人跑来大西北,把小命搞丢了。” “哎,这是什么?” 张阳将字条翻了过来,在电话号码的反面,几根墨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只细长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上扬,眼睑低垂。 眼瞳若有若无,似看非看。 “这是一只佛眼。” 刘军回答,没等张阳追问,他已经把人推了出去,“赶紧把东西送去鉴定中心,然后联系家属。” 走出物证室,法医也正从太平间出来,刘军叫住对方:“死因是什么?” “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应该是饿死或是渴死,胃里全是沙,表皮未见明显外伤,但十根手指插进沙里,皮肉都没了,死前应该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 “因为眼睛?”刘军插了一句。 法医点点头,举起一份字迹潦草的报告,“对,两个眼睛都没了,眼窝里一点肉也没剩下。” 刘军再次叹息,“又一个,这些人还真以为自己能找到……” 李广生从后方走来,接下那份报告,“我去联系家属,新闻消息按老规矩发。” *** 吴东市,宝珍古玩城。 为期三天的年中特卖,今天是头一日,精心布置的展厅,星罗棋布的珍宝,都在等待他们的有缘人。 可人并不在展厅内。 乌泱泱的一片聚在大楼前,似高低不平的浪头,忽而东边起,忽而西边落,绕着中心的漩涡打转。 漩涡的中央有个人——年轻的,女的。 单看这两点,显然与古玩城这种高浓度中老年男性场所格格不入。宝珍的销售经理贾超站在大门前,倒是希望如此。 可惜。 她活跃得像浪里的一条鱼。 “唐三彩的真伪一看胎,二看釉,三靠掂,真品在地下埋了上千年,胎质疏松且有腐蚀的痕迹,釉色柔和而不刺眼,古代做陶用的是手捏、轮制和合模,现代仿品多用注浆,所以真品有分量,仿品则轻多了。展厅里的五件唐三彩,只有当中的女陶俑是真的,其余四件都是滥竽充数。” 有人问她:“我要是掂不出轻重呢?” 她眉尾一挑,笑道:“那你就去瞧瞧三彩马的屁股,尾巴根是不是有一圈缝隙,那是为了防止仿品在运输途中马尾断裂,所以钻的一个小孔,专门用来插尾巴的!” 浪头掀出一个新高度。 又有人问:“姑娘,你说那幅林散之的墨宝值不值得买?” “林散之先生的墨宝自然是好东西,不过林老有一子,名叫林筱之,林筱之五岁跟着他爹学书画,又拜黄宾虹为师,可谓名师出高徒,虎父无犬子,然而林筱之早年最拿手的,却是临摹他爹的书风,所以市面上仿林的精品大多出自他手。但话又说回来,林筱之如今也是耄耋老人,字画价值不低,只是拿儿子的字卖老子的价格,未免黑心了些。” 古玩市场鱼龙混杂,真假掺卖也不是秘密,可被人精准地点出真伪、估出价格,往后的生意就难做了。 贾超奋力挤进浪潮中,拉住这位砸场的祖宗,“小姐、小姐,借一步说话行吗?” 那“祖宗”低头瞥了一眼。 贾超立刻撒手,小声恳求:“是陈总请您上去一趟,有什么事好商量。” 她笑了一下,不应不答。 人群一阵嘘声。 “求求你了!”贾超再次低头,后脊弯成一张弓,绷得很紧。 “好吧。”她这才松口。 贾超带路,她抄手跟在后面,电梯坐到顶层,是老板的办公室,陈海正站在窗边俯瞰楼下渐渐散开的人流,听到推门声,他转过身来,打量眼前的来客。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干练又精神,栗色的眼瞳寒光凛凛,像俯冲而下的猎鹰。陈海年过半百,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年纪的姑娘眼中见到这种光。 他索性开门见山。 “古玩城是开门做生意的,小姐来是要买什么东西?” 他直接,对方也不绕弯子,“我要那只铜胎掐丝珐琅觚形瓶,这次特卖会的压轴。” “那瓶子不是非卖品,想要的话可以直接买。”陈海一招手,贾超随即上前。 那姑娘坐上沙发,却是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们卖得太贵了嘛。” 贾超解释:“小姐是行家,肯定知道‘一件景泰蓝,十箱官窑器’,珐蓝自元至清统归御用,是大内镇殿之宝,那件觚形瓶更是标准的大明景泰年制,您要是觉得贵,可以买另一只莲纹象耳炉,那只器型小,价格低一些。” 说罢,他又补充道:“那也是明代真品,您一定看得出来。” “是吗?”她乜了一眼贾超,“那只象耳炉是宣德末年的,底铸的‘景泰款’是后朝加的,即便只差了十几年,也算不得标准的景泰蓝。” 贾超一愣,发现犯了大错。 他忘记自己焦头烂额请她上来的原因了。 陈海拍了拍手,“好眼力!不过景泰蓝向来价高,真心喜欢的话,又何必在乎价钱?” 买古玩的人无非两种,一是为了收藏,二是为了投资。 陈海的话涵盖了这两种可能性,她若是为了收藏,便是千金难买我愿意,而若是为了投资,景泰蓝市价不低,她不用担心亏本。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是第三种。 “我又不喜欢这东西,当然在乎价格。” “什么?”贾超迷糊了。 “我的顾客要买,我替他跑腿罢了。” 陈海一下子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是一名古董掮客。 “既然都是生意人,应该明白买卖切忌较真。”他的意思很明确,她只是受人之托买一件景泰蓝罢了,她若不较真,谁又会知道那件景泰蓝究竟是哪一年做的呢? 话虽诚恳,对方却不买账,起身就走,干脆无比。 “等等。”陈海不得不松口,“你想要什么价?” 她停住脚步,抬手比划了一个数。 “怎么可能!”贾超叫出声来。 “陈总不会亏的。”她微微侧脸,露出清晰明快的鼻骨线条。 陈海沉默了。 因为她出的价格,正是自己当初买回这件景泰蓝的价格,只要他点头,她确实不会让他亏钱,可若是不点头,他倒真有可能亏上一大笔。 所以他只能点头。 “你大张旗鼓地在楼下砸场子,就是为了买这只景泰蓝吗?”陈海想了想,又问。 “那倒不是,上个月我有主顾想买一件官窑青瓷,我在二楼瓷器馆相中了三件,带人来挑,可孙店长居然背着我私下卖货,跳了我的单。” 她轻啧一声,耸了耸肩。 “不巧,我这人又记仇,又爱报仇。” 贾超终于明白自己感受到的那股寒意是什么了。 是她的杀气。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读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陈海点点头,交代贾超,“你去开单,顺便让孙店长收拾东西,明天不用来了。对了,还没请教小姐贵姓?” 那姑娘正要回答,手机却骤然响起,她回避性地走出去。过道的灯光白如雪色,她低头一看,是个陌生电话,0937开头,不认识。 铃声响了好一会,断了。 没过两秒,又打过来,她按下了绿键。 “喂,您好,这里是敦煌市雅丹派出所的民警,我叫李广生。请问您是柳晨光先生的家属吗?” “我是他女朋友,你有什么事?” “我们有事需要通知他的家属,您方便帮我们联系一下吗?” 她警觉地皱眉,“那你让他接电话,自己和我说。” “不好意思,他可能接不了电话。”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漠兮的菩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