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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玉 第162节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金秋殿。天雷的盛怒之下,这金秋殿即便有阵法防护,也再无法安然无恙。

    木制的房梁如同被火燎过,焦黑一片,穹顶处的无色琉璃碎裂开来,在天雷之中湮灭作齑粉,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他的目光顺着飘落的飞灰往下,忽然看到自己怀中蜷缩着的、宛如白瓷一般的身躯。

    他一愣,忽然之间回过神来。

    登时,气势汹汹的劫云、不同于寻常的雷劫、极近崩溃的阵法、落到他身上的天雷、骤然剧痛的心口,犹如走马灯一般一一在他眼前流过。

    他环顾四周,发现在这残破的金秋殿之中,唯二的活物,除了自己外,便是自己怀中的这人。

    所以……这是衍秋?

    东泽沉下心来,辨认了片刻,发现此人身上确实是衍秋的气息。

    他只知妖兽会在金丹雷劫中化人身,却未料到衍秋与妖兽无异。

    惊疑不定之下,他伸出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胸口。便是在方才,他承受雷劫的时候,有一阵极为剧烈的疼痛,叫他失去了意识。如今那疼痛已经散去,可当手心覆上心口时,却又觉得那疼痛似乎还萦绕在胸口。

    因着身世奇特,他的五感本就不如一般修士敏锐,就连痛觉也迟钝许多。可方才的疼痛来得蹊跷而剧烈,叫他不得不起疑心。

    即便是他两年前生挖自己的心头血的疼痛,似乎都比不上他方才经历的锥心之痛。

    那痛楚仿佛是由内而外生出的,而非是这劫雷所带来的。

    可东泽清楚得很,他又不是普通的凡人,天生无病无痛,谈何隐疾。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自己杂乱无章的想法驱逐出去,

    他垂眼看向似乎还未恢复意识的衍秋,看了半晌,忽然察觉这般看着似有几分不妥,于是脱下外袍,将衍秋草草包裹起来。

    动作期间,衍秋的身子不可避免地落入他的眼里。

    这是一具完整的人身,他此前曾无数次抚摸衍秋的兽形,然而待到他见到衍秋的人形后,却连正眼也不敢看。那白皙的皮肤落到他眼中,也仿佛是带着什么刺眼的光芒一般,几乎将他的双眼灼伤。

    他目不斜视,手下动作飞快,将那具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些,当他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憋了一口气。

    他轻轻皱了下眉头,将那口淤积在胸腔之中的气缓缓呼出。他低头看着还未知晓发生何事、一脸纯良无害倚在他膝头的衍秋,心中想的却是更为沉重的事。

    能够同时拥有人形与兽形的,便只有妖族,然而妖族的妖气与道修的灵气差异不可谓不大,他不可能认不出来。可能够使用灵气、同时又拥有人形与兽形的存在,世间并非没有。

    恰巧那几位特例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并且他近些年来听到了不少的消息。消息称,那几个特例之中最为善战的战神白虎,因犯下的杀孽太多,血孽缠身,恰逢伤重,不得不闭关养伤。

    这血孽若是在其全胜之时,恐怕对那白虎战神造成不了多少的影响,然而恰逢伤重,便气焰高涨,叫那白虎战神也不得不闭关养伤,专心对付这血孽。

    联想到初次见到衍秋时,衍秋身上那缠绕的血孽,东泽登时有了不好的联想。他不过是情感方面比常人愚钝些许,却并不是全然的愚蠢,有些东西,他只消稍稍往深处想一想,便登时了然。

    东泽如今有些茫然,不知自己当时做得是对是错,亦不知往后又该如何。他既然已经发现了,便不能装傻,可若是叫他舍弃衍秋……这定是万万不能。

    忽然,心口那阵原本消散的绞痛又卷土重来,那痛感来得毫无征兆,叫他没有丝毫的防备。

    他心中清楚,自己体质异于常人,不该有来路不明的隐疾,他也未受过什么不可修复的暗伤,不该有这就连他自己也遍不清来源的痛楚。除非……这是他还未开智时便存在的。

    纷乱无章的发现几乎将东泽整个儿淹没,他心乱如麻,坐在原地茫然无措。

    他的师父们教了他许多,却仍有许多事情未来得及教他。更别说,他此次遇到的困局,似乎与他的师父们脱不了干系。

    ——可不论如何,他的师父们应当不会害他,他这么同自己说道。

    不知到底是在安慰谁。

    “轰——”

    原本便承受了一场金丹雷劫,如今的金秋殿早已岌岌可危。在金秋殿外的修士集众人之力,终于发现了破损阵法的漏洞,他们顺着这漏洞鱼贯而入,开始在这金秋殿中大肆破坏。

    穹顶上残存的几片无色琉璃被攻击所带来的震动冲击得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又有琉璃从穹顶跌落。有飞尘被外界的灵力冲荡,从穹顶处落下,整个金秋殿登时弥漫起一股呛人的烟尘。

    东泽将先前那纷乱的思绪抛开,仔细感应着金秋殿外的情况。

    正如他所料,衍秋此次渡劫的动静太大,吸引了不少的修士,如今那些修士,见劫雷已散,便忍不住出手了。

    如今他孤身一人,要应付外面的修士,还需顾忌未醒过来的衍秋……他搂着衍秋的手微微收紧了,衍秋如今还未恢复恢复意识,极易受到损伤。若是在渡劫之后受到损伤,甚至有可能影响衍秋的后续进阶。

    他寡不敌众,更何况师父们总是同他说,他不能与人族起冲突。

    正当他犯难之际,他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悄悄地靠近。

    那股气息和其他气势汹汹的修士不同,只默默靠近着,随后去到了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地方,停了下来。

    东泽忽然便意识到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拿捏不准眼下的情况,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但他的修为足以傲视外面的修士,并不用担心传音落入他人耳中。

    这么一想,东泽悬着的心便落下了些许。

    “长观?”他率先传音了过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东泽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他想了片刻,当即传音道:“长观,阵法在你脚下三丈处,将你的灵剑插进地面,三息过后向地下注入灵气,激活阵法。”

    苏长观只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在外面包围的修士当中,他的修为只算得上中流,方才传音给东泽表明身份,已是冒了极大的险。因此即便知晓了东泽的所在,苏长观生怕有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修士会发现自己的传音,因而只得按捺住回话的冲动。

    东泽知晓自己等不到苏长观的回复,心中却清楚,苏长观一定会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他仔细调理着自己的气息,三息过后,一股惊人的威势从他身上升起,震碎了本就岌岌可危的金秋殿穹顶。

    一时间,平底起狂风,飞沙走石,烟尘四起。他站在金秋殿的中央,直视着来犯之人:“尔等擅闯北斗星城,速速退去,我饶尔等不死——”

    第225章 前尘旧梦·二五·初化人形

    “东泽,”轻柔的呼唤声将东泽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只听那唤他的人继续道,“你若是知晓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可会怪我们?”

    东泽微微一愣,这问题对他来说有些猝不及防,他如今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问他这个问题的,是他的师父之一,在七人中排行第六,名为开阳。开阳平日里性子向来软和,待他极好,他也极为亲近此人,二人之间亦师亦友,因而他没料到,开阳竟会这般开口问他。

    他本想下意识反问开阳:“你们是做了何事才有这般担忧,觉得我会恨你们?”

    然而,想到自他有意识起,这几位师父一直教导他的所谓仁、义、礼、智、信,道是为人之根本。师父们既然花费时间教养他,那么按照师父们的教导,他自然是需要知恩图报,而非怀疑对方最初这么做的目的,因此,他不能说出那般直白伤人的话语。

    于是,犹豫许久之后,他才斟酌着回答道:“师父们对我有教养之恩,如何会害我,我又如何会恨?”

    闻言,开阳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若是真的这么想,便是最好。”

    彼时东泽还未明白开阳那个笑容之下的复杂,但他也隐约猜出开阳此时的心情不大好,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满意他的回答的缘故。

    莫非是自己说错话了?

    抱着这样的疑惑,东泽有些惶恐,下意识道:“不正是师父们这般教我的么?我说错了吗?”

    开阳面上的苦笑再也支撑不住,他勉强勾起的唇角垮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所知所学皆是由我等所授,所说的话自然是向着我们的……所有,我也不知道,这般到底是对是错。”

    说着,他伸手揉了揉东泽的头,“错的并非是你,我只怕是我们错了……”

    对于东泽来说,梦境是陌生而又新奇的体验。梦境中的画面逐渐淡去,意识回笼,他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直浮现的却是梦境最后,开阳那愧疚又欣慰的神色。

    待到意识清醒,他便清楚了,方才所见并非梦境,而是他的记忆。

    他是玉髓成灵,天生特殊,自开智那一刻起,便能记住所有所见。哪怕是当初未曾在意的、不曾理解的画面,他也都记得。只不过那些记忆随着他年岁渐长,逐渐被淹没在繁杂的识海之中。

    可当过往的记忆再度浮现时,他便发现,自己记忆中的画面是如此鲜明。

    开阳与他谈话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他牢牢地记住,哪怕是他眼中最少的情感流露,也被他看得分明。

    彼时的他不曾理解开阳那般神色之下掩藏了什么情绪,然而如今,随着他见闻增长,也逐渐明白了开阳当初那般神色的意义。只是他至今还不明白,看开阳的反应,似乎是自觉对不起他,而他的七位师父,有这般态度的也不在少数。

    在记忆中,七位师父似乎是共同做了什么决定,一夜之间都忽然对他疏远起来。可他那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察觉到师父们对他的态度依旧如初,只是有几人眼中多出了几分愧疚,再也没有同他谈过心。

    开阳是七位师父中最藏不住情绪的一个,然而哪怕是在开阳身上,东泽也无法看出半点端倪。

    这般异样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不久后,那七人便因为道魔之争,消散于天地。

    他们最后与他告别时,再也没有掩饰眼底的愧疚。只是他们转身太快,在东泽记忆中最鲜明的,只有他们毅然而又决然的背影。

    他实在想不通,亦猜不透,自己那七位向来坦荡磊落的师父,会因为什么事,直到他们死前还在愧疚。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衫,衣衫之下的绞痛已然褪去,然而那种刻入骨髓的痛苦,却仍旧让他心有余悸。他神经紧绷着,仿佛那疼痛会再次袭来似的。

    正当此时,什么东西忽然拱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忽然发现是衍秋。

    此刻的衍秋已经清醒,正伸长着脖子,拿自己的脸来蹭他。然而衍秋眼下还是人形,这般动作,若是换作衍秋先前的兽形来做,倒是无甚异常,只是以人形做出这般动作,却是着实有些不妥。

    东泽心知这不该怪衍秋,却仍旧压不下见到衍秋人形做出这般动作的不自在,于是他伸手轻轻按住了衍秋的脑袋,稍稍加重了声音,唤道:“衍秋。”

    衍秋听出他声音中拒绝的意味,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睁眼便到了这处,也不知为何自己原本的身体会变成如今这般,只不过在惊惶之下,见到东泽还在他身边,因此醒来时见到东泽,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

    相比起以前的兽形,如今化出了人形的衍秋面上表情的变化十分明显,几乎是一眼便能叫人看穿他想法的地步。

    东泽意识到自己这般拒绝,衍秋一时半会恐怕理解不了自己的用意,只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凶了。

    他犹豫再三,按在衍秋头顶的手揉了揉,衍秋便逐渐收起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瞪圆了一双眼望着他,摆出一副势要他给个解释的架势。

    “今时不同往日,”东泽斟酌许久,堪堪拼凑出一个开头,便见衍秋骤然变了脸色,眼里刚消散的水汽又有重新聚集的意思,他忙补充道,“你如今已有人身,行为举止自是不能与往常那般……”

    他顿了顿,又想了许久,才琢磨出一个贴切些的用词,“随意。”

    衍秋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未明白他所说的意思。

    东泽有些无奈。换作普通的妖兽,多数是先开智后结丹,待到妖丹一成,其心智便与弱冠少年无异。少有衍秋这般的,化出人形后却还是如同总角儿童一般的作态。可又转念一想,普通的妖兽待到结丹,恐怕已经经过了百年光阴,因而有弱冠少年心智也不足为奇。

    而人族与魔族于修炼一途的艰难,便是因为二族生而开智,因此在这二族当中,有极大一部分天生不生灵脉。大约是些天道掣肘,为的是使得二族不能一家独大。

    衍秋仍旧拿头轻轻地拱着他的手心,东泽轻叹了一声,“如今你已经化出人形,行事自然需要以人的标准,以后可要乖乖听话了。”

    衍秋不明所以,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好”,这也是他为数不多会说的话。随后衍秋收起了动作,紧紧贴着东泽坐下。

    东泽自心底轻叹了一声,若是有得选,他宁可让衍秋不化人形,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北斗星城。然而这场雷劫的到来,却打破了他的幻想,迫不及待地将残酷的现实裸露在他眼前。

    待到东泽终于哄到衍秋入睡,已经是深夜。

    他替衍秋盖好被子,如今衍秋还不太习惯于穿衣服,只是他又不似先前兽形时那般,有一身皮毛御寒,尽管修士极少生病,东泽却还是忍不住替他盖上了被子。

    他站在床前,又叹了一口气。

    他数不清这是今日里第几次叹气了,只觉得今日似乎是诸事不顺。

    那日,在协助衍秋渡过雷劫后,东泽靠着苏长观与朗月明相助,成功回到了北斗星城,他随后又费了些力气,将北斗星城的隐匿阵法加固,这才力竭昏睡到今日。

    今日刚醒来,便被刚化出人形的衍秋占去了大半心神,旁的事一件没做,净哄着衍秋睡觉去了。

    现在衍秋终于睡下,他也有了些时间可以处理旁的事情。

    门外有一位不速之客,竟是能够轻易穿过北斗星城的防护阵法,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

    那人似乎并无恶意,进入北斗星城后边直奔他的院子,察觉到他方才还在哄着衍秋,甚至站在门外,连敲门催促也没有。

    这摆明了是要等他,也不知这来者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