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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名气,就能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机会。 阮祎不愁没事做了。越来越多的工作找上门来,看得他眼花缭乱,然而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却是拍电视剧。 有关演戏,他有过很多想象。据他舅舅所说,他幼年时曾有机会拍摄一个纸尿裤的电视广告片,但阮恕不同意,此事便作罢了。想来他在做明星这件事上,是有一些气运的。彼时邵忆青邀他参加话剧社,他也不是全无兴趣,只是邵忆青的行事让他不舒服,他才有所回避。 阮祎憧憬被爱包围的感觉。他想,做个明星似乎也不错。 这是一部普通的都市爱情剧。制片人给他发来项目书,他读过以后,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找他来演这个男二。女主和男二这条线是姐弟恋。男二的人物设定是无甚新意的小奶狗。仅看这两条,阮祎的形象已算是十分匹配这角色了。制片姐姐是个爽快人,她直言找上阮祎是因为剧组预算有限,又想依靠网红人气带带热度,只要阮祎的演技不是差到不堪入目,这角色准保归他了。 阮祎读了人物小传与剧本节选,觉得没什么难度。男二除了性格比他温吞些,其余方面都与他这男大学生相差无几。 尽管制片人给他打了那样的包票,阮祎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他看过合同——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看需要签上自己名字的合同。制片人给他报价时,他还吓了一跳,六位数,他回忆起那次教小朋友跳舞,两小时三百五,此时面对这一切,他心中是很兴奋的。哪怕他后来知道了,这个数目在这一行里是不算高的。他依然很开心。 在拍试镜视频之前,阮祎特意找来舒晓跟他对戏。薛淮听了,不知怎么,也要跟着一起。他们在学校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他俩对戏,薛淮便坐远些,并不打扰,还给他们买了水来。 忙活一通,总算是结束了。阮祎正准备招呼大家回寝,却看薛淮定定地站在长椅旁,不像要走的样子。舒晓抬头看看薛淮,又看看他,最后对他说:“阮宝,你先回。我跟淮哥还有点事儿,我俩散散步去。” “哦哦,好。”阮祎忙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边走边想,自己之前怎么一点儿也没往那方面想呢?舒晓也从未跟他提起过。不过看样子,他俩之间的气氛好像不太轻松。阮祎郁闷起来,舒晓和薛淮都待他好,害他要操两份的心。 那时阮祎还不知道他的麻烦已经到了跟前。他最该操心的是他自己。 回到寝室,阮祎接到了阮恕的电话。阮恕说她的车已经进学校了,让阮祎赶紧下楼,跟她回家一趟。 今儿才星期三。 他莫名其妙的,同时心里不安,便说:“我明天还有课呢!” “几点?” “早上十点。” “到时候我再送你来,你现在马上下来。” “干嘛呀,非要周内来找我?” 那边却忽地扬起了声调,原本柔和的音色也尖利起来。 阮恕急了,跟他嚷:“你下来!” 他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地下楼找她。他心底尽是不情愿。不是说不能周内来找他,而是不愿她总是这样没有商量地对他做决定。 进到车里,又看到上次的小黎阿姨,仍旧是她在开车。一切都跟那天接他出院一样。 阮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坐在阮恕旁边,才看到阮恕气得手都在抖。他于是不再多话,也不玩手机,只是低着头。他甚至不肯回想哪里出了问题。他以为,近段时间,他身上处处都是问题,任凭阮恕来料理他好了。 阮恕还有一点好。再苦再难的日子里,阮恕始终选择亲自带他,很少假手于人。有时他俩对着久了,阮祎发小脾气,阮恕耐性全无,情绪爆发,时而会对他破口大骂,但从不曾打过他,一次也没有。他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其实很能明白阮恕一个人带大他的不易。他一时觉得他正是阮恕身体的一部分,一时又觉得他恨不能就此逃离阮恕。然而他知道,他不能离开阮恕,阮恕不能没了他。 小黎阿姨陪着他们一起回了家。 阮祎在客厅的桌子上看到了自己的检查单,关于那一晚的。 他站在那里,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像数九寒天里给他浇下一桶水来。 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他想起那一晚,仍然有数不尽的害怕。 他知道阮恕是多么牙尖嘴利的,他恐怕她说出一声,这一切是他自找的。 他还如何能有支撑下去的力气? 一直以来,阮恕都盼他长成完美无缺的样子。她对他的宠爱和苛责一样多。如此一来,他难免觉得,阮恕的爱是有前提的。阮恕期盼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从前他一直循着这条路线摸索,如今却觉得无法遵从了。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即便阮恕不能认同,他也不能再返回到过去的模样了。 阮祎站在那里等着,等阮恕叉着腰来骂他,等阮恕扬起巴掌来打他。他已经痛过太多次了,他劝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他只是觉得有点丢脸而已。 他等了好久,抬起眼时,却发现阮恕在哭。眼泪打湿了他的检查单。 阮恕看着娇小,可她却并非是凭着柔弱做起的一番事业。她向来是一副女强人的壳子。阮祎小时候想避免责骂,常常对她有流不尽的泪水,可阮恕一次也不显出心疼。很多年来,阮祎怨她铁石心肠。 若不是黎阿姨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递给她,阮祎还不能信阮恕为他哭了。 他强撑了许久的硬气,由此溃散了。 他茫茫然地走到阮恕面前,同时感到了他和阮恕的脆弱。他的身体里流着阮恕的血,他的苦闷却从不敢让阮恕知道。 他像刚刚学会说话时那样喊她。 妈,妈。 夜里躺回自己的卧室,阮祎回想着他与阮恕对话的情形,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总算知道小黎阿姨的作用。小黎阿姨好像一个情绪稳定器,有她在,几句话便能劝住妈妈。阮恕说小黎阿姨是朋友,可阮祎却没见过她对哪个朋友是这样的,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要真是关系如此好的朋友,何以他以前从未见过呢?他觉得她俩的关系并不简单。然而他自己的事儿还没解决,更不好去关心自己亲妈了。阮祎只觉得,他此番能得救,小黎阿姨帮了大忙。 原来阮恕并不很介意他在外面谈对象,哪怕对方是个男的。阮恕生气,是为着他谈对象却偏把自己谈成了这个惨样子,且她分明问了他,他却仍不肯对她讲实话。 阮祎于是感到像梦似的。他以为天塌了的事,体会到身上来,也不过扬起的一粒尘。 他只好试探地说,那人比自己大一些,似乎不很合适。 阮恕问他,那你们还谈吗?阮祎回,不知道。阮恕便以为这人是不宜交往的,便说,那就不要再谈了。他却被这话搞慌了,忙说,我再想想!你让我想想! 阮恕看他的样子,知道他被人欺负了也放不下,却不信他口中的“误会一场”,她说,你要是还想跟他谈,那要让我先见一见。 他从未想过阮恕会为他让步至此。 阮祎不知所措,只好满足而心酸地说,谢谢妈妈,让我再想想。 他放不下贺品安。这是毋庸置疑的事。那么贺品安对他是怎么想的? 贺品安送给他的玩具,是四个憨态可掬的小黄人摆件,现在还在他寝室的书桌上搁着。 阮祎觉得生活也没什么不同。以前他和贺品安也都是各忙各的,聚少离多。他们用微信聊天,且往往只是他一头热。可他乐在其中。 他前所未有地享受忙碌,他在忙碌中期待每一个假期,因为每一个假期里都会有贺品安的身影。 贺品安见过他最坏的样子,贺品安陪伴他,照顾他,听他说话。 在贺品安的眼里,他才能看到真正的自己。 夜晚会驱使冲动。他打开手机,点开拨号,他在上面重复地输入删除那十一位数字。他很早就背下了贺品安的电话号码。 阮祎拉黑了与贺品安相关的所有联系方式。不为别的,只怕自己又忍不住犯贱。他知道贺品安朝他勾勾手,他还是会跪到他脚边去的,即便发生了那晚的事,他惊诧于自己的判断,他想,即便发生了那晚的事。 不愿继续再想下去。 他划出拨号键盘,点开自己发布视频的平台,百无聊赖地刷着作品下的评论。 看到最新的评论里,有个人很怪。 有粉丝说,想拿麻袋把他套走。 那人不知从哪儿复制了一串有关绑架罪的法条。 有粉丝说,闻到一股焦味,原来是心在为他燃烧。 那人便回了遇到火灾,应当怎样拨打火警急救电话,后附C市二院咨询电话。 阮祎先只觉得奇怪,看到二院,心头一跳。他点进那个乱码名字,点开那人头像,发现是一片日落时的天空,云是淡粉色的。 他愣着,忘了动作。那是他在贺品安家里时,用贺品安的手机拍下的。 客厅的窗户特别大,他看到斑斓的天景,便去拉贺品安的袖子。他兴奋地说真漂亮呀。贺品安说还行。他到处找不着手机,贺品安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拍。他拍到了,晃着手机朝贺品安笑时,隐约记得贺品安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