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改日成亲
第十六章 · 移舟泊烟渚,斜阳小楼,暮霭溪桥,道道炊缕点染长街里巷。 回到家后,万嵎将集市上买来的熟食装点盛入盘中,又想到米饭还未做,便要将稻米洗净上锅蒸煮,结果一掀锅盖,发现锅中早已热着熟饭,于是忙不迭炒了两个小菜,端上桌后才到书房寻来父子二人。 三人相对而坐,食不语,寝不言,一顿饭安安静静便吃完了,照例还是万嵎收拾碗筷。世人怕是如何也料想不到,走南闯北、战功赫赫的万大将军,有一日竟甘愿蜗居一隅,专司洗手做羹这等杂碎琐事。 可就是这般洗衣做饭的寻常日子,放在数年前,他是如何求也求不来的。一家三口,朝夕与共,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于他而言,已然足矣…… 清水漫过碗筷,万嵎一手拿着水瓜瓢娴熟地擦着碗,嘴角不知不觉中慢慢扬起。忽然之间,厨房门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万嵎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骁儿,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叔叔,我帮你洗碗筷吧!前些日子你教我的那些我都会了,我帮你洗,你明儿再教我两招新的,成吗?” 万嵎一笑,挑了下巴冲骁儿示意道:“不用帮我明儿也教你。出去玩你的吧。”纪殊对骁儿管教甚严,虽被鸿渐斋退了学,可平日起居仍与学塾无二,白日不得随意外出游荡,只有学毕当日的课业、用过了晚饭,才能得闲出门,与街巷里的小伙伴一同玩耍嬉闹。 骁儿一听,旋即喜笑颜开,小孩子天性好顽,他正打算撒腿往外跑,突然又犹豫了起来,抬起水汪汪的双眼望向万嵎,略有些担忧道:“对了,爹爹今日好像有些不太舒服,蔫蔫的,午饭也没吃几口,可我问他,他又说没事儿……” 骁儿虽还小,却已十分懂事明理。平日里他固然有些顽皮,但心思也是极细腻敏感的。万嵎心中忽起波澜,不知是该夸骁儿天资聪颖,还是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让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擦净双手,揉了揉骁儿的脑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去看看他,若是真不舒服,便给他找大夫来看诊。” “嗯!”话音落毕,骁儿便如一个小大人般,用力点了点头,露出宽慰的神色,终于放下心出门玩去了。 …… 银烛笼纱,幢影摇红。万嵎轻轻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纪殊坐在书案前,手边仍是丹青细毫,瘦削的身影只微微一顿,却不曾回过头来。 “给你炖了雪梨汤,清燥润肺的。”万嵎屏住呼吸走上前,轻轻将羹碗置在他手边。 纪殊羽睫轻颤,只是眼也曾不抬,淡淡应了一声“嗯”。 “还跟我置气呢?我也不知哪儿又惹你不快了……”万嵎立在纪殊椅后,略弯下了身,本想从身后将纪殊半抱住,可想起昨夜,又怕招他心烦,只敢将双手轻按在纪殊肩头,鼻子也在他修长白皙的脖颈半尺之上戛然止住,嗅着青丝间那股细细淡淡的香气,轻叹一声:“半日不见,快想死我了。” 纪殊握笔的手一顿,倒是哼笑了一声,嘲道:“腻歪。” “分明是你好闻得过头了,怎能怪我腻歪。”万嵎偷偷瞟见纪殊勾起的唇角,平生第一次知晓逗人笑是怎样一种滋味,于是又大着胆子亲了亲他耳畔。 双唇蜻蜓点水般触了触柔软滚烫的耳瓣,凑得近了,那缕原本似有还无的香气也更浓了些,万嵎心跳忽地飞快不止。只是不知为何,纪殊唇边那抹笑又如稍纵即逝般,一霎间便减淡不少。他虽也不抗拒万嵎的亲近,整个人却恹恹的,好一会儿才反手将万嵎推远了些,“忙着呢,别来烦我。” “方才就觉着你无精打采的,吃饭也没什么胃口,是不是身子又有不适了?”万嵎没有再贴近,只是伸手替他捋好了耳边的几丝碎发。 “没有。”纪殊道,“就是累了,乏了。” “乏了就早些歇息。”万嵎瞟了一眼镇纸之下还未作完的画卷,心中也颇有些不悦,语气仍是平和道:“家里若有什么事儿,我还顶着呢。”早就同纪殊说过,不必担心生计之事,可他偏偏不听,非要这般劳累自己。 纪殊只是轻轻一“哼”,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止住,抿唇噤了声。 夏夜清寂,稍有煦风,窗外梧桐叶便簌簌作响。二人静默了片刻,万嵎刚想说些其他的话,活络活络僵持的气氛,屋外头倏地又传来敲门声,是隔壁的王大娘,阔着嗓儿嚷着:“小万——小万在不?我还剪子来了!昨儿不是从你们家借了把剪子吗!” 两人不禁相觑,纪殊先是睨了他一眼,而后讥诮一笑,不以为意道:“叫你呢,还不快去。” 拍门声愈加急促,万嵎也不好再多耽搁,便快步去给王大娘应门。大门一敞,眼前即是大娘盈盈可掬的笑脸:“忙着呢?” “嗯,”万嵎接过剪子,“方才在洗碗筷,才洗完。” “哟,这么勤快!”王大娘呵呵一笑,紧接着又掏出几块绢帕,边递给万嵎边热情道:“我家小女近来绣了些帕子,家中用不完了,我便寻思着给街坊送一些来。呐,这是给你的,小纪和骁儿也有。” 万嵎有些意外,但仍是接过了绢帕,道了谢:“王姑娘有心了。” 夜色稍有些暗,可万嵎还是看清了,送给他的那块帕子上,绣的是粼粼波光、双莲并蒂,而另两块帕子上,不过是牡丹、秋菊这般吉利又讨喜的花样。 都道“遗帕惹相思”,女子赠与他人绣帕,此事本就暧昧不清。若是寻常花样还好,可若是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 万嵎又回想那天在王大娘家中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一时便了悟其中之意,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思绪一转,万嵎倒是落落大方,再开口谢道:“这绣工真是不错。先替我谢过王姑娘,改日我和曈儿成亲,定会给你们送去一大份喜糖。” “啊,这、这……”王大娘闻言,不免大惊失色,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脸色,讪讪笑道:“我,我还以为……” “我前几年从军去了,走得急,因而还不曾来得及操办喜宴,留下他们父子二人,也是不易。此次回乡,我就盘算着,过一阵子还他一个风风光光的迎亲礼。”万嵎淡淡一笑,不急不徐同王大娘“解释”道。 “可、可小纪先前说……骁儿他……”王大娘还支支吾吾着,怎么也捋不明白,昨儿她向纪殊打探消息时,纪殊明明还告诉她,万嵎并非骁儿的亲生父亲。 万嵎一听,便如早已心知肚明般打断了话头,挤了挤眉,叹息一声:“他嘴上虽不说,可我知道,他心中总是有几分怨气的,这也怪我不好。”末了,万嵎又展颜一笑:“不过,他若跟您抱怨我坏话,您可别往心里去啊。曈儿这人,生气起来,就爱说些胡话。” “这真是……真是……”王大娘再无可说的了,只能干巴巴道:“夫妻二人过日子的,那是奔着一辈子去的,哪能老是生气?改日我帮你劝劝他……啊,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老头子催得急……”说完,逃也似便急忙离去了。 …… 时向夜阑,月上梢头。 骁儿撒欢玩得累了,洗浴更衣后倒头便睡,万嵎守在一旁,等睡熟后,替他熄了灯,抬眼一看,却发现纪殊房中仍亮着。 “还不睡?难道又醋得睡不着觉?……”万嵎本想过来调侃他一番,可推开房门便觉得不对劲儿了,屋里静悄悄的,窗户都紧紧闭着,人影儿也不见半个,只是那味道,浓,烈,扑面卷来,纵是一呼一吸,已叫人心神俱乱了。 “曈儿?曈儿!”万嵎迅速环顾一周,定睛一看,才透过层层垂掩的幔帐,瞧见榻上那一窝隆起的身形。 他快步走去,离得愈近,心跳便愈加混乱。只见纪殊蜷成一团,用被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浑身都发着烫,耳鬓额角尽是豆大的汗珠。 “曈儿……曈儿?” 纪殊紧咬着牙关,颤栗不止,听见他的声音,迷迷蒙蒙睁开眼,虚着气息唤了一声:“钧嵩……” 眼前的景象渐渐与数年前那一夜重合起来,万嵎霎时间便已幡然大悟。 卯香盈室,高热不止——此为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