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 第六十五章
(六十四) · 纪殊是醒过几次的,醒来时,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正躺在内卧的床榻上。一屋子全是人,可一屋子的人都不敢作声,依稀听得一老者在喃喃低语,可大多听不真切。 荀太医替他把完脉,抬眼瞧着赵琮,摇摇头道:“毒入经脉,恐是凶多吉少。” 平日里在南院,纪殊待下人比别的院好许多,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静了,心里是比大石块压着还沉重。 一时半刻,蓝桥忽然低低一语:“倒是有一味奇药,听说能制百毒。”碧海动作一刻也不耽搁,立马转身去取药。 药呈丹丸之状,在火光下现着莹莹幽绿。荀太医接过装置药丹的木椟,端详片刻,沉吟一声:“不错,此药命为‘墓头回’,只不过救人需两剂,一剂克外毒,一剂克己毒,现下仅有一剂,短时之内是可保证百毒退散,令夫人顺利安产,只是若十二时辰内不再服下另一剂,则毙命九天无疑。” “这药是那日,六王爷给少爷的……”蓝桥道。 “此药难制,且药方早已失传,自前朝始,便已珍奇矣。”荀太医边收拾着东西边道,又指使几个小厮去药房抓药,自顾自起火烧针,“事不宜迟,老朽只得竭尽所能,只是医者非神非仙,后事如何,且听天由命吧。” 银针起落,少顷,纪殊便醒了大半,腹中撕裂般的痛亦接踵而来,听他呼痛呻吟,旁人总算是安心了一些。 “还好,还好,只是睡一觉罢了。”蓝桥松了口气,一边细心给他擦汗,一边问:“少爷,好些了吗?” 纪殊眼睫微颤,艰难睁开了眼,说了句:“疼……” “快好了,快好了,就快了。”蓝桥抚了抚他的额头,似在安慰纪殊,又似在安慰自己。 “屏风拉起来,旁的人且先退出去,”施完针,荀太医站起身,指挥道,“看这个时辰,怕是宫口已开。卯卿临盆时,若是结过契,最好将他的榫君寻来,榫卯之气相合,亦可令其疼痛稍缓些。” 想到锒铛入狱不知何时能归的万二爷,一众家仆都默默低下了眼。只听这时忽然有人站了出来,淡淡一声道:“我去寻他。” · 其实拘押万嵎一案,朝中亦是不乏非议之声。潼关一带捷报传来虽迟,但暴民举义之乱好歹是扼住了。 私自调兵实有不妥,可眼下这般情形,分明不足说明万嵎心怀谋逆之意。这厢万嵎被捕,朝中便有二三忠臣直言诤谏,慷慨陈词,请愿严查伏击上京营所出军队之孽贼。 谏书一经给事中抄录,上下皆有愤然之声。昔日征战西北的骁勇功臣遭此诬蔑,闻者无不寒心。只是昌宏帝迟迟不予陟罚臧否,而朝中为万嵎求情之声日渐,舆情持续施压,大理寺也只好稽查再案过后,不得不放人。 经此一番波折,性命名誉算是保住了,可留了“疑点”之人,仕途再难有所高进,自古如此,朝中众臣亦是心照不宣。 也因如此,虽出了狱,冤屈得以昭雪,但万嵎兴致并不算高。筵席间都是阮怡棠在说说笑笑,万嵎并未见得十分感慨或是欣悦,偶有应对也不过三言两语,淡淡带过。 阮怡棠察觉到他意兴阑珊,于是看完了折子戏,恰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本还安排好的乘舟夜游,最后也只得作罢。 (六十五) · “宫口已开却迟迟未出,恐是胎位不正。”荀太医撩起纪殊的寝衫,二指轻按在他小腹处,一寸一寸摸着,表情凝重,吓得旁人大气不敢喘。 摸至小腹最下端,轻叹一声:“是了,胎位不正,且是臀位在先。” 未经人事的丫鬟们听不出此况有多凶险,一旁的老嬷嬷却是倒吸一口凉气。胎位不正,若是足先露,强推硬按,倒还有些许可能,可若是臀位在先,则必是九死一生了。 “下去备好草乌、川乌、天南星、蟾酥、番木鳖。”荀太医回过头,神色仍是凝重的。欲将胎位调正,需以手推腹,且不能伤及腹中胎儿,否则便是一尸两命。再不济,剖腹取子,好歹还能留下孩子。 行医多年,胎位不正之状倒也见多不怪了。医者,本就救死扶伤于鬼门关外。荀太医沉了口气,冲身后的小学徒吩咐了一句,再转过身来,对上纪殊湿漉漉的眼神,轻声安慰了句:“受苦了。” 天寒地冻,百木凋敝。院落深处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呼痛,惊起枝头飞鸟,振翅翻飞。 · 赵琮是在天街追月楼找到万嵎的。乐师抚琴,舞姬轻曼,弦乐靡靡,温香软玉,万嵎醉倒在几个小倌怀中,衣襟大敞,把酒痛饮,似纨绔浪子一般,颓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小倌看见赵琮一身打扮气宇不凡,喜笑颜开正想招呼,却被一阵迅疾的拳风惊得大叫。赵琮一把抄起万嵎衣领,咬牙便是一拳。 “呀!”顿时间小倌舞伎惊的惊散的散,万嵎脸一下被打得偏过去,酒也醒了七八分,眼眯了眯,才看清来者何人。 赵琮松开手,极为嫌恶地拍了拍手,一脸蔑视,冷冷道:“万大将军倒是好兴致。” 万嵎似醉似醒,定定看了赵琮片刻,又举起酒斛仰头猛灌,才苦笑一声:“你有恃无恐,自然不懂。” 诗礼世族如赵家,青山稳固,荫庇不衰,而万家袭爵几代,坐山吃空,早已是日薄西山。万嵎能有如今功勋,靠的皆是出生入死南征北战,经此事变,纵使洗脱冤屈,也洗不去谋逆的污名,再难有所重任。 为将者,铁血丹心竟为无谓的官官相斗所践踏,岂不倍感心寒;可所谓政道,也不过是这般无数勾心斗角堆砌而成,人人皆为权势所驱、为名利所往,昌平之世文官当道,武官亦只能任其摆布,左支右绌。 赵琮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戏谑:“我当然不懂。我与万将军不同,妄信谗言,二三其德,妻儿九死一生之际,还能若无其事,在外花天酒地。” 万嵎闻言倒是吸了口冷气,身子都不禁坐直了起来:“曈儿……生了?” 赵琮轻哼一声,不再多言,甩袖转身便要离去。 “生便生罢,谁知道他肚子里的到底是谁的种。”走没两步,身后又传来万嵎的声音。他低着头凝视手中的空空如也的酒斛,忽地往身后一甩,直接拿起桌案上的酒壶,仰天长饮了一口,突然便被赵琮回过头打翻在地—— “我劝你最好清醒清醒,谨言慎行。”赵琮似嗅到血气的野兽,怒目圆眦,眼红得骇人。常人只知赵琮出身诗书礼乐世族大家,学四书五经,习先贤治世之道,却不知他身手亦属不凡,这一拳打在万嵎面中,顿时鼻血便一涌而下,更何况万嵎醉意甚深,本就是难以还手。 而万嵎只是笑,无赖一般:“不是你的?” 赵琮死死攥着他的衣襟,面颌咬得死死的,一字一句都仿佛从牙关中艰难挤出,掺着透骨的冷:“若是我的,你连他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万嵎歪了歪头,笑得仿佛万事皆无所谓,玩世不恭:“哦,那就是萧祁珩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拳结结实实落在了另一边脸上,旁人一声惊呼,只见万嵎踉跄一跌,向后倒去,盛满糕点酒酿的桌案都被掀翻。满地狼藉中,赵琮甩了甩沾血的拳头,居高临下,漠然睥睨着他:“我劝你最好闭嘴。” · 策马赶回万府路上,已是时近深夜,天穹黑似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刮过身侧,万嵎酒意更消散了大半。 马背上鞍鞯一颠一簸,耳边除却风声,便是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踢踏声。他头疼欲裂,一半是酒精作祟,一半是因为方才赵琮说的那些话。 “曈儿初潮之后便被送回了纪家,只是没过多久,便被纪正霆转手送到了萧祁珩手中。萧祁珩患有一种奇疾,榫君之气过重,需以未破身的卯卿之气血方能暂缓。卯卿本就稀罕,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更不愿将自己的儿女送去王府。若是没有萧祁珩暗中推波助澜,你以为纪正霆为何仅短短几年便能从无名小吏擢升至堂堂御史之位?” “要取卯卿气血,需待潮期方得最纯浓之气,而为防卯卿不耐潮期之苦意欲自戕,下人会将他关进王府地下私牢,手足四肢戴枷上锁,口中勒满布条,划破后颈以取气血。你只知无端猜测他和萧祁珩私通,却不知他受了怎样的罪,经过怎样的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 又一次潮期,纪殊实在捱不住了,取卯卿气血之后昏厥了三天三夜,萧祁珩不得不请太医到王府坐诊。纪殊清醒之后,冒死求太医帮帮自己,恰好那段时候萧祁珩在太医署私交甚密的太医不在京中,当值的恰是荀太医,便顶着风险将纪殊搭救了出来。 之后万嵎凯旋,圣诏即下,兜兜转转磕磕绊绊,便到了如今。 “你被妒恨嗔痴蒙蔽了心智,只知晓曈儿与萧祁珩二三过往之事,便捕风捉影,自顾自将通敌泄密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却不知害你最深的,正是你心头念念不忘的阮姑娘……” “吁——” 缰绳收紧,马蹄驻步,看门的小厮听到了声儿,探身出来看,见是万嵎,不免十分惊喜:“二、二爷,您回来了?” “废话少说,赶紧的。”万嵎下了马,将缰绳一扔,便遣他速速将马牵下去,自己快步朝南院走。 愈走愈觉得万府比之曾经真真是破落不少。游廊彩漆斑驳,草木参差杂乱,庭院夜里竟连石灯幢都不再点,短短几日未归,便有恍若隔世之感——一枝一叶,无一不显出历经抄查后的万府已如风烛残年之人,家业式微,再难起东山。 行至南院,才发现这儿已有不少的人。整个院落却似比昔日黯淡许多,放眼而去,亭台水榭皆隐于黑暗,唯有卧房那侧传来光亮。丫鬟们进进出出,见了万嵎都是先一愣,才唤一声“二爷”。 他顾不上回应,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方向走。远处人声杂乱,似哭似闹,有些听不清,唯见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棂氤氲在白墙绿瓦间,照亮了窗外几簇细竹。 先前纪殊总爱倚在那窗边赏竹读诗,如今他知道,窗内房中,纪殊和将要出世的孩子都在等着他。 可真正走进屋内,才知事情并非意想中那般顺利。满室充斥着浓腥似铁的血气,屏风那边,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蓝桥碧海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太医的说话声连同那些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全都混作一响,唯独听不见纪殊。 乌木画屏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万嵎焦急望了两眼,却不敢再走更近,见一个面相年轻、太医打扮的少年人从中走了出来,忙抓住他手壁,哑声问:“他如何了?” 小太医垂下眼,长长一叹,摇头不迭:“起先胎位不正,需以手力推拿,以正其位,只是夫人不堪此痛,之后让他服下了些助眠的药,本想让他好受些,可谁知,他、他竟血流不止……现下胎位虽正了,夫人却迟迟不见醒,若再这般下去,只能将棺椁寿衣备好,剖腹取子。” 太医身上穿着的藏蓝色青衫已是被血水渍染得猩红大块,此情此景,让他心痛得将要喘不过气来。 以手推腹,血流不止,他的曈儿该有多疼啊。 话音既落,万嵎握紧了拳,径直往床榻那边走去,却突然被几个在谢夫人身边伺候着的老嬷嬷一把拉住:“二爷,这可去不得!今日老爷大爷同夫人们特地到安慈寺给您打平安醮,住持老僧嘱咐说了,近几日忌血光,不然今后宅中不平,您仕途也不顺。这产血本就是秽极之物,仔细脏了您的衣裳……” “滚!”万嵎当空一声暴喝,惊得人肝胆俱裂。那老嬷嬷还想再拦,他便“刷”一声拿出腰间佩的短剑,铸铁利刃甫出鞘,寒风骤起,都恐慌得立在原地,无人再敢拦。 “进去吧。”滞了片刻,才听赵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和他已经结契,榫君之气能让他好受些。” 万嵎这才平息心下怒气,将短剑收回鞘中,阔步走到屏风后。 · “产口已开十二指,上针灸,若仍未醒,先试以推腹助产,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皆不得启用剖腹之法。”荀太医将银针置于烛焰最末梢炙烤片刻,叹了口气,开始施针,“不可再拖了。” “曈儿,曈儿……”万嵎就坐在榻边,拨开汗湿黏在纪殊侧颊的青丝,抚着他饱满的额,任刺骨的冷汗写入自己掌心,“我就在这儿了,醒一醒……” 纪殊静静躺在榻上,身下的素白蚕丝床褥已被羊水血水染得一塌糊涂。他像是睡着了一般,可冷汗却不断从额际鬓角沁出,眉头还微微蹙着,许是这疼太难捱了。 银钩挂起幔帐,枕席都还是旧时枕席。先前他们在这里夜夜耳鬓厮磨,抵足相眠,可眼下,他的曈儿双眼紧紧闭着,唇无半点血色,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没有下次了。万嵎握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唤着“曈儿”,心里想着没有下次了。 从今往后他只要他的曈儿好好活着,平安喜乐,一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