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雨横风狂三月暮。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路旁青草杂丛疯长,碧露如珠坠叶间,风一动,便如一颗泪滴落进青石板上的积水,荡起圈圈涟漪。 纪殊今早起来时,万嵎已经去上早朝了,加之朝会过后要到京郊的上京兵营察看情况,这一来一回,等到他回到万府时,差不多已是傍晚时分,残阳晦涩,灯盏未燃,门掩黄昏,一片沉寂。 屋里没人,丫头小厮们也不知去了哪。外间的梨木贵妃榻上,纪殊一手托着腮,一手松松握着一卷书,躺坐其上,两眼微合,昏昏欲睡,搭在腰腹处的绒毡子顺着腰身滑落到了大腿上,万嵎正想走过去替他掖好毡子,却看见纪殊睁开了惺忪睡眼,挑眉瞥了他一下,旋即又合上,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万嵎被他这一眼瞥得千回百转,似是惊雷击中天灵盖,顺着脊背噼里啪啦烧遍全身,五脏六腑狠狠一抽,心跳不可遏地剧烈颤动起来。他大步直直往纪殊走去,到了人面前却不敢动作,只轻轻坐在纪殊身侧,老老实实地问:“气了这么多天还没消呢?孙大夫先前说你不宜动怒,恐伤腹中胎儿。” 纪殊听了这话,并没有顺着万嵎给的台阶下,而是睁了眼,自顾自拿起未看完的书卷放在眼前又读起来,好一会儿才搭理他,淡然道:“气倒不至于,左右看你不顺眼,不想理你罢了。” “你……”万嵎看他半躺半坐的身姿,云青长衫衣带松松,慢绾青丝发如鸦如墨,雪兔绒毛毡之下,修长的双腿闲闲交叠,衣摆末端露出半截套着吴绣绫袜的玉足,若隐若现,看得人心痒难耐。 万嵎又坐得靠近了些,替纪殊掖好毛毡,一手抚在他肩头,正想去哄他消气,忽然碧海端了一碗药进来,道:“公子,今日这药好了,我伺候您趁热喝吧——咦,二爷回来了?” 万嵎行事未遂,被丫头当场撞破,收回自己的大爪子握拳轻咳一声,从容颔首,支开话题道:“这是什么药,我先前怎么也没见曈儿喝过。” 碧海刚进来时见万嵎纪殊二人坐得快贴一起去了,心下纳罕,现在又听万嵎喊纪殊乳名,觉得这人八成是想借机哄他开心,剩下二成是吃赵爷的飞醋,便觉得好笑,但到底没笑出来,只道:“就是调养身子的安胎药,荀太医开的方子,吃了快三个月了。” 万嵎听了皱眉:“是之前赵琮来时开的?难道交付张总管负责抓的药?怎么也没听见和我说一声。”张总管万府的老管家,五十多年纪,为人踏实稳重,平日里重要一些事宜皆由他负责。 碧海摇头道:“不是。这药是赵爷差人抓好了送来的,说是有几味药材外边儿的医馆是没得卖的,只在宫里的太医院有。” 万嵎一听脸色更沉了,想说什么却又止住,顿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这药要真像你说的那么金贵,怎么人喝了几个月也没见气色好了哪点,成日病怏怏的。” 碧海抿抿唇憋着笑:“二爷你……” “你若只是想来我跟前说些挑三拣四的风凉话,便找旁人说去,我不爱听。”纪殊喝完着药,银调羹往青瓷碗里一放,叮叮当当直作响,碧海立刻噤若寒蝉闭口不言,麻利收拾完就退下了。 万嵎立刻揽过纪殊肩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好生哄道:“你先别生气,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成日病怏怏,将军若想寻个气色红润的,出门右拐不送。” 纪殊一手抵在万嵎胸膛上,冷冷推开,却被万嵎一把握住了手,凑到唇边亲了亲,打趣儿道:“我可没说我想找别的什么人。你三天两头要赶我走,不怕我哪天就真走了?” 万嵎心说你夜里明明还攥我衣服攥得紧紧的,掰扯都掰不开。 “快松开,别人看见怎么办!”纪殊脸被他气得有些红,一把抽出手来,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走还用得着我来赶?” 万嵎正想给自己叫冤,忽地蓝桥又走进屋里,一手拿着几本书,一手抱着几件衣裳,道:“二夫人,厢房那边就剩下小半箱子书您没看过了。刚才路上我碰着膳房的七凤说,现下该到正堂用晚膳了——二将军原来在这儿啊。” 纪殊想挣扎将万嵎给推开,万嵎却搂他更紧,气定神闲吩咐着:“待会儿叫人把剩下的书全搬到我书房里,今日晚膳我们就不去了,我带你们二夫人出门走走,到时候就在聚祥楼吃,你给他准备准备。” 蓝桥笑着放下手中物什,说了声“好嘞”就带纪殊回卧房重新穿戴一番。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蓝桥对着镜子替纪殊梳发时,眼睛都还笑眯眯地弯着:“二夫人这下总该消气了吧?将军可被您这手段治得服服帖帖的,性子都改了,昨个半夜还起身帮您打水擦身子来着。” 纪殊听她这话有些惊讶,旋即哭笑不得,道:“我哪有什么手段,我这是真生气。” “这还有什么好气的。夫人且听桥姐姐我说一句,这男人啊,大多吃软不吃硬。你闹两下就差不多了,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是好受的。二将军这般疼你,还气?”蓝桥替纪殊绾了发,又拿起妆奁中最好看的几只簪子比划了一番,才挑出最讨巧般配的一只替他插好,笑道:“好了,二夫人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形容昳丽,俊美无俦。” “我没有……”纪殊急急想争辩两句,叹了口气,又这么算了,只是微微侧头,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抿了抿唇,方道:“罢了。往后梳妆时你帮我上些脂粉,也别太厚,看着没那么病气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