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潮期忽至
“二夫人……” “二夫人……” 纪殊忽然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正是大红色的纱帐,红得纯粹,红得热烈,好似鲜血淋淋。 坐在榻边的蓝桥一脸忧愁,手上攥着温水打湿的细帕给他擦脸:“二夫人被噩梦给魇着了,呓了半日,出了一身的汗。” 纪殊点点头,稍一动作,下.身就如撕裂般疼着。蓝桥扶他勉强坐起身,碧海便端来一碗药,说道:“公子昏睡了三日,高热不下,医馆的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卯卿本就气虚,公子自小也身体弱些,行礼那日又损了精气,淤痕多积,除此之外无甚大碍。这是补药,也活血化瘀的,公子喝下吧。” 纪殊接过药,还没喝进嘴里,口中就先泛起一丝苦涩。 外间突然来了一个小厮,是伺候着万二爷的,态度颇有些跋扈,过来吩咐道:“今日阮家的小姐投帖来访,二将军说若是夫人醒了就拾掇好出来待客。”说完便退下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碧海啐一声,恨恨道:“公子都如此这般了,身上没一块好地儿,二爷不来看望公子也就罢了,竟还要他起身待客,这二爷忒不是个人。” 纪殊苦笑,碗中的药汁映着他苍白的脸,涩得让人如鲠在喉。仰头喝完药,蓝桥给他端来清茶漱口。纪殊便问:“阮家小姐是谁?” 碧海性子爽利,和上将军府的下人很快打成一气儿,因而也探听到不少消息,于是回答道:“这阮家小姐名一个单字妍,及笄后取了表字怡棠,是寄养在上将军夫人亲妹妹膝下的小女儿。” 怡棠…… 纪殊默了默,一时间感觉心上像是被人狠狠划过一刀。 那夜大喜之日,万嵎一边狠狠贯穿他,一边痴痴叫着这个名字。 碧海背对着纪殊收拾茶盏,因此没看到他面色灰白,仍继续说:“二爷和阮家小姐两小无猜,据说上将军和夫人都曾有意,待阮家小姐及笄之后嫁与二爷,只是后来遇上戎狄进犯,二爷从军上了前阵,这桩婚事也便耽搁下来。府上家仆都如此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蓝桥赶紧打岔:“二夫人身子欠佳,合该再将养几天,不下床也罢。” 纪殊听完,只是淡淡一笑:“倒也不必,躺了多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些。” 碧海便说:“那我给公子找衣裳来。” 瑞雪兆丰年,连着下了三日,今个儿才放晴一些。 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正堂的会客厅,亮亮堂堂,纤尘不染。朱剪花贴窗画,前几日布置的喜绸红灯笼也尚未褪完全,仍一派喜气洋洋景象。 谢夫人和阮怡棠正说些家长里短,万嵎陪在一旁,丫鬟不时添茶。阮姑娘带来了自己酿的梅花酒,正一旁用红泥小火炉焙着,梅香忽而满室,倒也惬意。 正说着,纪殊已从西厢房赶了过来,蓝桥碧海跟在身后。 纪殊外披一件雪白狐裘大氅,内着云素青纹交襟长衫,款款踏雪而来,端的是一副清雅出尘之气。 恍惚间,万嵎竟有些无法将眼前人与那日翟冠霞帔、珠光宝饰的“新嫁娘”重合起来。 进了堂屋,地龙烧如春暖。蓝桥为纪殊收了大氅,那一段细柳般的腰身便无处遮拦,腰间环佩叮当鸣翠,给沉闷的冬日又多添了几分活泼。 不知怎的,万嵎想起那夜醉意朦胧间的一派狼狈景象。绛红色的绸缎层层叠叠拢在纪殊的细腰间,茜纱沾了他的白.浊,榫卯香息交融,一室醇厚馥郁,像是要撕裂人的心智,又像是一把烈火灼灼。纪殊哭着,唇角咬出猩红血,滴落在地,洇成抹不去的暗沉,如一枚朱砂痣。 万嵎抬眸,正对上纪殊的眸光蓦地深了几分。 阮怡棠看见纪殊,就一直含笑望着他,从座上站起身行了礼,纪殊便也还礼。谢夫人于是说:“现在也见过了,这位就是你二嫂嫂。” 阮怡棠亲自给纪殊倒了茶,笑道:“前几日我随家母到城外安慈庙打醮,在庙中住了几天方回京城,没赶上二哥哥大喜的日子,这会子才有空登门道喜,嫂嫂莫见怪。” 纪殊也只是笑:“早听闻妹妹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容貌过人。我给妹妹备了薄礼,还请笑纳。” 话说完,碧海拿来一对珍珠镶玉耳珰,其上雕丹棠花栩栩如生,精巧灵动。阮怡棠接过,欢喜非常,道了谢,又说:“二嫂嫂谬赞了。二嫂嫂才是清逸绝尘,风姿绝艳。方才我看嫂嫂走来,心下还奇怪,是哪位飘飘谪仙,下凡到俗世里来了。” 阮怡棠此话不假。当年上元佳节,圣上龙颜大悦,宴请了朝廷百官,携家眷入宫禁赏灯游园,好不热闹。 纪正霆是个人精,一众儿子女儿谁也没带,偏偏带了个还是小屁孩的纪殊进宫同宴。 史书有记:“纪正霆携幼子入宫闱赴上元佳宴,圣上圣后见之,爱其姿色,喜其聪慧,赐东海金斗红珊瑚十柄,选为左相嫡子之伴读。” 今日一见才知,这个“幼子”原来指的是纪殊。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谢夫人和阮怡棠在聊。 万嵎不曾言语,原本缓和的表情在纪殊到来以后又铁一般冷硬起来。而纪殊辨不明她们话语间说的谁谁谁是谁家小姐谁家公子,于是只坐一边安静喝茶。 正堂内大多是常人,只有万嵎纪殊一榫君一卯卿而已。因着成婚那日两人好生云.雨了一番,如今纪殊身上还尽是万嵎残存的榫香未退,举动饮茶时更是气动四溢,香远益清,火烧油烹般熬人心智,两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忽然,只听见阮怡棠笑问道:“这幅‘千里山河落银霄’真真是大气非凡,挂在上将军府更添气派。我记得原先是没有的,张甫真迹有市无价最是难求,二哥哥哪里讨来这幅佳作?” 万嵎面色沉了几分,谢夫人于是说:“这是你二嫂嫂带来的。” “世人都说有张甫‘一画传家万孙福’,二嫂嫂给将军府添福了。”阮怡棠站起身赏了会儿画,忽然又说:“真是奇了,这画上竟有赵琮真印!” 赵夫人也奇,将信将疑起来看,果真有。 在昌宏年间,赵琮大名谁人不知? 阁老帝师赵钦之孙,当朝左相赵穆云嫡长子,三鼎甲之首的风流才子。 且不说这等簪缨诗礼世家的出身,单就是连中三元,赵琮也自成一段佳话。古来能有几多人? 赵琮喜文章诗画,结天下才子名士,初步朝堂便锋芒毕露。圣上爱其才识过人,贤能出众,亦称其“千年一出万年一遇”,就连六皇子也意欲拉拢,可谓名满天下。 谢夫人和阮怡棠两人都看向纪殊,欲探究竟。纪殊犹疑了少时,才说:“我与若璞幼时相识,曾有幸做他的伴读。” 不过幼时伴读,如何能够得此“一画传家万孙福”之作? 万嵎站在画前,也抬头仰视那幅“千里山河落银霄”图。大江滚滚浪淘去,一旁山耸云天,奇石陡岩之中瀑布飞悬而出,如同银河落九霄,气势恢宏。他看着,心中总有说不出的窝囊和烦躁。 天色将晚,谢夫人邀阮怡棠一同吃了晚饭,一家人都与阮怡棠相谈甚欢,小姑子万巍巍尤甚,和这个表姐最是亲切,于是又留她在府上宿一夜。 饭毕,纪殊主仆三人经过抄手游廊散步回厢房。初雪已经被家仆清理了,庭院中只有几株枯树,光秃秃的虬枝伸向漫天的月朗星稀,好似一场徒劳空欢喜。 碧海忽然说:“这阮小姐不过是谢夫人妹妹义养的一个小女儿,算不得亲生,两家人竟都如此疼爱,真是奇怪。” 此言一出,纪殊和蓝桥都静默了。碧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要补救,蓝桥却先说:“不过要我看,还是二夫人更胜一筹,容貌气质皆在她之上,才学也过人。” 月明人尽望,相思入谁家。纪殊抬首望向这轮弯月,唇角勾起一丝讥笑。 阮怡棠是寄养的女儿却有宠爱加身,而他纪殊身上正儿八经流淌着纪正霆的亲血脉,亦不得正眼相看,何其嘲讽。 六皇子暗杀万嵎不成,京中流言纷坛,甚嚣尘上。为了息事宁人,圣上下了诏书给纪家,指了纪正霆嫡女嫁与万嵎。 可谁不知道纪正霆是六皇子的心腹,谁不知道万嵎对京城中主和一派“贪生怕死”、“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奸臣贼子恨之入骨? 这人嫁进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没有好下场。纪正霆舍不得嫡女受苦,也大了胆谎称她已经配了人家,转头就把纪殊塞进了万家。 说到底,不管是当年的上元夜宴,还是如今的圣诏赐亲,纪殊只不过是纪正霆牟取私利的工具而已。 他是庶出子,生于晨光熹微之朝,可生母也在那日清晨纵天的朝阳明霞中难产而逝了。风雨飘摇的府邸中,更没有他安身的位置。 他是卯卿,纵使再是才学过人,终究跳不出一个嫁做人妻的命运,逃不过成为纪家攀名附势筹码的结果。嫡母不待见他,兄长姐妹排挤他,他在纪府中过得也不比下人好多少。 从小到大,真心待他的人,只有那个挥毫成名卷、才学惊艳了天下的飒沓少年。 他为他单薄的嫁妆蹙眉,为他打点赏赐下人的碎银,为他筹备送给万府女眷的精贵饰品,为他寻了上好的白狐腋与朱鹤羽,做了一件绝无仅有的狐裘大氅,也为他取来家中几代珍藏的千里山河落银霄图卷,让他风风光光地嫁给万嵎。 可他终是负了赵琮。 月明星疏,好像又回到了那夜上元节。火树银花开满天,潺绵流水绕宫闱。小小的纪殊得了圣上圣后赏赐,光彩十足,却被一些看他不过眼的世家子弟围堵在御花园假山后的幽暗角落。 瘦小的身子不住颤抖着,左臂右闪,想要躲过雨点一般纷纷而下的拳脚。 从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的间隙,纪殊望见明晃晃一泓孤月,盈盈澄清,却如此高不可及。 纪正霆当时还不是权势滔天的巡按御史,见人都点头哈腰巴结,那些世家子要折磨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忽而一声令喝,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颀长的少年一身白衫,仿若月下谪仙,自天而降,三拳两脚放倒了一众纨绔子弟,赶跑了欺负他的人。 万嵎本是武将后人,又是榫君,身子底好过常人,从小在父亲那里学得一些拳术剑法,打跑这帮好吃懒做的公子哥不在话下。 他冲被揍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的纪殊伸出手:“你没事吧?能站起来吗?” 喧嚣的花灯烟火照不到假山后方,充盈的只有月光如浸。缩在杂草乱石堆中的可怜的孩子满身满脸的土灰,只有一双清亮到透彻的眼,映着明明天上月。 纪殊如今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的落荒而逃,没有牵住少年万嵎伸出的手。 而万嵎也自那一夜被世家子弟们纷纷告状后“一战成名”,得圣上赏识,入上京兵营,习刀剑弓戟,学兵法谋略,率兵亲阵杀戎狄,打下赫赫一世功名。 也自那一夜,月下的眼前人,成了眉间的心上人。 往事如同一坛佳酿深埋心底,纪殊一醉经年,飘飘然间竟忘却了自己是以何境况嫁进万家的。 回到西厢房,纪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平白摔在地上。蓝桥碧海二人急忙将他扶起来,惊觉纪殊肌肤滚烫,脸泛病红,褪下去的高热又烧了上来。 满室是卯卿散发出的摄魂香,蓝桥碧海闻不到,可看这情形,也知是纪殊的潮期到了。 卯卿三月一回潮期。当潮期时,高热不退,后边儿淫.痒难耐,需与榫君欢合方可解。 那瘙痒劲儿磨人得狠,后腹也如烈火般疼痛,煎熬异常,若只是自.渎,不仅不褪,反而更难耐。 蓝桥给纪殊端来茶,纪殊喝下,呼吸稍稍平整,可呼出的每一团气都似火一般滚烫,烧得人神志不清。 他正了正身,勉强吩咐着:“碧海,你速去把坛子架上,煎药来。” 虽服药可稍稍抑制,但毕竟是药三分毒,这遏痒的药后劲更伤身体,如若常常服用,则淤毒体内,耗人血气,因而卯卿潮期还是要榫君精.元才可平。 古来多有卯卿潮期不得平的,疯了心智者有之;实在难捱的,一时神智混沌,血溅梁柱者有之,银剪自摧者有之,终身惨恙者有之,笔笔皆是血案。 碧海刚想走,蓝桥拉过她衣袖,又嘱咐道:“煎药吩咐其他下人便是了,你去把二将军叫来。” 碧海面色凝重,点点头。 房门一开,夜里骤起的朔风纷纷灌入,吹得大红的纱帐翻飞。 夜似徽墨,浓得化不开,淤积一团。疾风从抄手游廊中呜咽而过,似冤魂悲啼,骇人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