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筑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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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筑华楼 肆虐数日的大风终于在除夕那日止歇,太阳又露出脸来。相应的,宫里的人也都喜气洋洋,不为别的,只因筑华楼的大戏台又要开演了。 这并非是件多么重要的事,却足够引起重视,因为距离上一次唱戏已过去整整十年。 昀皇贵妃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握有一根莲花步摇,花芯镶嵌碎玉,三条细链下各自坠着金花钿。这是晔贵妃送他的遗念,只送了这个和画眉鸟。然而这根看似普通的金簪却远比其他作为遗念赠送出去的东西都要贵重,因为这是晔贵妃亲自设计请人打造的,爱不释手,无论头上戴了多少珠翠,永远有它一席之地。 看够了金步摇,他示意身后的晴蓝给戴上,并问:“你这挽发的手艺跟谁学的?” 晴蓝一边将步摇插紧,一边低声道:“晔主子嫌奴才手笨,梳不好看,手把手教的。” “怪不得,手法如此像他。”昀皇贵妃惆怅一阵,终是打起精神,在章丹和苏方的服侍下穿好华丽的蓝色锦服,对他们道,“碧泉宫离筑华楼最远,早点走吧,免得迟到。” 章丹捧来兔毛披肩,他摆手:“不用了,今儿个暖和。” 昀皇贵妃是第一次来筑华楼,因为时间尚早,便细细打量起来。这是个回字形的二层建筑。大门开在东侧,一进门就是个空荡荡的天井小院,往南是无双阁,一层可会客,二层是宴会厅,面对戏台的一侧敞开镂空,可兼做看台。回字形的北面则是表演用的戏台,也有两层,一层稍矮二层极高。两栋建筑的西侧有走廊相连,方便来往。 无双阁内,一众宫人还在整理桌椅布置盘盏,他一个人站在中央无人问津,显出一份别样的孤寂。他不在意这些,信步于回廊间,走到北面戏台欣赏布景上瑰丽的色彩图案。 “你听过醉花枝这出戏吗?”他问身边的章丹,十分随意。 “没听过,据说是现下流行的一出戏,挺热闹的,唱词也有趣。” 他哦了一声,依然提不起兴趣,轻轻掀起背景板,后面是另一组图案。 章丹道:“筑华楼的戏台背景是可以换的,有个机关,一启动就能把前面的画板吊上去,露出后面的一层。” “有意思,上面专门有人守着?”他抬头向上看,只见戏台上方两侧各有一处伸出的平台,仅供一人行走,由于角度原因,戏台外的观众刚好看不到。 章丹在宫中当差许久,知道很多东西,解释道:“上面的人不光负责换景,还负责递道具,比如撒个花瓣,喷点水,弄点烟雾之类的,在外面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凭空出现,可神奇了。” “我倒还没见过,这回就托太皇太后的福见识一下吧。”这时,头顶上方呼呼响,只见巨大的雕花木板从天而降,边上的章丹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将人推开。 轰隆一声巨响,木板就掉在昀皇贵妃刚刚站过的位置,升腾起浓厚的灰尘,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事望过来。 昀皇贵妃一脸惊恐,盯着摔烂的门板说不出话,章丹则仰头大喊:“谁在上面当差,还不滚下来!” 须叟,从上面走下个人,天青色的衣摆滑过地面,好似水波纹。 是昙贵妃。 昀皇贵妃强压怒火,皱眉:“你在上面干嘛?” 昙贵妃道:“我来亲自查验准备工作完成的如何了,正询问着,谁知那不中用的奴才不小心碰了机关,投下个门板去。幸好没砸到哥哥,否则我这罪过就大了。”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内疚,反倒隐约有种遗憾。 昀皇贵妃气愤且反感:“少装无辜,八成就是你指使。” “哥哥误会我了。”昙贵妃双眉微蹙,对其后跟下来的人道,“你是怎么看管的,不过是问你几句话,至于如此手忙脚乱,险些伤了皇贵妃。” 那宫人立即跪下,嘴中喊饶命。 昙贵妃命人将其拖出去,打三十板子,就在那人即将被拖走之际,昀皇贵妃道:“算了,除夕之日不宜动干戈,就饶过他这次吧。” “这么宽宏大量吗,真不像你的行事作风。”昙贵妃手随意一挥,让所有人离开。 “用不着在我这装模作样,就是你指使的,你想报复我。”昀皇贵妃面无表情。 “哥哥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不管怎样,没事儿就好。”昙贵妃绕过他们,径直走出几步又回身,“戏台里面机关密布,我劝哥哥当心一些,别只顾欣赏,还是要当心周围,免得被有棱有角的东西伤到。” “有棱有角?”昀皇贵妃笑了,“说得就是你自己吧。” 昙贵妃眼睫微动,叹道:“哥哥这身锦衣漂亮,似乎就是上次的贡缎裁成,几天功夫能赶制出来着实不容易,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免得弄脏了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失了颜面。”说完,施施然走了。 章丹气道:“分明是他害人未遂,怎么还能装得这么无辜!” “不要脸。”昀皇贵妃小声骂了一句,在章丹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戏台。两人又到处转了转,估摸时辰差不多了才回到无双阁。进去之前,他说道:“快看看我还有什么不妥?” 章丹仔仔细细瞧了个遍,笑道:“主子放心,从头到脚都美着呢,没一丝不妥的地方。”说着又帮他把垂下的长发稍稍拢顺。 此时,宴席上陆续来了不少人,有些已就位,另有一些聚在几处闲聊,见到他来到纷纷屈膝见礼。暄妃走过去,笑道:“哥哥今日真美,这宝蓝最称肤色白皙。” 昀皇贵妃笑而不语,脑中闪过昙贵妃刚刚说的,没来由一阵心悸,总觉得那话里有话。再看那人,已经正襟危坐于桌案前,仿佛一尊雕像。暄妃还在说着什么,他嗯了几声,心不在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上首主位有两张桌案,右边明晃晃的,一看就是瑶帝的皇座,左边的稍稍小些,座椅镶金边,应是太皇太后的。昀皇贵妃暗笑,昙贵妃真是用心良苦,尽可能利用一切机会恶心他,明知他和太皇太后不对付,仍要把座位挨一起。 同时,昙贵妃自己的位置离瑶帝最近。 不远处传来几声笑,他侧过头,原来是映嫔和雪常在聊天,也不知说到什么好玩的事,就连旁听的几位近侍也跟着笑起来。 他收回视线,离他最近的暄妃在和薛嫔私语,再看李嫔,正和田贵人坐在一处嗑瓜子,昱嫔和墨常在照例挤在一起,其余人零零散散或呆坐或吃喝,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晔贵妃死后,竟无一人可与他作伴。 以前,在内心深处,他总看不上江氏,可现在看来,他才是被所有人都看不上的那个。思及此处,他越发想念故人,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以至于瑶帝和太皇太后驾临时,竟忘记第一时间起身,幸好身后的章丹机灵,暗中踢椅子给他提醒,这才避免被人抓把柄。 瑶帝本不喜太皇太后,但为了面子,此时倒像孝子一般先请太皇太后入座,然后才坐下,只是全程脸上都没有笑模样,好似个机械人偶。他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拿起酒杯敬天敬地敬神灵,最后祝祷来年风调雨顺,一番话说下来极为流畅,看不出任何情绪。 昀皇贵妃名义上还是后宫之首,端起酒杯率先站起,祝福瑶帝和太皇太后新春吉祥,其他嫔妃依次起身敬酒。 由于太皇太后的加入,今年的除夕宴上瑶帝并没有准备福袋,而是宣布不论品阶,每人皆赏黄金百两,引得众人无不欢欣雀跃。 太皇太后暗中摇头,百两黄金已是十分贵重,若在场每人都有份,加起来的开销是极其庞大的。他想说点什么,转念又觉得公然反对太不给瑶帝面子,因此忍下来,默不作声。 祝贺完毕后,昙贵妃拍手,示意舞者上场。欢快的乐曲响起,四位舞者宽衣广袖,翩翩起舞,飞旋的身姿优美典雅,乐曲结束时,其中一人的外袍忽然落下,上身赤裸,后背呈现出一幅莲花彩绘。 众人无不为之惊叹,除了昙贵妃,他清楚地记得安排这段舞蹈时可没有脱衣服的环节。 瑶帝拍手叫好,让那人近身,笑道:“舞跳得好,人也漂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叫阿容。” 瑶帝觉得名字熟悉,口中重复,昙贵妃忽道:“陛下,献舞已成,还请开戏台,伶人们已经准备好了。” “急什么,朕还有事情没问完呢。”瑶帝对阿容道,“多大了?” “奴才今年十九了。”阿容叩首。 “你背上的花真好看,朕喜欢。” “是奴才自作主张请画师画的,此花名曰万寿莲,献给陛下,祝陛下如这莲花一般万寿无疆。” 瑶帝哈哈大笑,赏赐阿容一串珍珠手串,对昙贵妃道:“你这节目安排得好,想要什么赏?” 昙贵妃笑得有些不自然:“分内之事,不求赏赐。”说罢,盯着昀皇贵妃看,他有理由相信,这一出就是对面的人搞出来的。 昀皇贵妃对这灼灼目光视而不见,淡定饮酒,不时夹上几口小菜,完全不理会场上,好像那舞者和瑶帝以及其他人都和他没半点关系。 昙贵妃眯眼心想,看你还能淡定到几时。同时,又仔细去瞧阿荣的脸,发觉那五官竟真的和记忆中那张平淡的脸有些许神似,打定主意阿容不能留。 等阿容退下后,他对瑶帝道:“陛下,时间不早了,再不开戏,怕是唱不完。” 瑶帝根本不想听戏,懒懒地勾手,算是准了,而后专心吃起东西来,根本不关心戏台上唱的是哪出。直到其他人发出惊呼,他才抬头。 戏台上很安静,在座的人也很安静。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戏台上的伶人和昀皇贵妃之间来回扫。 瑶帝也注意到了。 那伶人的戏服竟和昀皇贵妃所穿的衣服极其相似,同样的宝蓝长衫,同样的衣缘腰封,同样的绣纹,同样的百褶下裳和鞋子……硬要说哪点不同,也只能是那套衣裳穿在昀皇贵妃身上似乎多了几分贵气和雍容,而穿在伶人身上则仅仅是花里胡哨。 太皇太后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是谁穿错了?” 如果只问前半句,昀皇贵妃还没觉得什么,可加上后一句,这就有点不好听了。他忽略暗讽,不动声色道:“宴会是昙贵妃一手操办,这话该问他才对。”说完,看向瑶帝。 瑶帝也觉得奇怪,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一个伶人的戏服怎会用上贡缎?” 昙贵妃起身:“是我疏忽了,其实伶人身上穿的并非是贡缎,而是寻常布料,只是这贡缎上的花纹十分流行,民间都在仿制,屡禁不止。此次竟和皇贵妃的衣服撞了,实在是抱歉,我这就让他赶紧换下。” 太皇太后却道:“换衣服耽搁时间,就这么唱吧,左右不过是块遮羞的布,穿什么还真没那么重要。你说对吧,皇贵妃?” 昀皇贵妃听着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再见戏台上明显吓傻的戏子,气得直哆嗦:“陛下,一个戏子竟和帝妃穿的一样,丢的到底是谁的脸面?” 瑶帝也觉得不妥,可想起昀皇贵妃几次拒绝赏赐的事,有心报复,淡淡道:“不都说了布料材质不同,你就别计较这些了,大家都等着听戏呢。” 昀皇贵妃羞愤不已:“既如此,那我就先告退了。”说着,起身就走。 昙贵妃道:“皇贵妃没看过醉花枝这出戏吧,这戏有意思,情节跌宕起伏。” “我没兴趣。” 太皇太后端起茶杯,抿嘴道:“你这一走,给谁甩脸子看呢?” 昀皇贵妃忽然记起某年太皇太后寿宴上发生的事,心知就算再不满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手指攥紧衣服边缘恨不能当场扯下来,犹豫许久终是又坐回原位。他哀怨地望向瑶帝,后者却避开目光,清清嗓子叫伶人继续。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伶人长袖一扬,开启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