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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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冰消雪融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城中忽然响起轰雷般的欢呼,又听得号角声呜呜吹响,城头扬起了萧氏一族的冰峰旗帜,城外相候支援的无数兵士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荣世祯忙道:“咱们得胜了么?”萧在雍应道:“嗯。” 不多时,城中驰出一列人马,迎风疾驰到山坡之上,却是定北王军的几名大将,浑身都是血污,精神却十分振奋,一齐滚下马背下拜道:“恭贺王爷收复松华郡!” 萧在雍说道:“诸位爱将今日舍生忘死、立下卓着军功,本王自当嘉奖。”诸将士喜悦无限,忙道:“卑职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在雍说道:“张参将何在?”四名武士围着一个大胡子壮汉走了上来。 荣世祯知道这人就是贼军内应张威天,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只见他形貌粗豪,脸上神色忐忑不安,走到萧在雍的马下,跪地就磕了三个头,大声道:“罪人张威天参见定北王殿下!” 萧在雍不答话,眯眼望向不远处的松华郡。满天浮云天光之下,城头那面冰峰王旗迎风招展,猎猎而动。 张威天跪在地下一动不敢动,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滴在草茎上。 半晌,萧在雍才缓缓道:“罢了,这回辛苦你了。” 张威天长吁了一口气。萧在雍右手一摆,他身后的一个文官便上来宣示王令,念在张威天弃暗投明,献城有功,定北王特赦其反叛之罪,并颁赐一等武官之职。张威天喜形于色,连连磕头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小人定当粉身碎骨,报答王爷的再生之德!” 萧在雍骑在马上低头俯视着他,淡淡说道:“你从前随着元氏贼军作乱犯上,本来是罪无可恕,但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本王特许你以功抵过,从今以后,你须得洗心涤虑,尽忠报效朝廷,朝廷待你自然别无二致。” 张威天唯唯称是。萧在雍不再向他多看一眼,那四名武士又围着张威天退下了。 这时定北王军松华郡中清算贼军俘虏,将成千上百名俘虏驱赶到城门外的空地上。又有一队骑兵押着两个囚犯奔到山上,为首的军官大声道:“启禀王爷,元氏贼军王奉儒、陈鹏举二将俱在此!”众骑兵七手八脚把那两人强行摁倒在地。 荣世祯定睛看去,只见王奉儒怒发冲冠,硬生生昂起头来,瞠目直视着萧在雍,陈鹏举则是失魂落魄,浑身散发着酸臭之气。 萧在雍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陈二将?在哪里找到的?” 那军官答道:“这陈鹏举带着两个小妾藏在一所民宅的地窖里,被兄弟们一个个揪了出来。这王奉儒还算有点骨气,他看大势已去,就在衙门里吊脖子,幸亏兄弟们及时赶到,割断绳子把他救下来了。这二人该如何处置?听凭王爷发落。” 那陈鹏举吓得两股战战,忽然颤声道:“王爷,小人愿意痛改前非,为王爷鞍前马后奔走效力!”王奉儒怒道:“陈兄弟,你怎能向这狗王爷求饶?”陈鹏举说道:“王老哥,识时务为俊杰,那火狮子放任咱们俩自生自灭,咱们……咱们须得自寻活路啊……” 王奉儒说道:“当初你我力排众议重回辽东,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给天威王报仇吗?今日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也是天数使然,你我轰轰烈烈下地去见天威王,那也不枉了此生英名。”陈鹏举哭道:“你还敢说?你可害死我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跟你来辽东……再不济,那天若是随着火狮子回去关中,今日岂会遭此大祸?” 王奉儒对他狠狠啐了一口,又转向萧、荣二人,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朝廷鹰犬、无耻狗贼!什么定北王、平南王,统统是一群蠹虫,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你今日攻破区区一个松华郡,又算得了什么?我大盛百万雄师独占中原,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荣世祯知道元氏叛贼自称“大盛军”,奉元松漪为“天威王”,外人则皆以“贼军”、“贼王”相称。今日给一个叛贼当面痛骂,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萧在雍微微一笑,说道:“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妄想问鼎天下?贪心不足蛇吞象。”侧头向荣世祯说道:“王陈二将在贼军中职位不低,本该押送到京城问斩,但恐路上生变。依我之见,不如割了他们的脑袋带回栖梧城。”荣世祯低声道:“王爷主张便是了。” 萧在雍点了点头,向军官吩咐道:“动手。”那军官道:“是!”众骑兵把王陈二将拖到山阴处行刑,王奉儒激愤不已,嘴里兀自把萧在雍骂得狗血淋头,陈鹏举则大哭大叫,泣不成声。吵嚷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再也听不见。 须臾间军官呈上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萧在雍说道:“好生拿盐腌着,来日送到先王坟上祭奠。”军官应声退去。 天色欲晚,陆续有将士前来回禀城内军情,萧在雍一一处置分明。看看到了晚膳时辰,萧在雍正跟荣世祯商议着今晚是在山上扎营,还是进城过夜,又有两个将领匆匆而来,说道:“请王爷示下:松华郡中俘虏贼军三千人,敢问如何处置?”萧在雍说道:“反叛作乱,唯死而已。”那将领说道:“是!”萧在雍说道:“务必把尸首烧干净,以免诱发瘟疫。” 荣世祯忙道:“这些俘虏已经为王军所控,不如留他们一条性命,或是发配边疆,或是充当苦力,让他们垦荒囤田,总还能派些用处啊。” 萧在雍摇头道:“古往今来,除非及时立功补过,否则绝无宽宥叛贼之理,此乃大关节所在。” 荣世祯怔怔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两个将领自去处置俘虏,不久城下俘虏营中就传来凄厉惨叫,声声不绝。 这时又有几名武将前来禀告,说是在贼军衙门中缴获伪印、公函、文书若干,又缴获大炮、弹药、刀剑无数。贼军从平南王世子处夺走的数车祭礼珍宝,却只追回了一半。他们查了仓廪名簿,猜测是火狮子走的时候带走了另外一半。 萧在雍说道:“知道了。”回头向荣世祯道:“你此番受惊不小,这笔账来日再——” 却见荣世祯脸色惨白,萧在雍顿了顿,关切地问道:“你身子又不舒服了?” 荣世祯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接着头重脚轻跌下了马背。原来他望见王军处决俘虏之地血流漂杵,尸骸如山,宛若地狱图画,忍不住就恶心得吐了出来。 众侍卫慌忙上前看顾荣世祯,说道:“殿下怎么样了?”萧在雍则立即翻身下马,将荣世祯打横抱起,快步运到大帐之中。 荣世祯头晕眼花倒在榻上,萧在雍命人倒了一碗苦茶,亲手服侍荣世祯漱了口,又给他喂了几口米汤。 荣世祯方才精魂稍定,脸如白纸,颤声道:“我……我恐怕是在山上吹风吹得太久,头有些疼。王爷,你自去处置军务,不必理会我。” 萧在雍温言道:“那你好好休息,仔细着了寒气,我回头再来看你。” 荣世祯紧紧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念佛。 萧在雍不动声色出得帐来,一众王府武将都侯在外面,正自议论纷纷:“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这平南王世子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世子就是卖相好看,胆子却恁小,把他老子的脸都丢尽了。”“老是听人说云南荣氏如何显赫荣耀,只怕这份家业要败在这个小白脸手里。” 萧在雍走到帐外,眼神淡淡一扫,众武将赶忙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言语。萧在雍说道:“牵我马来,我要进城。”众武将立即上马跟随,一行人奔驰而去。 当夜萧在雍就歇在松华郡城中,其后两天安顿郡守,重筑城防,忙得不可开交。荣世祯则着了风寒,终日在帐中卧病不起。待得大军开拔,萧在雍命人用马车把荣世祯带着上路。 不一日回到栖梧城王府,荣世祯在房里连歇了几天,精神总是恹恹的。萧在雍来探望他,他也称病不见。萧在雍并不勉强,只着人好生服侍。 这一天早上,荣世祯伏在床上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平息,正独自黯然之际,王府管家进来通报道:“世子殿下,今日身子可还安好?有人想来看看你。” 荣世祯喘着气儿抬起头来,苦笑道:“我这副模样,只怕冲撞了王爷,还是不见了。” 管家犹豫道:“不是王爷要见你,是我们王府里的两位少爷和小姐。” 荣世祯一怔,说道:“是王爷的儿女们么?”他知道萧在雍的妻室早亡,留下了二子一女。因为年纪尚小,都还未向朝廷请封。 管家笑道:“正是。前些日子为了守孝,少爷小姐们都在家庙里住着,今日才接回王府。听说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少爷小姐们都想来拜见磕头。” 荣世祯微一迟疑,忽见那边帘布掀开半边,一张粉团似的小脸往里一晃,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又立即被人拉了回去,像是奶姆的声音低低劝道:“姐儿别着急,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荣世祯心中一软,说道:“待我换身衣服再出去罢。” 管家笑着退了出去。荣世祯起床穿戴齐整,由亲随侍卫搀扶着,走到明间榻上坐下,那萧氏兄妹三人一字站在地下,各自由奶姆陪伴着上来请安。 荣世祯一眼看过去,那三个孩子都长得眉目清秀,衣饰精致。萧在雍的长子叫斐宗,次子叫斐宁,两个男孩都七八岁了,行动举止规规矩矩,礼节一丝不乱。 萧氏幺女叫道琳,长得粉雕玉琢,今年才四五岁,笑吟吟向荣世祯问道:“他们说云南人都骑大象,你会吗?” 荣世祯笑道:“会啊。我走旱路就骑大象,走水路就骑鳄鱼。”道琳问道:“鳄鱼是什么?”荣世祯说道:“你没见过吗?来,我画给你看。” 管家忙道:“快拿笔墨过来。”荣世祯笑道:“不必麻烦。”他转身对着那明瓦窗户,窗上覆着一层晨露,荣世祯就用手指简略画了几笔。 奶姆把道琳抱到榻上,道琳伸长脖子凑近了细看,笑道:“怎么像根树杈?”斐宗、斐宁则站在榻下仰着头看,说道:“像壁虎。”荣世祯笑道:“是有些像壁虎。” 道琳看荣世祯脖子里戴着白玉孔雀金项圈,便伸手摸了摸,说道:“这又是什么?”荣世祯就摘下来给她玩耍。斐宗、斐宁又想看,又不好意思挤上来。 荣世祯便从荷包里取了三枚金锞子分给他们,笑道:“我的东西都给贼军抢去了,现在是穷鬼儿一个。一点微礼,你们拿着玩玩儿罢。”兄妹三人都道谢收下。 婢女们拿了茶点过来。荣世祯一边喝着茶,一边向道琳笑道:“怎么你的衣裙穿得这么厚,你的哥哥们却穿得那么单薄?”道琳笑道:“父王不许他们穿得太暖和,怕他们做功课的时候打瞌睡。”荣世祯说道:“你父王规矩真大。” 忽听外面有人笑了笑,说道:“我怎么规矩大了?”紧接着,萧在雍掀帘走了进来。他今日是家常打扮,仍然戴着孝,一身素衣更显得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兄妹三人起身行了礼,萧在雍在另外半边榻上坐下,说道:“宗哥、宁哥也该去读书了。”斐宗、斐宁便告退了。 荣世祯微笑道:“王爷。”萧在雍神色温和,说道:“我听说宗哥他们来你这里了,本来想着过来拦一栏,免得孩子们打扰你休息,不想你今天倒出来见人了。” 荣世祯笑道:“我一个人闷得腻味,大家说说笑笑还快活些。” 道琳绕过榻上的小桌子,爬到萧在雍身旁,轻车熟路坐在了他的膝上,两手抱住了他的头颈,笑唤道:“爹爹。” 萧在雍微微一笑,伸手抹了抹道琳的脸蛋,说道:“刚刚吃什么点心了?吃得满脸都是。”道琳叽叽喳喳跟他谈天说地,萧在雍微笑听着。荣世祯看在眼中,忍不住微微一笑。萧在雍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荣世祯笑道:“没什么。” 萧在雍顿了顿,又侧目看向窗户的鳄鱼图画,问道:“那是什么?” 荣世祯脸色一红,伸手一把抹得干干净净,说道:“我随便画着玩儿的。”道琳忙道:“我知道!那是鳄鱼,世子说他走水路不坐船,都是骑鳄鱼的。” 荣世祯咳嗽一声,低下头去抚弄他的孔雀项圈,只当做没有听见,却连耳朵都变得透红了。 萧在雍笑了笑,叫奶姆来抱走道琳,说道:“琳姐也去书房坐坐,趁早学几个字。”奶姆答应了一声,抱着道琳退出去了。 荣世祯低头捡了个酥皮饼,放入口中慢慢吃着。 萧在雍望着廊下,淡淡说道:“从前我父王最疼这些孙辈。父王过世以后,几个孩子都哭得撕心裂肺。如今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我也安心了不少。” 荣世祯微一迟疑,抬头看向萧在雍。 萧在雍也正好转过头来看他,眼瞳神光深邃无边,沉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对仇人绝不会心慈手软。” 荣世祯对上他那直勾勾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凛,暗想:“若是贼人害死了我的父王,难道我不想把他们杀之而后快?” 跟着又想:“父王百年以后,我继承了平南王位,贼人若是来犯云南,难道我不会举兵反抗?那时我也必须杀人啊……我们身为王孙子弟,在其位,谋其事,不论本人是什么性子,都要以大局为重。” 萧在雍打量着荣世祯神色变化,又道:“你从松华郡回来就一直不见我,我想,你可能是觉得我太过狠毒了。但那一年元氏兄弟叛乱犯上,贼军闯入关中安山王府大开杀戒,王府上下数百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安山王童氏从此绝后,我朝五大藩王就这么变成了四个。而后贼军荼毒中原,蹂躏地方,他们害死了多少无辜性命?那天在松华郡的那些贼军,每个人都不知道背负了多少血债。” 荣世祯前日见到战场厮杀血腥残酷至极,胸中确实有些郁结之情,因道:“你的话,我都晓得了。我只是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俘虏已无作乱之能,所以才劝你留他们一命。我……我并没有觉得你狠毒。” 萧在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通情达理,一定会明白我的。” 荣世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笑了笑,说道:“我也没什么明白的。这回来了辽东一趟,我可真是大长见识,回去以后对父王也有好些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