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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照有行说的,我被绑架然后被陆宁,嗯,强迫那啥的事被皇帝老爹知道,由此气到吐血一事,引发了后续的三件事。 一是陆宁被解了兵权去了官职,原本是要下狱的,皇帝老爹手下留情,让他在陆家名下的别苑独自禁闭五年,刑部派人负责他日常吃食与苑中打扫事宜,期间陆家人及朋党不可与之见面,亦不可有书信来往。 二是他要立齐文初为太子,诏书已传,不允置喙。 三是立皇贵妃为皇后,诏书已传,不允置喙。 这三件事一出,朝野上下一派哗然。 但奇怪的是,除了哗然,竟然也没有别的了,真就“不敢置喙”了。 这群鸡贼大臣怎么忽然这么听话了? 我原本想问有行谢府那边是什么情况,可有行忙得很,成天不见人,偶尔来我面前也不愿多说,直到宋鲤上门来看我,我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情形。 总的来说,是皇帝老爹杀疯了。 解陆宁职的当天早朝,皇帝老爹前面刚下了让陆宁禁闭的圣旨,紧接着就把立太子和立后的圣旨拿了出来。当场就有主职进谏的大臣让皇帝老爹三思,无非是陆氏胆敢囚禁晋王其心可诛,大皇子依仗陆氏尽人皆知baba,大道理信手拈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于是皇帝老爹一拍龙椅,指着他们半天才说出话来:“听听,听听!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朕连决定谁当朕的皇后,谁做太子的权力都没有了吗?这天下,究竟还是不是姓齐,朕,还是不是这个皇帝?” 几个“出头鸟”急忙跪成一片,皇帝老爹颤着手指着给陆宁的圣旨:“你们说立太子不应有外戚干预,好啊,朕刚刚亲手折了太子的羽翼,陆氏不行了,他往后还能依仗谁?朕立的这位太子,不正合诸位爱卿心意吗?” 话说到这份上,立后之事就更不敢有人多说,但皇帝老爹还是尽责地演满了全场:“陆氏本就是朕的太子妃,谢氏去后,朕后位悬空十余年,朕封陆氏为后,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当场就没人再敢说话了。 自然还是有人不死心,不敢当面反对,就在折子里洋洋洒洒一大篇。没想到皇帝老爹较真了,挨个御笔朱批:“爱卿所言十分有理,是朕昏聩,不然这皇位还是由爱卿来坐,如何?” 结果是好几位吓得直接告病,朝都不敢上了。 于是关于立储至关重要的一役,皇帝老爹出人意料的大获全胜。陆氏倒台,谢氏筹谋多年徒留一场空,太子人选虽还在意料之中,情形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任谁来看,都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好戏。 但平心而论,这结果实在是十分遂我愿,可我听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想了好一会儿,问宋小哥:“不对啊,他们只说了陆宁‘囚禁,我?那我……” 宋小哥抬起扇子止住我正要说的话,笑了笑,换了另一个话题:“殿下尝尝我望海楼新出的参汤,我从粤地请的大厨,此人擅长清补……” 几日后,我在宋小哥与外界隔绝的寝房里听到了当日早朝的一些细节:皇帝老爹着刑部通报陆宁罪名时,只说陆宁无故羁押晋王,施以虐待,让晋王昏迷几日不醒,意图以此插手立储之事,实乃欺君犯上大逆不道,其罪当诛。总之应当就是,为了全皇家颜面,并没有说出来我被那个什么的事,所以其实也就没那么不容诛,皇帝老爹这才有了给陆宁减刑的余地,没算全断了陆氏根基。 “陆宁禁闭五年,足以让太子整收帝党势力,五年后,太子羽翼已丰,陆宁正好出来再掌兵权,到时两方势力一同再取谢氏,便如探囊取物,谢氏必败。”宋小哥摇着扇子感慨,“果真老谋深算。” 我却觉着不对,这么明晰的形势,谢氏就真的坦然接受,坐以待毙了? 我想想之前的猜测,又问了宋小哥:“陆宁被宣判罪名时,谢修是什么反应?” 宋小哥顿了一顿,带着些疑惑道:“你竟然问了,那我果然想得没错,实在是有些问题。当时陆将军罪名列下来的时候,谢大将军……给他说情了。” 谢修说情时给的理由也很简单,朝中武将老的老少的少,可堪领兵的没几个,陆宁是之一。倘若将他下狱,消息传出去,西北定会趁机作乱,天下为重,万不可因私废公。 我听完没说话,宋小哥安慰似的拍了拍我:“你早就知道,如今也没必要因此而难过了。” 我仰头又想了一会儿,问他:“若你是皇……陛下,谢修说了这番话,你是什么感想?” 宋小哥拿扇子敲着手也想了一会儿:“若我是陛下,应当是觉得,果然世家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即便各有支持的皇子,但只要谈及朝中权力分配,却只能在你我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旁落。” “哎!”宋小哥叹口气,“说好的天潢贵胄,这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啊。” 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却是我过的日子。 所幸快要熬出头了。 封后大典和立储大典是一起准备的,立储大典当天还是太子的大婚,而突然冒出来的太子妃,是会稽谢氏本家嫡女。于是几项大事叠在一块,礼部虽然一直预备着这些事,却也整整准备了大半个月,我也就在家休息了大半个月。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顾忌谢氏如何,看他们这么快就把谢氏嫡女送来当太子妃了,估计也不太在意我怎么样。就说人家这行动力,能屈能伸,要不然怎么能是几朝不倒的世家大族,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我修炼几辈子也学不来点皮毛。 不过说到底我也没心情关心谢家,我自己的事就足够烦心了。 陆云暮吧,他又跑了。 倒不是又一跑没影了,而是明显在躲着我。我还躺床上修养那几天,白天不见他人影,晚上我睡得糊里糊涂时却看见他坐在床边盯着我,可等我醒过来,人就又不见了。过了几天我好得可以到处转悠了,就白天晚上都看不着他在哪儿了。我倒也明白他是个什么心理,毕竟我是他亲自从那个毒娘子那儿带出来的,他叔叔做了蠢事,他觉得对不住我,情有可原。可是两个人天天你躲我藏的,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起初我还在自己屋里沏壶茶拿本闲书等他,之后干脆直接到他在我隔壁那间名义上的侍卫住的屋子里蹲他。我蹲了他好几天,几次等到睡着了之后我摸出个规律,这傻小子没走远,就躲着不想跟我正面对上,我睡着了他就冒出来了。所以我想了个招,我装睡。装睡糊弄普通人简单,像陆云暮这种高手根本不是能糊弄得了的,所以我决定,干脆装作做噩梦了,我吓一吓他,不信他不出来。 于是我假装梦中遇险,高一声低一声地喊陆云暮的名字,果然伸手便抓住他扶住我的胳膊。我睁开眼正要笑话他,刚笑一半,却看见他盯着我的眼睛隐隐狰出几丝血丝。 “那日……我带你回来,”他似自语般喃喃开口,“你便是这样一声声喊我……我怎么应,可你也不睁开眼看我……” 我先是疑惑,我什么时候有了说梦话的毛病了?没等我来得及想明白我就觉得要糟,果然陆云暮说话声音愈来愈小,握住我的手却越发用力。我忍着手疼听他说完,用空着的那只手尽力搂他:“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我正想他莫不是癔症了,陆云暮却又猛地挣开我后退几步,眼睛似看着我,又似毫无焦点。我看不明白,跟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手朝他递过去,却果然又被他躲开了。 几次如此,我停下不动了:“陆云暮,你现在……连碰都不愿碰我了?” 陆云暮抬眼看我,似如梦初醒,又似痛苦不已,很快又把脸转开了:“我不能,我不能……” 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我却不知道为何全然懂得他在不能些什么。一时间我只觉得寒意自脚底腾起,瞬间便漫过头顶,冷得我能听见牙齿在我口中咯吱作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乎平静:“陆云暮,你莫不是觉得我得跟个女人一样,失了贞洁,便得痛哭流涕,觉得自己不干净了是吧?” 陆云暮猛地站起身:“此事错不在你!我……是我之过。我这几日一直不知如何面对,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怪在你身上。我合该负起责任。文裕,我今日不能为你报仇,总有一日……” 我打断他:“行了,听明白了,滚吧。” 陆云暮像是没听懂,愣愣地看我:“文裕?” 我转过脸朝他,尽力压住嘴角的冷笑:“陆云暮,我被狗咬了一口,没去拼死拼活地反咬回去,还是我错了不成?什么仇,你爱报不报,我懒得理你。滚出去吧。” 陆云暮这时慌张起来,朝我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只重重地喘着气:“我知你怨我,我,我也不配在这儿缠着你。你别生气,我马上就走……” 我气急败坏地抄起书架上的书砸他:“闭嘴!” 他不说话了,离着远远一片地方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是两眼定定望我,分毫不错,同往常看我的模样并无区别。但我心里却凉得仿佛结了冰,呵出一口气,便似乎把鼻头也冻僵了。 我僵着冰住的嗓子说话:“你要滚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叫我再看见你。脑子笨得跟头猪一样,我看见你都觉得心烦。” 陆云暮没回话,我扶着书架,吸了吸鼻子:“说完了,快滚吧。”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回头看,屋里果然再无陆云暮的身影。我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 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但也不过混沌一时,我竟又变得十分平静了。 总归是亏是赚,是输是赢,此时全无意义。我只知道,我并不后悔。 如此,就够了。 几日之后,我照礼部安排,凑数似的参加了立后大典和立储大典,谁与我招呼我都不理,只当自己是个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任何与大典无关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可惜旁人的招呼躲得过去,齐文初这个大主角找我我却没法躲,我与几个弟弟按礼去东宫请他前去左相府接亲,他屏退左右,说有话与我说。我是真懒得听,干脆利落地拿话堵他:“皇兄得偿所愿,臣弟甚是高兴。往后只求皇兄念在往日情分让臣弟多过两天好日子,臣弟也就心满意足了。” 齐文初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吐出一个“好”。我朝他躬了一礼,而后跟在他身后,从东宫往相府去了。 这一年五月,齐文初入主东宫,因皇帝老爹病重,代行监国。 七月。 烈日炎炎,树长草茂。 日头最盛的时候,帝寝之内,寒凉刺骨。 起初只是呜咽,后来便再也无法压抑,哭声一阵高过一阵,直到陆皇后撕心裂肺一声“陛下!”殿外陡然划过一阵惊雷,和着满殿的哭声,似乎连天也震了一震,顿时暗了下来。 我随齐文初迈出门去,垂头一望,文武百官衣着规整,跪满了一地。 齐文初独自站在高阶之上,面色惨白,握着圣旨的手颤了又颤,最终还是高高举过头顶。 满场静寂,只听见他沉声开口, “皇帝,驾崩。” 八十五 葬礼持续了小半个月,齐文初柩前继位,登基大典则排在了八月。 新帝继位,事务繁琐,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跟着忙成一团,觉都不够睡。直到登基大典过了,诸如恩科大赦的旨意下发下去,下边的人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我这才捞着个好觉。 消停没两天,我找宋鲤吃饭,他一见我顿时双眼冒光,急急拉着我上楼,跟我说他听见的消息:谢储回来了。 谢储回来了。 大功而返。 望海楼大老爷智斗野道士的传奇也终于说到了结尾:那野道士自立山头,几次把大老爷的人打退回去,眼见情况危急,逆贼之中有人为大老爷赤心感化,与大老爷里应外合,割了那野道士的脑袋。一场危机顷刻化解。 早朝之上,一身红袍的谢储拎着个匣子呈于殿前,打开一看,正是一颗用石膏封着的人头。 “臣幸不辱使命,”谢储掀衣下跪,脊背却挺得笔直,“已将这乱臣贼子斩首于城下。此逆贼余下残部四散而逃,不成气候,不日定将全部缉拿归案。” “谢储竟然是去两湖抓反贼了,难怪他一直躲在那边不回来,连新帝登基都错过了。”转天我把早朝时的事和宋鲤一说,原本还当个闲话讲,谁知宋鲤却一拍桌子:“怪道我听见人说那武当山有反贼,原来真的有啊!” 他还感慨,我却如遭雷劈:“什么东西?武当?” 从前之事一时间历历浮现于我眼前,陆云暮那一群从小傍身的信鸽,他回来以后支支吾吾不肯明说的经历,如今终于串了起来。 还真让我说中了。 我这老乡,还真反了啊。 我忽然有些担忧:陆云暮向来敬重他这位师兄,如今人死了,不知道他该如何是好。又一想这傻蛋伤害我在前,我在这还替他穷操心,脑海里顿时重播吴京贱不贱呢.gif的表情,一边骂自己,一边忍不住叹气。 早知道不让他滚远点了。 于是我又连着几天没睡好,这天半夜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起身准备回屋时却看见不远墙角有光芒闪烁。我心中了然,走近一看,果然是陆云暮剑穗上那颗锃亮的夜明珠。 陆云暮缩在墙角,头埋在两臂之间,似感觉我靠近之后缓慢抬起头来,便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被他看得心软,试探着伸出手去扶他的肩膀,却被他伸手一把抓住,下一刻,整个人便落在他怀中,被他紧紧抱住。 他把头窝在我颈侧,不多久便有滚烫的热意沾在我皮肤上。我心里叹气,伸手反抱住他,听着他在我怀中断断续续说话。 “文裕……我师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