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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与过去

    陈锋买了去L市的机票。他也是不久前才听说自己居然还有亲戚在那边生活。辈分上不算亲近,但好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权作个安慰。管家和他道别时,聊了没两句,便又替霍二少说话。大都是劝陈锋别记恨他,再怎么说也是养育之恩。

    陈锋站在路边,用手拢着火点了根烟。

    比起在面对霍兴义时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紧绷的状态不同,此时此刻他轻松得有几分慵懒的味道。

    他天生眼尾上挑,又带着几分胭脂似的薄红,在冷夜中越发明显。透着烟雾模模糊糊的看过去,就像是哭过似的。可那表情却是如往常一样,连笑都只矜持的在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对霍兴义的事避而不答,只说:“这些年劳您照顾,情理上该请您吃顿好的,但眼下实在着急。日后……最好还是别再见了。”

    管家叹了口气,又叮嘱他照顾好身体,便开车回去了。

    这个季节的晚上还是比较冷,索性风吹得不大,身上这件衣服不算薄,还能挨得住。

    他蹲在路灯下面目送车子开远,半天没起身。烟只抽了一半便咳嗽起来,又想起自己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好这么干,便把烟在脚边拧灭,插着衣兜,拖着轻巧的行李箱回了机场,把票退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处理好肚子里这个比较放心。谁知道去了那边还有没有放心靠谱的医院愿意做这种事呢?

    这地方毕竟寸土寸金,薛肖的诊所开的也偏僻,他摸着兜里没几张的钞票,最后还是选择打车。他到达诊所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值班的护士也认识他,见到是他便招呼着他坐下,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水递给他。

    诊所最里面便是员工休息室,角落收拾得一板一眼的,台式电脑还亮着。薛肖转过头来,用那双熊猫眼盯着他,看着他手里的行李箱问:“你这是越狱成功还是离家出走?”

    陈锋哭笑不得:“净身出户。”

    “什么意思?”

    陈锋把拉杆箱放在门口,坐在床边,简单的和他概括完毕:“……就是这样。”

    薛肖点头:“恭喜。那你这次来是准备把孩子打掉?”

    陈锋说:“恩,尽快。我还计划去一趟L市看看,那边环境不错,适合养老。”

    薛肖面露难色:“不巧,我这边的机器前几天出了问题,昨天才送去回厂维修,最晚也要下个月才能送回来。”

    陈锋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薛肖也很为难,委婉地劝他:“你也知道,别的医院不会同意做这种手术。就算仪器没坏,手术本身也有很大的风险。”

    陈锋下意识抽出烟,左右没摸到火,薛肖伸手把烟从他嘴上拿下来,陈锋也没抗拒。

    “可我没生过孩子。”

    “我也没接生过。”

    陈锋在自己寸短的头发上抓了一把,烦躁地问:“那现在怎么办?吃药有用么?”

    “有点来不及,而且你这个时间吃药,出血会比较严重,还有感染的风险。我开的毕竟是诊所不是医院。”

    陈锋嘴里乏味,撕了根棒棒糖叼在嘴里。他心里安慰自己:但至少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还活着,并且是自由的活着。

    ——

    年幼时候的陈锋一直觉得,能遇到霍兴义是他最大的运气。以至于相遇的那一瞬大概是前半生把运气都用完了,余下的只有不顺。

    他并不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相反,他的叛逆让所有照顾他的人都很头疼。他就像花园里除之不尽的荆棘草,与娇生惯养的名贵花卉格格不入,只需一点露水便能生机勃勃,同时也蠢蠢欲动的伺机破坏。

    他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只剩下诚实。

    更小时候也是这样,有什么坏事儿是他做的,挨板子的时候便一声不吭,但如果不是,还没等下手便要鬼哭狼嚎。

    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安静下来,再也不闹了——大概是那次吧。

    可能是八九年前,他翻过床居然跑到霍家小少爷的卧房。

    还没等他来得及干什么坏事儿,走路还不稳的霍小少爷自己一头撞到了桌角,花瓶摇摇晃晃的掉下来,碎掉的瓷片划伤了手臂。

    照顾他的佣人害怕受责,面对震怒的顾柳一口咬定是他干的,女人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花瓶便向他砸过去,他被人按着跪在地上躲不开,硬是挨了这一下。他第一次尝到血的味道,新鲜的咸腥味,滴答滴答的渗进地毯。

    他听见女佣抱怨地毯多么昂贵,听见霍老爷劝慰女人不要计较太多:不过是个小孩,关个几天长长记性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可完全没人听见他的辩解,也或许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他被关在昏暗的小屋子里,一日三餐看人心情,想起来了便送过来,想不起来便饿着肚子。幸好最后霍兴义回来了。

    “不是我干的。”

    他想让自己显得更坚强一点,推开想要抱住他的霍兴义,认真地解释。

    霍兴义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我知道。”

    ——

    两个全无经验的人,只能照着课本上的理论一点点摸索。好在护士有过照顾怀孕男性bate的经验,特地给家里的哥哥打电话问了相关事宜。

    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来,陈锋也彻底戒烟戒酒,详细的查了忌口和需要补充的食物。

    男性bate虽然有可供婴儿生长的生殖腔,但由于盆骨窄小,生育激素缺乏等原因,怀孕周期最多只能有三十二周。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婴儿体积过大,只能剖腹取出,因此男性bate能顺利生产的例子并不多。就算生下来,男性自身的产乳量也不足够喂养婴儿成长,小孩就算长大了也大多体弱多病。

    原本陈锋是打算二十八周左右便动刀,但薛肖劝他:“太早取出来对孩子器官发育不成熟,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而且我这里没有专业的育婴室。”

    陈锋算是被说服了,答应他至少忍过三十周。在第三个月,陈锋的小腹已经有了凸出的弧度,他经常把手按在那上面,表情有些微妙。

    他甚至还能和薛肖开玩笑:“真生下来就认你当干爹,送你养怎么样?”

    薛肖说我是不婚族以及丁克主义者。陈锋经常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像是没睡醒,昏昏沉沉的。薛肖又说:“你要是不想养,就送回霍家?”

    陈锋有点生气:“这是我的。”

    “也不知道是谁最开始不想要……”

    “我不要的也是我的。”

    孕期反应在第二十周变得强烈起来,失眠、烦躁、厌食。肚子里的胎儿因为缺乏另一方信息素的安抚而躁动不安。除了实在疼得无法忍受,大多时候陈锋只是坐在床上发呆,放空大脑看着窗外。有一次薛肖回来,打开门便看见陈锋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窗户。吓得他赶紧拽回来,给窗户安了护栏和纱窗。

    陈锋躺在床上,闭着眼嘟囔:“我还不如最开始吃药打掉算了。”

    他说话时候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肚子被撑得太大,只剩一层皮儿,薄得让人不敢碰,唯恐一戳便破了。他眼皮浮肿皮肤蜡黄,明显是睡眠不足,情绪也开始变得不稳定,敏感多疑。

    孕期抑郁也是没办法的事,薛肖安慰不了太多。

    陈锋让他把行李箱拿过来。打开以后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一只装着零散现金、身份证和银行卡的钱包和一只陈旧平扁的带锁木盒子。

    东西少得可怜,说是净身出户,可未免太绝情了。

    陈锋让他拉开箱子侧链,里面是一件宽大的白衬衫,霍兴义的。他拿着放在胸前,那上面残留的信息素能暂时安抚他的情绪。

    薛肖问他:“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陈锋说从来没喜欢过。又说;“这是我送他的东西,不想给就要回来了。”

    他闭着眼,随时都会昏睡过去。声音却很轻,说自己做了好长的梦,梦见以前的他和霍兴义。有些已经记不起来的事,在梦里却清晰得像是重演了一遍。

    ——

    那天是他的十五岁生日。

    那段时间的霍兴义很忙,总是会离开很久,很少有时间陪他。就算回来了,也总是闷在书房里,对着厚重的一沓报告文件皱眉。他尽量不去打扰他,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对着日历上的被红笔圈出的日期发呆。

    那天是他的生日,但同时也很巧的是霍兴义生母的忌日。他从来没在霍家过过一次生日。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怎么重视,反正都是要一个人过。但这次不太一样。

    那天早上,他去厨房拜托厨娘给自己做了一块杯子蛋糕,只加很少的奶油,因为他不喜欢甜食。只因为过生日可以许愿。

    就算他不相信所谓神明,但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小小的期许吹熄了蜡烛。

    他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午夜的秒针走到了零点,霍兴义依旧没有回来。陈锋觉得自己许的愿望不应该是希望霍兴义回来,而是要说在今天回来。

    后来他听厨娘说,二少原本是想祭拜过后回来的,但要务缠身实在脱不开身,这地方又偏,来回一趟太耽误时间。

    正经事总是比自己重要。他知道自己不该埋怨什么,只是觉得难过。那些说过答应会回来陪自己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哄小孩子的敷衍手段。

    他不会再让他为难,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承诺。不会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样就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