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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依赖(剧情章)

    傅徽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比起对自己的人生寄托什么崇高的期许,他更擅长专注于眼前的事情。至于人生规划之类的,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是在初中的时候决定要当个医生的。

    那时他们家还经营着小药房,没有像现在这么大的产业规模。因为长姐段钰已经考上企业管理专业的缘故,母亲就张罗着让他以后学医了。还是少年的傅徽自然对家里的安排生出了逆反,那只是一种在心中小小的反抗,因为他自己也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只是有时候会想,要是我更喜欢物理呢?更喜欢音乐呢?

    但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带回了医院的诊断书。身为药房老板的他对一开始的症状不以为意,只是自己吃了些药,等查出来身患肺癌的时候,病情已经难以控制了。

    父亲便成日躺在了家里,请了人来照顾,相对的,母亲只能承担起全家的生活,忙得脚不沾地。

    傅徽每天早上去学校,下了晚自习回来,几乎是见不到母亲的。而父亲,总喜欢把他喊到自己房里,和他聊天。因为姐姐出省读书去了,他找不到人说话。

    生病之后的父亲和记忆里大不一样了。脸变得瘦削,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的,头发也一天比一天稀疏,但变化更大的,还是他身边出现了一种颓靡的病气。傅徽发现,如果他只是远远看着,父亲周身的病气就很浓烈,只有陪着父亲聊天的时候,他才会精神一些。

    他的学校离家有一段脚程,原本他中午和晚上都是在外面吃,在学校休息,但为了多看看父亲,他总是要紧赶慢赶地跑回家,到父亲的房间聊上几句,再紧赶慢赶跑回学校。

    他想过跟母亲说让她多陪陪父亲,可当听到从前气势汹汹跟父亲吵嘴的母亲,在凌晨深夜独自啜泣,又在天没亮匆匆打理好自己出门,他又不忍心增加她的心事了。那天傅徽失眠了整夜。

    他是家里唯一一个眼睁睁看着父亲枯萎掉的人。即便尽可能地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父亲,他还是感觉到父亲在一点点变得憔悴,他无法阻止一个癌症患者的凋零。

    很多时候,房间里只有他和父亲,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沙漏在缓缓流着沙,上面的沙子已经所剩不多了,而他太渺小,没有力量阻止沙漏的流淌。每当这时,他就会想或许学医是有必要的,至于明白即使成了医生也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那都是后话了。

    父亲最后的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傅徽要上学,只能每周末去看他一回。直到中考前两个月最紧张的时期,那天母亲打电话到学校让他出去一趟,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走到校门外看见母亲坐在车里,他手脚发软,喉咙酸得说不出话,母亲说了什么他左耳进右耳出。

    他没有见到弥留之际的父亲,母亲也不让他看尸体,最后他只看到一个木盒子。那个比他高大的,会和他说好多话的父亲,竟然被装进了盒子里,罩一块黑布,轻得他能轻松抱起来,这如何不荒诞呢?

    傅徽从那之后才确定了,自己将来是要当医生的。

    傅徽对于人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与其胡思乱想,他更喜欢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在漫长的学生时代里,这种个性使得他在学术领域足够出色。但工作之后,面对骤然多起来的各种选择,他也难免感到疲于应对。

    他的工作时间不固定,都是按院里的需要出诊。私人的约诊一天能跑三四趟,要是养老院、福利院这种地方的,就可能得在当地留宿几天。

    苏晨的出现,成为傅徽人生中一个新的中轴。照顾他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他既有精神问题,身体又很脆弱,因而不能一个人放着。而如果要伸手抚慰,就要做好被他放肆引诱还要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的决心。

    傅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苏晨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以为苏晨又陷入过往的回忆里,想去叫醒他,可刚靠近,苏晨就转过头来看他。

    “在想什么呢?”

    苏晨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在想你啊。”

    “哦?那还挺好的。”至少不用想着那些令他痛苦的经历。

    傅徽扶着苏晨坐起来,发现他已经用纸巾擦过了身上的秽物。

    “要不要先去洗澡?”

    “我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两人一齐开口,然后都愣了一下。

    苏晨率先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但你不要再去打听那个精神病院,也不要到那去。”

    傅徽突然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得知一些事情,因而有些无措,他想尽量给自己找事情做。他去拿热水壶倒了杯温水递给苏晨:“不说也行,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苏晨接过那杯水,抿了一口,下定决心一般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玻璃杯与木质柜面碰撞发出“笃”的一声。

    “我听到你给派出所打电话了,是让他们去查‘青松之家’有没有什么违法的事情吧。他们大概会说,没有,青松之家是正规的精神病人疗养院。你让他们去查,他们会告诉你,他们去查了,就是正常疗养院,没有违法行为,他们的建筑用地是政府批的,他们的院长连交通违规都没有。”

    傅徽不发一语,沉默地在床边坐下,握住苏晨的手。

    “我会告诉你那里究竟有什么。”苏晨回握住那只温热的手。

    “赵总以前还做过男团吧!”酒桌上,气氛被炒得热闹,已经到了追忆在座宾客过去来当做谈资的阶段。

    此时众人视线中心的男人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戴着无框眼镜,眼神里闪烁着用愚笨掩饰的精明,端着高脚杯好脾气地陪笑。

    这副模样,与众人言谈中自由叛逆,为了音乐理想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的纨绔青年完全搭不上边。

    他曾经是个歌手。这句话显然比某某公司的老板更容易被人记住,在各种社交场合里,它都比赵关寒本人的名片更深入人心。

    恍惚间,他看到苏晨站在高台上俯视他,一身白衣沐浴在炫目的灯光下,刺得他眼睛发疼。

    赵关寒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任酒精麻痹神经。

    三年前,苏晨所在的二人男子组合“snow”正在举办一场全国巡演。

    今天的演出是最后一场了。

    筹备场地的时候,他的队友赵关寒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

    “又要钱?”苏晨甩开赵关寒讨好地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上次演唱会的呢,花光了?我是不是说过不会给你钱让你去飞叶子。”

    苏晨比赵关寒高个额头,现在赵关寒自觉理亏,耷拉着肩膀,他就高半个脑袋了。

    “呃……我那不是得……创作嘛。”赵关寒哑口无言半天,才支支吾吾蹦出这么一句。

    苏晨冷哼一声,转过头斜睨着他。

    “阿晨,晨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不会了,现在没那个我过两天上不了台这……”

    赵关寒和苏晨都是融雪娱乐第一批练习生,苏晨比他进公司早几个月,但实际上赵关寒比苏晨还大两岁。

    相比之下,苏晨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火起来之后才手头宽裕了。赵关寒则是玩票的少爷,不过他家里因为他沉迷玩音乐不务正业,已经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又一身纨绔习气,音乐人的才华没多少,音乐人的坏毛病一个不落,这才不得不总是厚着脸皮求苏晨救济。

    “又不是我让你去吸毒的,帮不了你,自己想办法去吧,实在不行就退圈回家吧。”苏晨说着抬腿就要走。

    “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硬呢?”赵关寒又缠住苏晨的胳膊,“你不是不在乎钱的吗,之前还白给人大学生送三百万创业,怎么对队友却这么狠心?”

    “我的钱都在这儿呢。”苏晨指了指远处正在搭建的舞台,“你拆了卖吧。”

    “那不是公司出钱吗?”

    “公司给的哪够,孙家学那抠搜样,演唱会对他来说就是割韭菜,投入越少越好。”

    “那……演唱会的收入还得给公司六成,你这妥妥是倒贴钱进去啊?”

    “所以说,这是我最后的钱。”

    “哇靠,阿晨你也太没有理财观念了。”赵关寒作痛心疾首状。

    “你不是很了解我吗?”苏晨抬手揉乱了赵关寒的头发,笑得很潇洒,“我不在乎。”

    赵关寒耷拉着脑袋,半天没吭声。他的手往裤袋里掏了一阵,摸出个压瘪的烟盒,抽出一根来点燃。昏暗的后台亮起一点火星,灰白色的烟暂时占据着他的视野。

    赵关寒以为苏晨已经过去看舞台那边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才看见苏晨正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

    “干嘛?没见过哥深沉的时候啊。”

    “你必须上台。要是实在困难的话,我这里还有个一两万的。”

    “嗨,不是。”赵关寒推开苏晨递过来的卡,“我没想撂挑子,就是突然想如果不搞音乐了会不会活得比较轻松。而且……我也确实没什么天赋是吧。”

    “你看,我们这个组合能火都是因为你,我写的歌根本就没人想听。”赵关寒两手胡乱比划着,声音有些哑,仿佛说出真相令他的嗓子发干,“演唱会也是,大家听着我的歌,其实看的都是你,没有你的舞,我啥也不是。”

    那支香烟带着微微的红光,随之在黑暗中舞动几下,渐渐熄灭了。

    “别胡思乱想了。”苏晨上前用力抱了他一下,把一张银行卡塞进他的口袋,“我很喜欢你的歌,如果你也喜欢,就坚持下去。”

    赵关寒还记得,几天后的演唱会,临上台前,苏晨又对他说了一样的话。苏晨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这样的印象留刻在赵关寒脑海里,以至于当苏晨从高高的升降台上跌落的时候,赵关寒还以为那是他设计的舞台效果,因为那真的太像天使坠落。

    随后,巨大的升降台轰然倾倒,后台乱成一团,观众哗然四散。赵关寒还没来得及冲去看苏晨就被工作人员拽走,而那个荒诞的坠落,竟然就是他看苏晨的最后一眼。

    “赵总以前写的歌呢?放出来听听嘛。”

    酒桌上,有人拍着桌子起哄。

    “删了,都删了,也没什么好听的。”赵关寒扯出一个笑脸。

    在众人的嘘声里,赵关寒回想起舞台意外事故之后,孙家学告诉他组合解散了。后来孙家学给他一大笔钱,说买断他的歌的版权。那时他已经不做歌手,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为了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他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不久以后,他的歌就从网络上消失了,他和苏晨一起演出的录像也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对赵关寒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时的叛逆就像是一场幻梦。只是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苏晨,当时只听老板孙家学说苏晨被送去治疗,他想去看望却一直被拒绝。

    几天后,融雪娱乐公司发出消息,艺人苏晨在演出时因舞台机械故障意外从高空坠落,抢救无效,现已身亡。艺人无亲人在世,公司承诺保险赔偿金将全数投入公益事业。

    苏晨在白色的病房里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疼,像是被狠狠在地上摔碎了,再把碎片重新组装到一起。他一开始试图活动四肢,疼痛很快就让他放弃了。

    自从意识回笼的那一刻起,每一块骨头都在狰狞地彰显着它的存在,像碎片一样从内部划刺他的血肉。

    孙家学走进病房,看到的就是苏晨躺在床上痛苦的样子。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把一个文件夹摊开,放到苏晨面前。

    “……干什么?”

    “只要你签字,我会让他们给你一针止痛药。”孙家学爱怜地抚摸着苏晨因为疼痛拧紧的眉头,“很难受吧?”

    “别碰我!”苏晨猛地甩开孙家学的手,从床上坐起来,因为扯到伤口疼得咬牙,“这是什么地方?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里是‘青松之家’疗养院。”不知何时出现在病房里的女人回答,“你伤得很严重,是孙先生送你来治疗的。”

    他看完文件内容,合上文件夹,对上孙家学的目光:“我说过了,我不会和你续约。我是不会签字的。”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孙家学眼中闪过寒光,“你的人生只能在我手中。你要是不想当明星了,我只能让你干点别的。”

    “孙家学,你没有权利强迫我。”苏晨把头转向窗外,不愿看他一眼,“我劝你不要做更多错事。”

    “阿晨,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一起打拼这么多年,完全是站在一座城楼上。你为公司赚钱,公司继续捧你,我们可以继续这种密不透风的关系……”

    “够了!我不再是可以被你骗的小孩了。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只不过会成为你的又一项罪证。”

    “罪证……”孙家学默念着这两个字,冷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文件夹收回公文包里,小声和站在一边的女人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苏晨缓缓叹出口气,闭眼默默忍着疼。

    “你伤得很重,整整昏迷了七天。我们给你用了特效药,你会恢复的非常快,但是过程会很痛苦。”女人给苏晨递了杯温水,“忘了介绍,我是这里的医生,姓柳。虽然孙先生命令我不能给你用止痛药,但我可以给你一点安眠药。”

    “谢谢你,柳医生。”苏晨接过杯子,“请问我现在可以出院么?”

    “恐怕不行,苏晨先生。这里有严密的安保措施,控制人员进出,尤其是病人。”

    “我难道没有决定是否出院的权利?”苏晨没有喝水,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柳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针筒,汲满一管药剂,冷静地开口:“很抱歉,或许你还不清楚,但你已经被诊断为患有严重精神疾病,并表现出强攻击性。为了保证你和医护人员的安全,我们可以对你采取任何措施。”

    她挥挥手,病房角落里立刻走出几个身穿白袍、体格健壮的男人。这些人一直站在房间里,悄无声息,以至于苏晨一开始就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他被白袍紧紧按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明的药剂被注射入自己颈部。不消一分钟,他就意识涣散,陷入沉睡。

    之后的种种,便如同噩梦一般。

    苏晨坐在病床上,手里紧握着一个玻璃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杯身,眼神飘忽没有焦点。

    傅徽静静地坐在床边听他讲述,也能注意到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并且时不时地停顿下来。比起组织语言,更像是陷入回忆之中难以抽离。

    “好了。”傅徽把手搭上苏晨的手,发现他一直在无意识地颤抖。

    苏晨一怔,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对上傅徽的眼睛。

    “今天已经说了很多了,你累了的话先休息,剩下的以后再讲也不迟。”

    苏晨的手指冰凉,这使他感到傅徽的手十分暖,有热量一点点地传递过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的讲述停在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傅徽不仅仅担心他身体疲劳,更是不想让他一下子回忆起更多痛苦的经历。作为医生,傅徽是再细心不过的了。

    “恢复中的身体会需要更多的睡眠,我先帮你清洗,之后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你现在都非常安全,明白吗?”

    苏晨闭眼之前,依然能感受到手心里属于傅徽的温度。

    床铺是柔软的而不是冰冷坚硬,身上是舒适的布料而不是粗粝的皮带,枕头上是洗发水的清香而不是体液的腥臭。他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身体暖乎乎的。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是一位细心体贴的医生,而不是任何一个酒气熏天的嫖客。

    于是他梦见自己躺在云里,一点也不怕掉下去,因为有一颗非常亮的星星始终守在他身边。